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市高楼的平台上，远处是慢慢落下的夕阳。大朵大朵的云浮在眼前，夕阳如一轮金盘，孤零零地悬在天边，说不出的苍凉和凄清的美。看着看着，刹那间，我心里充满了英雄迟暮的悲怆。梦想随着夜色隐去，像秋风秋雨里一地缤纷的落英。抽着一根烟，我慢慢地踩着阶梯一级级往回走，我不愿意夜色一点点地将我吞噬。
一个女孩曾写给我一封短短的信笺：“有一晚，我的心绪乱到极点，便从城市的一端坐车到顶那端，尔后反复，步行回去，任晚风凉彻，一切归复平静。”当时她爱上了我的一个朋友。她和任何人一样清楚，事实根本不可能，但她仍一如既往。因情而生的寂寞，使清淡如洗的她在那段日子，变得异常美丽动人。
在我们成长的历程中，每个人都渴望着爱与关怀。然而，浮躁喧嚣的现在，有着太多欲图倾诉的嘴巴和无暇倾听的耳朵。我们无法理解别人，就像有时无法理解自己一样。这个时候，寂寞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人性中的丑美善恶无时无刻不被刻意装扮修饰着，唯有寂寞让我们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赤裸裸地展示着自己，知道自己的存在。我们在寂寞中快乐悲伤，我们在寂寞中思索宇宙人生。寂寞让我们高尚，从外表到内心；寂寞使我们平静，静得能够听到自由的呼吸。
我始终记得大学时的一个风雨之夜。我深夜从邻校匆匆赶回寝室。走过一条栽满梧桐的小路，大风大雨摇得梧桐叶哗哗作响。伴着一阵亘古而令人震撼的苍凉，黑暗中，一句话突然跳入我的脑海：“我的灵魂是孤独。”这句话一直激励着我在以后的岁月直面人生，策我自新，催我奋进。我想人类灵魂的本质是孤独的，而我们之所以能够一次次地战胜孤独，全得益于——我们在寂寞中成长。
岁末年关
一年过得真是快。几个月前才收好的电烤暖炉又得拿出来用。我爱整洁，总是把东西收好待用时再拿出，原来以为收的、拿的只是器物，后来才知道收、拿的是风尘岁月。常常默想时间什么时候走到尽头，想不透，上帝也不会说。
前几天下乡到白水洞。已是深冬时日，我沿着仅容一人过身的碎石路往山里去。伴着山涧水拐弯的时候，一只母山羊带着一只小羊羔迎面走来。我看了看母羊，竟看到了它的一眼温柔。它安静地打量我，象在分辨好人坏人，四周静极了，只有涧水潺潺。我心里忽然有了惭愧，急忙贴身在石崖上，让路。母羊犹豫了一会，却转身带着小羊跃过几块峭石，去了远处的山林。我十分怅然，知道它最终还是没有相信我，不愿亦不敢往我身旁过。世上人心难测，连偏僻山乡里的羊也明白这个道理。
愈往山里走，愈是冬残景象。踩着林间落叶，记起子曰三十而立，我却是家成业未立，糊涂混在俗世里。八月间我游历京华时，在北大未名湖畔徘徊沉思良久，夜幕渐深仍不忍离去，想的亦是自己这些年来的悲喜得失。回来后依旧是上班下班，喝酒打牌，写些应景文章，耗掉许多大好时光。因而一年来，我时常揣着自责、自警、自醒之心，惶恐度日，这心情唯书房窗前的星光与明月知道，亦只有星光与明月不会嘲讽我。
一年里读书甚少，有印象的也只有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仍是才子文章，文采艳丽，处处锋芒。还走游了一些地方，看山看水，来不及感慨，屐痕就无了踪影。闲致的时间少了，感觉日子琐碎，情绪亦时好时坏，《诗经·黍离》里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很能表达我的心思。
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看了中央台播放的2003年国内外大事回眸，SARS病毒、伊拉克战争、我国载人宇宙飞船成功发射……确实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比起这些来，我个人的小小悲苦欢乐又算得了什么。晚上独坐在书房里，盘点自己一年的生活，我想得最多的还是白水洞山中那两只快乐的山羊，想着它们在树林间跳跃、奔跑，透着无比的活力与喜气。我自然有些羡慕它们了，祈愿自己在新的一年里，也会拥有那份满足，那份纯粹的快乐。
边城之夜
一个人走过很多地方，会遇到很多的人和事，有一些自然地就会淡忘了。然而，对于边城来说，它却是那么不容易被人遗忘。
酉水溯流而下，穿过湘西花垣县，到了茶峒镇，如玉带般蜿蜒缠绵。水色秀美，清澈见底，波光荡漾处，水草妖娆。这条河被沈从文先生叫作了“白水”，因了一篇《边城》的小说，茶峒镇的风流便代代相传。
茶峒镇位于花垣县城西25公里处，西与重庆秀山县接壤，南与贵州松桃县毗邻，这里的建筑、乡土人情仍保留了远古的楚地风韵。站在白水河边的一块岩石上，就身处三省之境，也就是当地人所称的“一脚踏三省”。八月的边城，已有了淡淡的秋意。走在镇上的麻石小径上，沿河吊脚楼上晾晒着宽大的蓝印花布，灰白的老墙上用炭黑写着“自酿米酒，三元一斤”，老婆婆推开木板门发出“依呀”声……这一切都似乎让人回到了安静久远的从前。这里是典型的江南小镇，有着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更有湘楚古地的神秘与沧桑。
独自一人在小镇上闲逛，有了“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的闲散。巧的是，在临河的一户人家，有个白发的老人在拉二胡，三两个老头老太围着他。拉胡的老人神情怡然，一曲终了，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茶壶，悠悠地抿上一口，笑意便如水波般荡漾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那份满足与快意，无法形容。看到这个场景，顿时让我无限羡慕，这大概就是周作人所说的，“浮生一日，抵得十年尘梦”了罢。看着我拿着数码相机东拍西拍，有几个孩子投来了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清澈若水的大眼睛，我知道再高像素、再昂贵的相机也无法拍到比他们眼中更美的景物。
走累了，坐在古屋的门槛上，喝完一杯闲茶，沿着麻石路走几步就到了渡口。渡口仍有人摆渡。一条铁索穿连两岸，摆渡人用一个木质的拉筒，来回拉扯，渡人过河。在这里，从湖南到重庆只要三分钟，渡过河就可以到达彼岸，也就是清水河畔的重庆市秀山县的洪安镇。洪安也是一座古镇，古镇两旁的房子和墙壁上清晰可见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等标语，让人觉得这座小镇仍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光阴里。两镇民风淳朴，居民一直和谐相处，每逢赶集日，双方都会渡过河来，在沿河的街道上摆起摊子，公平地交易。
和摆渡人拉起家常，才知道了沈从文先生写《边城》外的一些故事。茶峒镇的这条河，并不是酉水，而是酉水的支流，当地人喊为清水河。清水河发源于贵州省松桃苗族自治县，流经松桃，重庆秀山，湖南花垣、保靖，在保靖县江口汇入酉水干流，系酉水一级支流。《边城》中清亮见底的河水和河上摆渡的“翠翠”，让清水河名动天下，与浏阳河一道被誉为湖南最有名的两条文化河流。多年前，河上游、下游有两个渡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南来北往的商贩走卒，也有强悍的匪徒和多情的水手。小说中的翠翠也确有原型，是当年在河下游摆渡的一个叫曾黎翠的女人。女人是方圆百里的美人，因人长得美，坐她的船的人特别多，生意自然也比上游渡口好。而当时她的女儿翠翠只有5岁，沈从文先生小说中的翠翠其实是曾黎翠，曾黎翠于1950年病逝。当地有一个90岁高龄的老人还依稀记得她的模样，说她美得“超凡脱俗，宛若天人”。至于小说中大老天保、二老傩送与翠翠的情爱故事，就无从考证了。
花垣县为了开发旅游资源，已报请省政府将茶峒镇改名为边城镇，并耗巨资在清水河畔建造翠翠岛，立了一块纯汉白玉的翠翠雕像。雕像是根据黄永玉先生的画样创作的，一个纯情的湘西少女拿着海螺依在耳边倾听着大海的涛声，一条健壮的狗正偎在她的脚下。因了翠翠和这座边城，黄永玉先生特地从北京赶来。他就住在小镇的一户人家中。找到这户人家，一家人正准备吃饭，话语间说起黄永玉先生对边城竟有着无限的温爱和眷恋。这户人家刚新添了个小孙女，黄先生为其取名“峒生”。男主人还拿出了黄先生赠给他刚满月孙女的一幅画，画着美艳的荷花，胖乎乎的娃娃，题着“荷花开，峒生来”。我不知道，在洒满月光的清水河畔，在叔叔沈从文流连过的边城人家中，黄永玉先生想到了什么，那一夜，他又是何等的风雅。
月儿不知什么时候爬山了远山的枝头。四周一片静，远处隐隐传来晚归的山民唱着低婉的歌谣，听不清楚歌词，却别有一番意趣。推开窗，可以看到清水河的上游零星的渔火，河风吹过，不知今夕何夕。一切宛若梦中，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遥远。时间仿佛静止，几百年来的岁月在茶峒镇根本不曾流逝——流逝的，是我们已不再年轻的心情。
此刻，边城已经沉睡在淡淡的月色与星光里。我冥想着自己以后还要走很远的路，看很多的山和水，而边城的夜晚，一生中有这么一次，却也足矣。
泪雨清明
惊蛰一过，春就韵在了江南。
小河的雪早些日子就化了，被桃花映成粉红色的流水中，几尾鱼在柔柔的水藻间穿行。岸上的草油油地绿成一色，迤逦绵长地沿着河床远去，像是水粉画里不经意的一笔。田野上铺着靓丽斑斓的地毯，缀满雏白、淡黄和嫣红的花朵。雀儿飞过，翅膀扑扇起一阵风，搅动四周空气里氤氲着泥土的芬芳。
阳光暖暖的。天空蓝蓝的。云朵闲闲的。四月的山村缱绻而平和。
偏有一场雨，细细密密淅淅沥沥，冷冷凄凄绵绵缠缠地下着，像一张灰蒙蒙的布幔笼罩着天地旷宇。那雨一忽儿像牛毛，一忽儿像柳絮，一忽儿又像断了线的珍珠，轻轻落在树梢，落在屋檐，落在墙角，落在家居的村人和远足的浪子心头。独自一人立在窗前，看着雨滴脆脆地敲着窗棂，一缕乡愁，几丝忧绪，便随着清明这冷雨，平平仄仄起来。恍如云烟的尘封往事，韶华如水的长恨苦楚，一一从记忆深处姗姗而来，新齐如初。
故乡的招魂幡已悄然扬起。鞭炮的炸响中，伴着阵阵硝烟，燃尽的香纸萦化成无数只黑色的蝴蝶，在丛丛坟冢中飞舞；在清旷灰蒙的空中弥散开来，化漫山的哀怨。青草离离，忧恨离离，坟头的青草长了一季，这隔世的相思枯了一岁又荣了一岁。那块爬满青苔的无字碑，是母亲满布皱纹的脸么？要不，为何摸上去潮润润的，像母亲的眼泪，清冽而温暖？捧一抔沉沉的黄土，轻扬于故人的坟头，漂泊了长长的一生，故乡的家园里有你我灵魂的根。
都市的天空这些日子也是灰的。不见了如蚁的路人，消散了摩登的衣裙，大街静静的，小巷里更平添了几分幽寂。零星的路人撑伞走过，一步一个足音，人远远地去了，足音仍缓缓久久不去。雨里传来远处缥缈的箫的清音，绵长如雨，丝丝缕缕地一韵接着一韵。韵律转到凄婉处，懂乐的已是泪盈满目，即使浑然不知韵乐的，此刻听了也是满心愁苦，一怀酸楚。
城市耽溺在这季节里，愁愁地锁着眉，瘦成了一朵黄花。
不由得便想起宋人蒋捷那阕词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今夜，听听这冷雨，忆忆这清明，任你是何等英雄豪杰，亦只能点烟为香，以梦为马，遥望远隔天涯的故园，轻轻叹一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天心阁记
天心阁，在长沙城南。过了德园，走到十字路口，无须问路，寻幽清静谧处踱来，果然就是。
拾阶而上，走过一扇月形小门，天心阁便在眼前。忽然想起张生夜约莺莺，怕也是这般心情。城门朱漆斑驳，沧桑中轻抹一丝忧郁。沿着城墙过去，青砖砌成的墙垛上青苔碧碧，潮漉漉的满是生气。几棵大槐树枝丫攀过墙头，青枝绿叶缀满串串槐花，蕙风拂过，一城花絮星星点点。园内的路灯，根根灯柱上罩着一盏棱形八角灯，蒙蒙雨夜，在这晕黄美丽的灯下，满园都是法国巴黎大街上的浪漫气息。
楼是中国古典建筑的精魂。登上阁楼，青山秀城胜过无数佳章俪句。小楼虽无山海关之雄奇，亦不如岳阳楼秀丽，却清雅可人，宛若浣纱而归的村姑。楼上楹联极多，闻得到酽酽书香。小楼初建，就是为了湘水两岸的仕人儒生，在此韬光养晦，修一身文艺武功。想起家乡的吊脚小楼，百年前的阑夜，这楼中书生也曾和我一样，持一卷书，卧读窗外一夜风雨。俱往矣，五十年前那把“文夕大火”，将古楼烧得遍体鳞伤，而今我却书剑飘零，杏花疏影里独上层楼，把栏干拍遍。
楼下是个绝妙去处，绿树婆娑，小亭错落，琴韵咿呀。阿公阿婆，或携手打拳练功，或随曲乐翩翩起舞，或三五一群，据亭清唱，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树影浓荫里，有情侣双双对对，含情凝睇。孩子们蹦跳如鹿，琳琅笑声和落叶一同飘洒。真疑心身在桃花源，武陵人所见，不过如此吧？
二十米外的空坪，有座雕像，血红的颜色，黑大理石的基底。耳边隐约阵阵炮响，人喧马啸，这哪里是天国萧王的纪念碑，分明是金戈铁马、仗剑纵横的浩荡沙场。仰望高高城墙，问一声，故日英雄谁主沉浮？城墙沉默不语，唯有一墙菁菁蔓滕含笑摇曳。
走出园门，车马喧哗，蓦然一惊：阳光片羽里，古墙竟锁住一城繁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