秦琼十五岁那年,岁凶年馑,济南城里闹饥荒,许多人家断了炊。程氏母子在城里住不下去,便向宁氏告辞,回到了老家东阿县程家庄。乡下地广山多,能养活穷人,青菜糠皮总能勉强果腹。
秦家的光景也日趋艰难,宁夫人只好忍痛让叔宝辍学。
秦叔宝渐渐长大,见兵荒马乱,盗贼蜂起,也觉得自古以来,治世用文,乱世用武,便不再留心诗书,只一心苦练武功。他遍访齐鲁一带武术名师,十八般兵器练得件件精通,尤其是父亲留下的一副金装锏,舞动起来,如轮辐飞旋,密不透风,凭他几十条汉子,也近不得身。
叔宝不仅武功精绝,而且为人任侠豪爽,仗义执言,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十分幸好结交各路好汉,像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州中武举房彦藻、石匠王伯当、开鞭杖行的贾润甫等地方豪杰,都成了他肝胆相照的刎颈之交。时常聚在一起,不是拈枪弄棒,就是讲论兵法,日子过得倒也痛快。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说道:“齐鲁地面生荒,盗贼横行。官府终日缉捕,却是越捉越多。昨日刘刺史让我招募几个武功高强之人,在本州缉捕。小弟举荐,说仁兄武艺过人,英雄盖世,情愿让仁兄做都头,小弟做副。刘刺史欣然同意,不知仁兄意下如何?”
秦琼却沉吟道:“我家累代将官。今生若得志,为国家提一支兵马,斩将搴旗,开疆拓土,也好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若不得志,买几亩薄田,植几树梨枣,亦可供养老母,抚育妻儿。破屋数间,村酒雏鸡,尽可与知己谈笑。何苦日日去向那些赃官低头,听他们喝五吆六。再说,如今这些盗贼,分明是为朝廷官府所逼,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的善良百姓。我等如何能为虎作伥,去残害良善?”
二人说着话,不想都被宁夫人听悉。老人家走出内间说道:“我儿,话不能这么说。如今公门中也有好人,你身系公差,不做害民之事,反可为百姓做些好事出来,为人不可太胶执了。”
秦琼是个孝顺人,听母亲如此说,也不敢多言语,只好同樊虎去州衙见刘刺史。
自此以后,秦琼便做了齐州的捕盗都头。随后也把老母从斑鸠镇搬到了齐州。
数月之后,忽然从济南府发下了一干人犯,是些行盗而未曾得财的强人,依律要发往平阳府泽州和潞州充军。为防路上有失,刘刺史专派秦琼和樊虎分头管解。
秦、樊二人押解众人犯一路西行,数日后来到太原,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二人匆匆分过行李,各带数命犯人,分头押往泽州和潞州。
两天后,秦琼行至潞州,至州衙投文挂号。该州蔡刺史看了来文,收下人犯,吩咐禁子松了刑具,让秦琼明日早堂前来候领回批。秦琼走出州衙,在就近斜对面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店主人王小二热情招待,帮他搬了行李,槽间拴了马匹,又摆下茶汤酒饭,说是为客人接风洗尘。秦琼一再道谢,酒足饭饱之后,便闭门睡觉。
第二天,秦琼起个大早,洗漱已毕,用过早点,便来到州衙前候着。谁知一直等到巳牌时分,日上三竿,街门还不曾开,并无一人出入。又等了多时,才见一个年长差役走出来。秦琼急忙上前问道:“这位老哥,蔡太爷怎么至今还不坐堂?”那人道:“老爷公干去了,今日不坐堂。”“蔡太爷昨日还在,今天何事公干去了?”“这位兄台有所不知,只因唐国公李老爷奉旨出任太原留守,节制河北诸州县。太原有文书传来,知会属下各府、州、县官员。蔡老爷三更天闻报,一大早便往太原贺李老爷去了。”“原来如此,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那差役笑道:“这个,便说不准了。你想那李渊老爷乃是个仁厚的勋爵,大小官员去贺他,少不得待酒。这些同僚多年的老爷们遇到一块,还要会酒。加上路程又远,怕没有半月二十日,是回不来的”。
秦琼讨了个准信儿,心下倒不怎么着急。反正回去也有差事,在外也是公干,且乐得逍遥几日。他便在店里住着,死心塌地等蔡刺史回来,每日里在潞州城内外,把这一带的山川名胜,人文景观看了遍。
这样一连十几天,秦琼倒玩得痛快,那店主王小二却趁不住气了。一日晚间,见秦琼回来吃饭,端上牛肉水酒之后,王小二搭讪着说道:“小的有句话,怕秦爷见怪。”秦琼一边饮酒一边说道:“你我宾主之间,有什么话可怪的?”小二道:“连日来店中很少生意,秦爷已住了十几天。敝店本小利薄,如今连买菜割肉的钱都没了,意思要与秦爷预支几两银子,不知使得使不得?”秦琼恍然道:“这是正理,是我忽略了,今晚便取银子与你。”
秦琼吃过饭,领王小二来到客房,去床头打开皮箱,伸手去拿银子,摸了半天,却一下子呆在那里了。
原来,他与樊虎从齐州出发时,那解军盘费银两,都由樊虎一块收在身边。在太原分手时,二人只顾把文书物件分开,却把盘费忘了,故而银子都被樊虎带去了泽州。
秦琼一时脸红,拿不出银子,自己倒像是在这里骗吃骗喝似的。他忙去身边搜摸,幸亏身上还有二三两平日零花的碎银子,一块递与王小二,说道:“先把这些银子给你,我又不走,容日后成总算账吧。”
又过了十几天,那蔡刺史回来了,秦琼去领了批文,回到店中。王小二道:“秦爷领回了批文,今夜是不是该设饯行酒了?”秦琼道:“饯行酒就不必了”。王小二又道:“天色还早,闲坐着无事,咱且把账算了如何?”
秦琼道:“那就算吧”。
王小二取过帐簿,把算盘拨拉了多时,说道:“秦爷八月十六日到店,今日是九月十八,八月大,共三十二日。小店有规矩,来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饭钱,折接风送行。净剩三十天。这些日子,马是细料,爷是晕菜酒饭,一日按时银七钱折算,净欠纹银二十一两,前日秦爷已交了三两,尚欠十八两。也不消写账,兑银子就是了,我去拿天平来”。
到了此时,秦琼无可奈何,只好实话实说:“掌柜的,我有个姓樊的朋友,解差去了泽州,盘费都在他身上。他若领了回批,必定会来会我,到那时方有银子还你。我一时尚不走,你再担待几日如何?”
王小二口里说着:“小人是开店的,你老人家能住一年,才有好生意哩”。肚子里却在打稿:看你那几件行李,也值不得几个钱。一匹马又是活口,哪一天你骑上马出门走了,拦又不好拦。这天下太大,到哪里找你去?想到这里,他便将秦琼的回批拿在手里,叫妻子道:“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放在身边,丢失了不是耍的。你且把它收放在箱笼里,等秦爷走时,再与他交付明白。”
秦琼也知道他这是怕自己赖账跑了,拿回批做档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把我秦某当贼骗子来防哩,真是狗眼看人低。但自己欠着人家银子,又有什么可说呢?
从次日开始,秦琼再也无心游逛,每日到城门处等待樊虎,又一连五六天,始终不见踪影。
其实,樊虎此时早回了齐州。他虽然知道解军盘费都在自己这里,但出门的人,谁身上自己不带些银两?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秦琼会为些须银钱被困扼于潞州。
这几天,秦琼的日子却不好过了。先是王小二借口有一起贩珠宝的客人新来,一定要住秦琼的客房,把他迁到了靠厨房的一间破屋里。这房子屋顶见天,四面透风,半间里堆满了柴草。秦琼也只好将就住着。
更让秦琼无法忍受的是,每日饭菜再不见晕腥,只有一碟青菜,早晨的洗脸水也常是冷的。那店小二来收拾家什时,总是冷言冷语,摔碟子顿碗。一张吊丧脸冷冰冰的,就像是死了娘老子一般。
秦琼每日吃这眉高眼低的茶饭,心里早已乱蹿火星子。他半生英雄,如何忍得这小人的气?只因欠了人家的店钱,又不好发作。
又是一日外出归来,王小二截住秦琼,不是鼻子不是脸地说道:“似你这样没头没脑地等下去,何时是个了?都这样,我这店也只好关门拉倒。常言道‘求人莫若求己’。我看你带来的两柄铜锏,上面不少金饰。何不把它当些银两。算还店钱,先回齐州,他日再来赎回去就是。”
店小二恶言恶语,凌逼日甚,秦琼心中甚是恼恨。但他的话,却提醒了自己。金装锏自然不能当,那是先父留下的传家之宝。何不把马匹卖了,先过去这道难关再说。
第二天一早,秦琼让小二从马厩里牵出马来,仔细一看,心中不禁一酸。这些日子,人受腌臜气,马也跟着受委屈了,看来早就撤了精料,怕是连饲草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把马饿得腿瘦鼻摆,肚大毛长,一幅病厌厌的样子。
这马本是秦琼托贾润甫从马贩子手里挑选的一匹宝马,名日黄骠,可日行八百里。如今被糟蹋成这个样子,秦琼心中老大不忍,也只好牵了,径往西市。
马市已开,买马和卖马的人络绎不绝,可就是没人看得上这匹病马直到日将当头,那马仍没卖掉。
秦琼牵着病马,无精打采地向市外走去。这时,一位卖柴禾的老头却喊住了他:“朋友,你这马可是要卖?”
“在下正是要卖它,却没撞上个主顾。”“这是匹好马,虽说眼下跌了膘,缰口却极好。这马市中人,买马只看毛片,谁看筋骨?俗话说,‘卖金须向识金家’,你何不到城西二贤庄去卖。那里有位员外叫单雄信,平日结交四方豪杰,常买好马送给朋友”。秦琼这才如梦方醒,暗暗自悔:在家便常听人说,潞州有位延纳豪杰的英雄,这些日子为何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褴褛,鹄面鸠形,却如何见他?算了,只去卖马,不认他也就是了。
秦琼谢过卖柴的老汉,径去城西十五里,来到了二贤庄,央人通报说:“现有一匹黄骠马,要卖与单员外”。
这单雄信确是潞州一方雄杰,不仅疏财仗义,乐善好施,而且武功高强,结交广泛,因而名声远播。他听说有卖黄骠马的,忙走出来,将那马周身仔细看过,问秦琼道:“这马可是你贩来的,要多少银两?”
秦琼打躬道:“在下不是贩马的,这是自己的脚力,只因囊中羞涩,才将它卖与员外。”
“不管你是贩来的还是自骑的,径说价吧”。“人贫物贱,不敢言价,请赐白银五十两,以充前途盘费。”
单雄信说:“马倒是匹好马,按说讨五十两也不多。但膘跌得太重了,再不加细料,便是废物一般。我给你三十两银子,如何?”
秦琼也不敢再计较,只好答应了,兑上银子,赶紧离开二贤庄。
他快步进了城西门,肚里早饿得咕咕乱叫。忙走进一家酒店,要了一盘牛肉,一只整鸡,一壶热黄酒,便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
正在此时,便听店主人在门口处喊道:“二位爷,请在小店打中火!”随着喊声,早有两位衣着鲜亮的汉子走进店来。
秦琼也不理会,只埋头吃着,却听其中一人惊叫道:“啊呀,那不是叔宝仁兄吗?怎么在这潞州城里碰上你了?”
秦琼抬头看时,却是他数年未见的好友王伯当,另一个却不认的。他乡遇故知,自然喜出望外,连忙让座。
二人也不客气,同桌坐了,伯当重又要了酒菜,对同桌的人说道:“这位就是我时常念及的山东秦叔宝。”又对秦琼说道:“这位是我近年相交的兄弟,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袭蒲山郡公。”秦琼与李密各都心仪已久,连忙站起来,互相拱手施礼。
重又落座后,一边吃酒,王伯当又问秦琼缘何来到潞州。秦琼只好把自己押解配军前来,因忘了盘费,以至如此狼狈的事说了。王伯当惊讶道:“仁兄落魄至此,何不去二贤庄找单雄信?”
秦琼叹道:“我当时偃蹇,未曾想起单二哥。今日事出无奈,到二贤庄去,把马卖给他了”。
李密道:“雄信有名的豪杰,怎能乘人之危,买仁兄的坐骑?饭后我们一块找他,少不得原马奉还”。
原来,此时王伯当、李密已在瓦岗塞入伙,奉了寨主翟让之命,到处访察网络天下英雄,今日正欲去二贤庄会单雄信。
秦琼却道:“不知者不怪。我与单员外从未谋面,他只当是个马贩子。二贤庄我是不能再去,没得丢人现眼”。
“仁兄现在何处居住?”王伯当又问道。“就在衙门对面王小二店里。”“那王小二第一炎凉,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仁兄身上可有不到之处?”秦琼不想在二位朋友面前说人坏话,便说:“王小二虽说炎凉,但在我面上,还算周到。”三人吃过饭,互相道别。王、李二人直奔二贤庄,秦琼径回店中。当晚与王小二算清店钱,便早早歇了,准备第二天一早上路,赶回齐州。
谁知刚睡下不久,便听店外一片嘈杂,有人喊道:“店家,可有个齐州来的秦爷住在店中?”秦琼不知何人,还以为樊虎来了,慌忙披衣来到前店,却是单雄信带了几个家丁立在当地。见到秦琼连连施礼道:“叔宝兄,得罪得罪。都是在下有眼无珠,惹得伯当、李密二位朋友一顿臭骂。请去小弟庄上一住,容小弟当面赔罪”。
说完,也不容秦琼分辨,命人取了秦琼的行李、双锏,径回二贤庄上。
当晚,单雄信做东,秦、王、李三人为客,一边饮酒,一边谈论些世事、兵法,直喝至夜阑方散。王伯当本欲说服秦、单二人同去瓦岗举义,李密却觉得时机尚未成熟,示意他不要说破。次日,王伯当、李密有事先行,秦琼也欲告辞,雄信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自此,二人住在庄上,日日切磋武功,夜夜研论兵法,皆有相见恨晚,如鱼得水之感,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