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说的那几个小子是哪几个小子,我们走进食堂的时候,他们就坐在我们身后。下午球赛的时候,他们站在场地边上给我们喝倒彩。我们在一个楼里上课的时候,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男生们共用一个男厕所,女生们早晚会谈论到他们,不是这个人是谁的哥们儿,就是那个人是谁的哥们儿的同学。这样不尴不尬的关系,打架总是很不好的,然而世界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你年轻,你醉了酒,你想打架,那么在这样的深夜里,你也只剩这几个人可以选择了。我想对方也是一样渴望着战斗,那就战斗吧,男孩子们。我只是有些遗憾,那个属于我和他之间的罩子突然就被打破了,我望向他,他没有说话,把手里的烟狠狠抽了两口,十分洒脱地在一个空盘子里捻灭,向正路过的食堂张师傅招招手:“师傅,给我来碗米饭。”张师傅是个胖子,听到这话站住了,眼睛一翻,肚子在他沾满油渍的围裙下一鼓一鼓的,张嘴就骂:“小兔崽子,当这儿是饭店呢?拿饭卡自己到窗口买去。”
我咧嘴笑,他也笑,他笑起来没有不笑的时候那么好看,就像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不说话的时候让我心动一样。很多年以后,我才想起来,他曾经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子,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史冯跟我说班上有个叫彭飞的男生长得很帅的时候,我还很不以为然地嘲笑了一下他的审美,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在街上叫住我,我看着他从脏兮兮的二八大自行车上蹿下来,头发乱糟糟的,很多日子没洗澡的样子,一只裤腿挽到膝盖,一只裤腿耷在脚面,我才恍然大悟,他从前真的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子,可惜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不帅了,他辜负了我的爱。
那一夜,校园里并没有任何的暴力事件发生。当我们酒足饭饱之后,身后的对手早已没了踪影,一腔荷尔蒙无处发泄,我们只好继续喝酒,胜利带来的喜悦早已风吹云散,有人唱歌,有人默不作声等待着黎明的来临,我看着昏黄灯光下的每一张面孔,真想和他们每一个人拥抱。当食堂打烊的时候,我们被轰了出来,无处可去,只好在校园里闲荡。史冯跑到花坛下狂吐,我在一旁帮他敲背,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小时候我每次生病呕吐,我妈也总是这样敲我的背,其实我很讨厌被她这样敲。那边热闹起来,是大傻抱着电线杆死活不走,显然是发生了酒醉以外的事。我走过去看个究竟。“啊,小唐妹妹,你来了。”他把头幸福地依偎在电线杆上对我说,好像依偎在情人的怀抱一样。他的两撇小胡子和一对小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快乐得像一个小丑,脸上挂着甜蜜陶醉的微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说,“我的自行车被人偷了。”“是刚买的那辆吗?”“是。”他说,竟然还记得价钱,“一千六。”男生们吵吵嚷嚷,是要先去找自行车,还是先去找那几个小子揍他们一顿?大傻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看他们,又冲我龇牙笑,我觉得他抱着电线杆的姿势十分暧昧,好像马上要和它亲吻一样。
“我可以把我的自行车借给你。”我说。当穿红毛衣的姑娘内心觉得快活,她开始觉得那么丑陋的自行车也可以拿出来借给别人。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她爱上了一个人,一个人爱上了她,而这个人和那个人,他们不是一个人,那个她爱上的人,她还是觉得他并不英俊,也并不特别。很多年以后的一天,她已经不穿红毛衣,也不骑绿色的自行车了,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穿过一个陌生的校园,看到一群男孩正在打篮球,她突然想起从前有这么一个夜晚和当时的月亮,她身后那扇紧闭的大红门,那些婆娑的树影,和树影下的那些年轻人,那个时候大家都在,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离开,没有人愿意留下来。
至于那个爱上她的人?唉,不提也罢。
三
如果第一场雪迟迟不下,大风就会一直这样铺天盖地地刮下去。冬天要来了,整整两个星期,城市被笼罩在肮脏的灰尘里,上课睡觉的时候把头埋在臂弯,会在梦中隐隐闻到一股土腥味。这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憎恨的地方,我逃不出去的地方,如今我愿意留下来的地方,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在下课铃声中醒来,发现他正穿着一件褐色的皮夹克坐在我的身边,他每天和我说话,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待在我身边,他身上的皮夹克和烟草混合的气味,和这个城市的土腥味不一样,每次靠近他,闻到他,我都想投入他的怀抱,让他的气味包围我,在这气味里睡觉,他是这个世界的光,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爱不爱我,因为我闻得出来他爱我,他只是没有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用鼻子来谈恋爱的,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也闻过我自己,但是什么也没闻到,不知道是人闻不出自己的味道呢,还是因为我本身根本没有气味。我对苏金金说,她跑过来抱着我闻了闻,然后皱着鼻子说:“很有味道呀,有狐臭。”我笑着打她,她身上的气味倒是很浓烈,她哥哥在家繁殖了十几条纯种狗,搞得她身上不仅一身狗毛,还有一身狗味,大得连她自己都能闻得到,所以她每次出门都要喷一些她姐姐的夏奈尔5号,然后梳着一丝不乱乌黑发亮的中分长发,带着狗毛狗味香水味来我们班找我,穿着她的大红格子短大衣在外语楼走廊尽头的窗前逆光而站,冲着我微笑。我妈说她那件大衣很像我家过去的沙发套,我闻到她的气味,看到她走过去,发现“沙发套”上有根狗毛,就帮她摘掉。
“你给我带来了吗?”她问。我从书包里掏出书来交给她,她接过来,扒开旧报纸包的书皮看里面的封面,封面上有两个金发碧眼的红唇女郎和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外国猛男骑在摩托车上。作者叫西村兽行。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日本真的有这么一个作家,只不过人家的名字不叫兽行,叫寿行。
“《欲兽禽魔》。”她蛮大声地把名字念了一遍。
“嘘!”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要小声。于是她小声问:“黄吗?”
“当然。”我也小声说,我们正经过篮球场,那里没有人打球。一阵风打远处起势,打着旋,卷着尘土向我们扑过来。我紧闭嘴唇,拽拽她的衣服,给她指着看,于是我们一起蹦起来,转过身去,闭上眼,闭上嘴,肩并肩转身在狂风里站定,用手把鼻子和嘴捂住,把黄色小说抱在怀里,把爱情揣在心里,一言不发地等着这阵风过去。尘土从我们的身边经过,一些扑落到我们的衣服里,头发里,当四周安静下来,我们转过头,整理了一下头发,继续往前走。
“我现在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什么怎么一回事?”苏金金问。“男人和女人怎么回事啊。”“那是怎么回事?”
“你记得看小说会经常看到某处写一个男人进入了女人的身体吗?”
“记得。”
“你知道男人下面的那个东西吧,它本来是软的,经过刺激后会变硬,不仅能变硬,还能变大,还能变粗。然后就可以用那个进到女人的那里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苏金金停了下来,很吃惊地看着我,突然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每次读到‘他进入了她的身体’这种地方的时候,总是很纳闷,心想一个男的要钻到女的身体里去,多可怕啊,那怎么进得去呢,光是男人的脑袋都那么大个了……”
“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啊,我也是。”这一次她笑得连眼睛都不见了,正好一阵风突然吹过来,她还没笑完,就冲上前抱住我,我也抱住她,我们把脸埋在彼此的肩膀里,风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我闻到她衣服里的狗味,香水味,尘土的味道,我们像两只流浪的小动物,浑身发抖地紧紧相拥着,我感到她伏在我肩膀上格格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冷了,每年入冬的时候和入春的时候都有那么几天,温度是相同的温度,冷感却相差不止十倍。校园里的人们都在匆匆忙忙地赶路,但是苏金金总是不紧不慢,每次大风之后,她都会仔细掸掉自己身上的灰,理一理自己的头发,掏出手绢擦擦脸,等她弄好这一切,一阵狂风又带着沙尘扑过来了,我把衣服上的大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只露出鼻子以下的半张脸,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飘在她的身边。苏金金说我这样也挺好看的,她说我戴着大帽子好像她看过的那些法国古装宫廷片里的女主角一样,她们穿着斗篷,把脸藏在帽子里去看望她们贫穷而高贵或者落魄正在逃亡的情人,她们接过情人递过来的一朵玫瑰,玫瑰的刺不小心扎了她们的手指,血从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流了出来,很漂亮。
没有人需要我们戴着大帽子去看望,没有人赠我们玫瑰,在这个灰色城市的冬天里,我只有她,她只有我。我送她回家,陪她在车站等车,两个瑟瑟发抖的人靠在一起坐在栏杆上,风停的时候我们说话,风来的时候我们闭上嘴巴。我给她讲我在等着我喜欢的男孩开口说爱我,可是他一直没说,他每天在追逐着不同的姑娘,被那些姑娘们拒绝但他看上去不怎么伤心我却很伤心因为他不肯说爱我他不知道我爱他但是他真的不知道吗?不他一定是知道的他当然也是爱我的他一定是爱我的对不对?我喘口气,继续说下去,因为这爱太深了,我相信他对我的爱和他对其他姑娘的爱都不同,所以才会这么难以说出口,他骑自行车送我回家要我坐在前面,我想再听他放过的歌,还没有开口说话,他已经心有灵犀,走过去再给我放一遍。他是这么懂我,怎么可能不爱我,怎么不知道我爱他?他不说爱我只是因为他害怕我拒绝他而已,我可以慢慢等待,等他有一天终于有勇气说爱我,你说呢?你觉得他是不是总有一天会说爱我?
苏金金也给我讲她喜欢上的那个美术系的男生,第一次约她出去,身上喷拙劣的香水,头发梳了个可笑的发型,抹了发蜡,土里土气的,真难以相信那是一个学美术的学生,他怎么不扎马尾呢,怎么也不穿格子衬衫呢,总是穿着一件棕色的皮夹克,真像她大姐夫,那皮夹克打了油,脸却总是洗不干净。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初恋,所以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拒绝了,然而在她拒绝他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喜欢上他了,为他日思夜想,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难道他不应该再来试一次吗?”最近这些日子,她一直纠缠着问我这个问题,我说应该啊,可是左等右等,男孩还是没有再来,还没等到她耐心丧尽,去主动找那个男孩,或者在校园里制造一场偶遇,她的同学先遇到了那男生的同学,同学对同学说,然后同学又回来告诉苏金金同学,那男生到处在说她当初疯狂追求他,但是自己坚决没同意。
这太龌龊了,太无耻了,我们震惊并且有些伤心,我甚至忘记了我自己的苦恼,只陷入了对她的深深同情和对那个男生的深深愤怒之中。那时候我们是没什么见识的姑娘,很多年后,当我们遇到了比这更龌龊的事情,更无耻的男人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想说,我们只是沉默,去唱歌或者喝酒。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风是脏的,天空是脏的,一切都是脏的,但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默默地等待着的年轻的心是干净的。我看到甩着大辫子,从远处摇晃着过来的电车渐渐清晰起来,内心突然感到有些悲伤,风太大了,我们必须分离,要等到天亮以后才能相见,虽然我们不是同性恋,但是我可真想跟苏金金结婚,我知道她也想跟我结婚。身上刷着蓝白色油漆的电车停到我们面前,敞开它漆黑的肚子,苏金金一脚踏了进去。
我在她身后说:“别让你家里人发现那本书。”她说:“你说什么?”
我说:“下雪啦!”她笑了,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向我招招手:“再见啦!”
我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声地冲着关上的车门喊:“再见!”我已经根本看不见她了,只能模糊地看到离车窗很近的人在黑暗中的脑袋,于是我又喊了一声:“苏金金!”“什么?”她在那铁皮怪物的肚子里喊。我于是一边使劲蹦一边更大声说:“再见啦!再见啦!”售票员是个长着瘦长脸的姑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回头冲着车内黑暗的前方喊了一声:“司机,走!”
车窗关上了,电车带着我的朋友慢悠悠地走了,我转身离去,路灯亮了起来,回头处,是那铁皮怪物扭着屁股向城市另一头的黑暗之地驶去,那里和这里一样,同样没有一块土地是干净的。我一个人站在街头,风已经停了,一大片雪花落到我的脸上,凉凉的,一直凉到我的心里。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是脏的,但每年的第一场雪都会让我开心起来,因为它不属于这个城市,它从天上来,它在呼啸的北风之后飘然而至,每一片雪花,它们都是干净的,孤单的,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