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去高家驷的家,我不是很喜欢他的家,就像我不太喜欢高家驷这个人一样。后来我拜访过很多人的家,发现一个规律,通常你不喜欢的人,总是住在你不喜欢的屋子里。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把屋子变成了你不喜欢的样子,还是那屋子的风水把人给变成了你不喜欢的那个样子,总之我的这点小偏见总是屡屡得以验证,你喜欢的人,往往也是住在你喜欢的屋子里。只有夏念是个例外。在我认识她的十几年里,她一共搬过三次家,可是我竟然记不住她住过的屋子里任何标志性的东西。如果一定说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她自己,关于她屋子的任何记忆,都只是关于她的。在记忆里,你会只看到她,她屋子里的其他的东西,都只是背景而已。我认识的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我们都会给自己行经居住之地留下自己存在过的气息和印记,在这点上人类和狗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夏念却不同,她对此全无兴致,她好像从开始就不属于任何屋子一样,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像高家驷的家,我只去过两次,但是客厅里那张黑色的真皮大沙发和银灰色的山水音响就让我一辈子都印象深刻。
我就是坐在那张冰凉的真皮大沙发上吃蛇果的,那时候蛇果是很高级的东西,要四十块钱一斤。我吃第一口的时候说,这苹果怎么不脆呢?然后又问,你说的四十块钱一斤的蛇果在哪呢?高家驷说你已经咬掉两块钱了。我愣了一下,随即张开大口咔嚓又咬掉四块钱,夏念在一旁不言不语地笑。我这个时候已经相信她的确是喜欢我的,我为能被她喜欢感到很骄傲,尽量不让她看出我内心有些紧张和自卑。但是我不能理解她是怎么做到既喜欢我,又同时喜欢高家驷的,因为我们两个人完全是两种人,完全无法互相喜欢,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互相忍受而已。
夏念知道这一切,她甚至喜欢我的“不太喜欢高家驷”这一点,她甚至喜欢我有时候对高家驷很尖刻的批评和嘲讽。她说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谁第一次坐在高家那真皮大沙发里不是缩成一团的,我是一个特例。吃着高家驷的蛇果,还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这让她觉得有趣。她觉得这世界的每个女生都爱她的高家驷,这一点上我也是个特例,我想她只是需要朋友,正好我看上去有点傻,所以虽没什么用,倒是也可以跟我说说心里话。
“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做。”她说,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在她奋不顾身的熠熠光彩下,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土豆。我看看她,突然开始不耐烦得要命,非常想说些不好听的话,但是我爱她,于是我问:“你和他那个了吗?”
“上床吗?”
“嗯。”“没有!”她说,“除了那个我为他什么都能做。”“你做得对。”“我还没想好,我怕他认为我是随便的女孩儿。”“他要是真的爱你就应该等你。”“他有一次很生气。”
“为什么?”“他想那个,可是我拒绝了,他觉得我不爱他。”“难道跟他那个就是爱他了?”“反正他是这么觉得的。”“你可要守住了,万一以后分手了怎么办?”“我们不会分手的,我们毕业以后马上结婚。”
“我只是说万一。”“万一也不会。”“那也不要随便和他那个。”
“我知道,我跟他说了,我不是随便的女孩,他说他也不随便。他要跟我在一起。他要定我了,我们会结婚,会过一辈子。我说我这辈子都跟着他,但现在还不能给他。我要他再等等我。”
“那他怎么说?”“他说我不爱他。”
等等,喂,等等。我还没谈过恋爱,我的脑子转不过来了,天冷了,天黑了,小面馆里的棉门帘不断地被人掀开又放下,白色的寒气一阵阵地溜进来,没有人想要我,我的灵魂,我的身体,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人想要,我却坚定地和人谈论着不要把自己给出去。我是多么嫉妒她啊,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穿着白色羽绒服,扎着马尾,脸上没有一颗雀斑的姑娘,我甚至嫉妒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对她的渴望。
面条端上来了,有那么几分钟,我们都认真地吃着面条,谁也没说话。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我想到彭飞,我也有个人,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如果他想那样我会同意吗?也许吧。这不是问题。我什么都能为他做,但是,我不能告诉他我爱他。不能不能不能,如果我告诉他,我会死的。他拒绝我怎么办?他当然不会拒绝我的,他也喜欢我,我看得出来他喜欢我,但是他为什么明明喜欢我却不肯说呢?他一定是怕我拒绝他。我该怎么让他知道我不会拒绝他呢?我该怎么让他知道除了告诉他我爱他,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那是什么感觉?”我问夏念。“什么什么感觉?”“他想要跟你那个的时候?你不想要吗?”
“嗯……有点儿。”“那是什么感觉?”“说不上来。”“和小说里写的一样吗?”“不大一样。”“怎么不一样啊?”
“说不上来,挺好的。”她笑,脸红红的。“那你是要等到结婚才和他那个吗?”“不一定啊。反正我是他的人,早晚不都一样吗?”“那你还在等什么啊?”
“我还没想好啊,我害怕呀,不过看这个样子,也等不到那个时候吧。”她脸上的红润退了下来,突然换上了一种怅然若失的神色。“前一阵子我们吵架了,就是因为这事儿,”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搅和着碗里剩下的面条,“那次我们差点那个了,我也几乎把持不住,不过后来还是喊停了,他就很生气,后来我们就吵了起来,他说我根本不爱他,根本是不信任他,不是真的想在一起,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后来我就哭了。”
“后来呢?”
“后来他说,如果我爱他,那么应该证明给他看。我当时……我当时真的死的心都有了,心想干脆豁出去了,所以就同意了。”
“啊?那你俩做了?”
“没有啊,当时我太委屈了,哭得都抽了,你要我证明给你看,那好吧,随便你怎样都可以。他看到我的样子,就跟我赔礼道歉了,说是他不对。说我的样子好像他要强奸我似的。”
“还算这小子有点良心。”
“我说我不是那么想的,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是真的很爱他,但他说他知道了,还说了很多道歉的话,后来我们和好了,看了个电影,他送我回家。后来他再也没提出过这种要求了,而且现在,也不再跟我有什么特别亲密的举动,只是仅限于接吻啊,拉拉手什么的。他说他不敢碰我,否则会有冲动,怕控制不住,但是他保证他会等我,甚至等到结婚都可以。”
“这样挺好呀。”我看着一只苍蝇飞到我们的桌子上空,盘旋着,一会儿试图落在我的腕上,一会儿落在夏念的筷子头上。这只苍蝇是哪里来的呢?它是怎么活到冬天的?我一边想,一边伸手去把它赶走。
“可是……”她停下来,我把追随着飞舞的苍蝇的视线落回到她的脸上,发现她已经快哭了,“我感觉他已经不爱我了。”
五
我曾忘记过很多人的脸,我想这是这个世界上之所以有照片这种东西存在的原因。但是丁晓雯和很多人都不同,很多年后,当我偶尔回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从第一天见到她开始,便记不住她的脸,这个姑娘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品质,如果我在校园里碰到她,在照片上看到她,我会知道这个人叫丁晓雯,可是一转身,只需要一秒钟,我会完全忘记她的样子,连一丁点儿都想不起。她的脸是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的脸,我能想起她皮肤很黑,但是这个黑,也是没有质感的黑,只是一个形容词,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大家有时候谈论起她来,都说她长得不好看,我因为完全记不住她的长相,有时候甚至会怀疑是不是大家误会了,也许她长得也没那么难看,只是很普通而已。有一次我们上完课,天下雪了,她站在我们教学楼的门外,看到我冲我笑了笑,我也回报以微笑,然后跟苏金金说,这个就是丁晓雯。苏金金说,真的长得挺难看的啊,我突然想起来,她一定是这样在我们这个楼外等候过很多次了,怎么我一点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呢。
一个人,怎么会是这样的一种存在的方式呢?虽然在你身边,却总像隐身了一样,仿佛是一团气体,而且是一团洗不干净的气体,时时聚在一起,却怎么也凝固不出一个形象来。这样的人,彭飞到底爱她什么呢?
令我费解的问题,也令大家都很费解,但是我没有问过他,因为在问他之前,他已经跟我们每个人都解释过了,他根本不爱丁晓雯,但是因为她爱他,爱到可以为他去死,所以他一直想找个时间,找个适当的方式让她明白他不爱她罢了。他很苦恼,跑到工大的舞厅里找到我,把旁边的人支开,一曲一曲地拽着我在舞池里兜圈子,跟我说他是怎样陷入无法摆脱这个姑娘的境地的。我说那你把事情跟人家说明白呀。他说但她真的会去死啊。我说那让她去死啊。他说你不了解。
工大的舞厅没有我们师大的舞厅讲究,白天里是食堂,晚上把桌子往墙边一堆便是舞厅了,我们头顶上有一盏球状射灯,每到周末转动起来,好歹点缀了点舞会的气氛。我看到七彩光斑扫过他英俊的脸,我的手攥在他的手心里,感觉得到他的温度和他的气味,他的眼睛望着我,他鼻子尖挺挺的,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去爱上那个丑八怪姑娘呢?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他当然是因为爱我啊。我们伴随着伴奏带播放出的舞曲散步,脚底下是油腻腻黏糊糊的地板,鼻子里是土豆白菜的余味,大家都顺着一个方向兜圈子,可总有人冲过来撞过去地扰乱秩序,一对男生搂在一起跟着慢三跳快三,刚刚放过中间场的士高音乐,还有人意犹未尽地在舞池中央扭动着身体,女孩们坐在旁边的板凳上,气质高贵地抱着手,冷冷地看着男孩子们发疯。
他说:“一会儿我送你回家吧。”
我说:“刚才有个男生,一直请我跳舞的那个,他说他要送我回家。”
他说:“他是哪里的?你认识他吗?这个可不行,把他打发走。我在这里等你,你去说,陌生男生送你,我不放心。”
我说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呀你要送我回家是好的你要牵我的手也是好的如果你要吻我也是好的如果你说你爱我我也要告诉你我也爱你我爱你很久了我爱你那么深那么深每一天都在等着你说你爱我。
他说:“你怎么不说话呢,听话,别让陌生人送你回家,出事儿怎么办。”
我说:“好的。”
那天晚上,他没有牵我的手,却把我的手夹在他的臂弯里领着我回家。我们走在刚下完雪的路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呼出的白气在前方融进深蓝色的夜里,融在一起。我的鼻尖冰冷,睫毛上凝了霜,每次几乎滑倒的时候,就会紧紧地抓住他,他的胳膊随之一紧,我感到他的温度从我的手心传来,我的手摸着他的皮夹克的纹理,很柔软。在我家的楼下,他问我:“哪个是你的窗户?”我指给他看,心里很生气,因为从前我曾经给他指过我的窗户,可是他完全忘记了。他连我的窗户都不记得了,那他更不会知道这时候他应该吻我,应该告诉我他爱我。我的眼泪几乎流了出来,但是我不能让它们流出来,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泪水会冻成冰,比心还冷,于是我们说再见,黑暗中草率地交流了一下目光,他松开胳膊,我抽出手。他说再见,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在春天来临之前,找个人相爱吧。如果你不肯说爱我,那么我就要穿上我的新大衣去赴新的约会了。昨夜那个一直请我跳舞的男孩在等我,他站在友谊商店的台阶上朝我挥手,我也朝他挥手,然后向他走过去。星期天的早晨,街上没有几个人,我在清晨的阳光下慢慢看清他的脸,平庸得和我每天在街上遇到的人一样,没有丝毫存在于我生活中的意义。他那会说话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笑起来迷人的样子,好像灰姑娘的南瓜车和水晶鞋,在太阳出来之后全部都消失不见了。我从来不知道工大食堂天花板上的那盏破灯会有如此梦幻的效果,一切被打回原形。这令我沮丧,我们在堆积着肮脏积雪的街上找小饭店吃饭,他和肥胖的老板娘打着招呼,吃油腻腻的菜。我开始想念我的男孩,他除了不肯说爱我,一切都是那么好。
“吃完饭我们去看录像好吗?”他问。我说好的。在这个时候,如果他要求我和他一起私奔,我也会说好的。
录像厅里没有什么人,银幕上,一个黑社会大哥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枪和一个警察互相指着对方的头。枪声响了,我们身后的门帘正好掀起来,一对情侣走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新鲜的雪腥味,走进录像厅密不透风、散发着霉味的黑暗里,他们选中了我们前面的沙发坐了下来,沙发的椅背很高,有些挡着视线,只有坐直了身子才能看到前面的银幕,两个脑袋在沙发靠背的上方只露出了一个黑色的脑瓜皮,过了一会儿,双双沉下去不见了。我也没精打采地陷在沙发里,看着前面沙发的靠垫上,有一个洞。前方的人一动一动,洞也随着一抖一抖的。我想念起我的心上人,于是和身边的男孩聊起天来。我告诉他我爱上了我的同学,我忍不住跟他描述他的气味,他的皮夹克,他抽烟的姿势。我想这样和一个男孩谈论另一个男孩挺不对的,但是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