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站在桥板上,风格外大些,他们使劲儿跺着脚,笑骂着最后跑来的一个睡懒觉的同学,然后就嘻嘻哈哈走过小桥去。随后,几个挑着菜篮赶早场的社员出现在小桥上,篮子里满满地装着时鲜的蔬菜:窝笋、萝卜、卷心菜、芹菜,还有香葱、蒜苗儿,他们是到桥那边的连云场,甚至更远的太平镇的早市上去。
晨曦姗姗来迟,星星不肯离去。然而,乳白色的蒸气已从河面上冉冉升起来。这环绕着葫芦坝的柳溪河啊,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缥缈透明的白纱!霎时里就组成了一笼巨大的白帐子,把个方圆十里的葫芦坝给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这,就是沱江流域的河谷地带有名的大雾了。
在这漫天的雾霭中,几个提着鸳篼拣野粪的老汉出现在铺了霜花的田埂上和草垛旁,他们的眉毛胡子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不一会儿,男女社员们,各自关好院子门,走向田野。生产队平凡的日常的劳动就这样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农事活动井井有条,像一曲协调的交响乐一样演奏起来。这种音乐是优美的,和谐的,一点也不单调乏味。
妇女们凑在一起儿做活路,没有不说话的,葫芦坝上的新闻总是最先从她们干活的地里传出来。这一天——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冬季的这个茫茫迷雾的早晨,在坝子南端靠近梨树坪的油菜地里,她们先是漫无边际地谈着关于孩子尿床这样一个令人烦恼的老题目;不一会儿,雾霭中不知是哪一个女人“哎”了一声,说道:“真是,山不留人水留人哪!……你们听说了没有啊?许四姑娘决定不走了。正在这节骨眼上呀!”
她的消息,可以说是当天的特大新闻了。闹喳喳的妇女们一下子不开腔了,大家都愣愣地互相对望一眼,似乎那个“许四姑娘”走与不走的问题是一件什么大事一样。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脑子反应最快的几个女人开始发表评论:“为啥子嘛,跟自己那个离了婚的男人在一个大队住着,每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多难堪呀!何苦呢?”
“葫芦坝这块背时的地方,她还留恋个啥子?……走得远远的,也免得触景伤情(口山)!”
“说的是!她手上又没有娃儿,未必就守一辈子寡么?常言说得好:寡酒难吃,寡妇难当呢。”
“呸!你这完全是‘封建思想’!”
“咋个是‘封建’喃?你……”
“好啦,好啦,莫争输赢了。管人家闲事干啥子?各人心头有个打米碗。走也好,不走也好,依我看呀,未必没得男人,就不过活了?”
“啧啧,嘴皮子硬,你自己试试看!”
人多嘴多,说啥的都有。自由发言的讨论会在深入下去。有的说,四姑娘许秀云生来性情温厚,心肠又软,准是在等待着郑百如回心转意,来个“破镜重圆”。但这个判断马上有人给推翻了,说是郑百如的老姐儿郑百香已经透露过:她那个正走红运的老弟已在二十里外的严家坝“对上了一个象”,严家坝那位老姑娘可比“这个”漂亮得多。又有的人猜测说,许秀云一定不会在娘家久住,早迟都是要走的,原因是许茂老汉脾气古怪,老头子原是不赞成四姑娘跟郑百如离婚的,眼下四姑娘暂时不走,一定是因为对她三姐给她介绍的那个男人不满意。……消息灵通的人们马上提出担心,要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因为半月后,许茂老汉的生日,人家“那个”就要来赶礼,商量结婚的事。“新客上门,是开玩笑的么?麻烦!看他们拿来咋个办?”
从梨树坪那边的猪场外面,有一个女人长声呼唤着:“猪儿溜——溜、溜、溜……”走过来了。
地里的妇女们听见声音便有人提议“三辣子过来了,问问她究竟是真是假啊!”
“猪儿溜——溜、溜、溜……”一个高大结实的中年妇女一阵风似的从大雾中走了出来,她边走边问:“喂,你们看见小猪儿跑过来没有啊?”
“没有看见猪儿。三姐,过来一下,我们问你个事儿嘛。”
“老娘这阵不得空呢,猪儿溜——”
“许秋云,站一下嘛,问你正经事呢,……别着急,等会儿我们大家帮你找猪儿。”
三姑娘许秋云站住,侧过脸对着地里的妇女们,笑骂着:“理骚婆,你们一天到晚嘴不空。”
“又骂人了……呃,听说你那个四妹子又不走啦?”
“放屁,哪个嚼牙巴乱说的?”三姑娘脸色一沉。
“怎么,你还不晓得呀?”
善良的邻居大嫂们怪许秋云太粗心大意了,既是亲姐姐,又是“介绍人”,一向就像母亲那般爱护和照看着她那走厄运的四妹的,竟然连这样一个重大的事变都还不晓得!于是,她们向许秋云建议道:“你不信,亲自去问问嘛!”
“三姐,帮忙可要帮到底啊!”
许秋云说:“好啦好啦,收工以后我过去看看。”说完,便挪开她粗壮的腿脚走了,清晨的田野上,留下她高亢的声音:“猪儿溜……背时的雾,还不散!……猪儿……”
地里干活的妇女们的话题又拉到更广泛的范围了。她们说:“好个三辣子!要不是她呀,四姐儿早没命啰!……这两姊妹,一个强一个弱,真是。一个妈生的,性情儿这样的不同。”
“她们许家那么多姐儿妹子,哪一个和哪一个相同?不都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你算一算看……”
“是啊,没有一个像她们爹!”
“就是嘛,要不是他独断专行,爱‘凫上水’,四姐也不会给误了这么多年。……从前秀云不是像花朵儿一般么?谁不说她好啊!可如今啦,才过三十岁的人,倒变得跟老太婆差不多了,谁见了不心痛啊!”
“哎,四姐儿就是性子太软弱了一点。”
“哼!老娘们想不通:为啥好人要受气,恶人该享福?这如今,葫芦坝上的事情,真能叫人气破肚皮!真叫人想不通。”
“算啰,莫扯远了!这雾茫茫的天气,有谁走来也看不见,叫人家听了去,又该惹下一场祸事!如今有些话,难说!”
“是啊,好大的雾!许茂大爷每天一早出来拣狗粪,别叫他听见,要不然。又要骂人家‘干涉内政’了!”
“哈哈哈……”
“嘻嘻嘻……”
二
其实,许茂大爷这天清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拣狗粪。——他正在生四姑娘的气哩!
再过半个月就满六十五岁的许茂老汉,高个子,宽肩膀,面目严厉。他已经到了那种享受庄稼人荣誉的年岁。这一辈子他养了九个女儿,有些顽皮小青年背地里称他做“女儿国国王”,可谁也不敢当面这样称呼他。多年来,他是以自己勤劳、俭省的美德深受一般庄稼人敬重的。单看那一座带石头院墙的三合头草房大院,就很有点与众不同的气派,宽敞、明亮。这正是他自合作化以后逐年辛勤劳动的见证。当年女儿们在家的时候,依着各自的爱好种在院坝里的花草树木,如今虽然她们大都离开了这座院子,却还照样的一年四季轮换着开花。院子里鸡鸭成群。猪羊满圈,谁见了都会说老汉的日子过得不错。
清早,许茂老汉刚刚跨出房门,便看见四女儿从外面搬了许多石头进来,在院子西墙角上那间堆放茅柴用的孤零零的小屋屋檐下,已经垒起了一个小小的灶头。机敏的老汉眉毛霍地抖动了一下,站在自己高高的阶沿石上,厉声问:“咋个?你……垒起那些石头干啥子?”
四姑娘转过脸来,一对大眼睛闪着几分忧郁的光,对老人赔笑道:“爹,我正要给你说呢,我……不走……”
老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啥?”
“不走了。”四姑娘直起腰来,向老汉走近两步,拍打拍打怀里的泥土,淌着汗的瓜子脸上现出红晕:“我想了这几天,实在是不走的好。”
“你说啥?”老汉像突然遭了雷轰,直气得横眉竖眼,跳起脚吼道:“胡说,哪有这样撇脱!哼,哼!”他气得鼻子打响,说不下去了。
老汉本来就极不赞同四姑娘的离婚。在他看来,郑百如是个大干部,在葫芦坝上掌着实权,那是惹不得的,撕破脸皮更不划算。偏偏公社的妇女主任竟然给予支持,法院也批准了,虽然向来注重面子的老汉,总认为这是件丢人现眼的事情,却也不敢阻拦。离婚以后,公社又同意四姑娘搬回这个早已没娘的“娘家”来住,老汉心上就像顶着一根棒槌,很不顺心,成天黑着一张脸。直到两个多月前,居住在本队的三女婿罗祖华受三姑娘之命,在耳鼓山上托亲戚给四姑娘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人户,前不久老汉又亲自上耳鼓山走了一遭,得出了结论:“可以。”答应了那个中年丧妻的男子,在他做生的那天下山来,以便当着他的全体女儿、女婿和亲戚们,正式把亲事确定下来,并择定一个就近的日子成婚,把四姑娘送上山去。他这一年来的不舒心,才觉得轻松了一点。可是,事到临头,四姑娘公然宣布“不走了”,真是鬼迷心窍!老汉简直忍受不了啦!
“你老人家莫生气啊!……”四姑娘见老汉马起脸不说话,凄然说,“请你老人家看我娘的名下,拨给我这间破屋。……我一辈子就在这儿,做些吃些。我能做。再苦再累我不怕……”说着,垂下了她那好看的长睫毛,积蓄多日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过脸颊。
“爹,吃饭啦!”老九许琴从灶屋里出来招呼。老汉仍然在很响地喷着鼻子,吓了她一跳。她走到四姐身边,四姐扶着那间破屋小门框,头埋在手腕子里,低声抽泣。九姑娘愣愣地站了一阵,眉毛不由得皱了起来。
茫茫大雾飘过来了。草房的屋檐上,忍冬树的叶片上挂满了的水珠儿,在悄悄地滴着;几树腊梅含苞待放,每一个生机勃勃的花骨朵儿都挂着颗颗晶莹的露珠。葫芦坝上的浓雾啊,你能说清四姑娘何以做出这样一个令老汉生气的决定么?
三
吃过早饭以后,许琴在自己的卧室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揣上钢笔和小本儿。她对许茂老汉说:“爹,我到公社开会去了。”
老汉装着没有听见,捞起锄头往河边菜园地去了。
九妹子掩好房门,走下阶沿,来到院坝西墙角那间孤零零的小屋前,叫了一声:“四姐……”
许秀云正在打扫着小屋里陈年剩下的柴草渣儿。她闷着头不说话,动作有力而敏捷,憋着一股子劲在干着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事业:她要自立门户了。
二十岁的团支部书记、高中毕业生许琴,这时候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她说:“四姐,这是何苦来呢!爹生那么大的气,说不定三姐知道你这样做,还要跟你闹的。”
秀云望了九妹子一眼,回答道:“老九,我这会儿心里像一团乱麻,你快走,开会去吧。”
老九偏不忙着走,她上前抓起秀云的手来,说道:“我有句话,你可别怪我多嘴……四姐,你才三十岁,还这样年轻,一辈子的事,还长呢!何必这样。”
秀云使劲捏着九妹的手,叫她莫往下说。
“老九,不要说这些。这会儿我啥都不能对你说。说出来你也不懂,你还小啊!”
九妹子望着四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忍不住哭了。秀云催九妹快走,别耽搁了开会,许琴才离开了小屋。
大雾迷漫的田野里,到处都有人声和锄头碰在石子儿上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只是看不见人罢了。这样倒好!免得人家看见团支部书记刚刚哭过的一对红红的眼睛。老九快步走着,穿过桑园,折向南边的河沿,顺着长长的麦子地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小桥头,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人。当她踏上桥板以后,却猛然看见五步开外的桥栏边倚着一个男子,三十来岁,面孔白净,眉目也还端正,穿件补了疤的青布短棉袄,头上没有戴帽子,一寸来长的短发直冲冲地立在头上,配上他那瘦小结实的身个儿,给人一种精灵、干练的印象;只是由于眼睛里表现出的那种游移不定的眼神,你才不会过于相信他的诚实。他含着矜持的笑容招呼许琴,声音有点嘶哑:“九妹,早啊!”
许家九姑娘碰见这个人,心里很不自在。因为这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一年前她还称呼他“四姐夫”的郑百如,葫芦坝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大队会计。
“稍等一会儿,一路走嘛,龙庆还没来呢。”郑百如和蔼地说。
许琴感到十分局促,便答道:“我上街还有点事要办,我先走一步……”
“忙啥子嘛?”郑百如用一只脚尖在桥板上有节奏地拍打着,做出心不在焉的悠闲样子,接着又问道:“你四姐怎么又不改嫁啦?”
“你怎么知道的?”九姑娘心里一惊,她被对方那个大模大样的神态激怒了,说了声:“我不晓得。”便对直走过桥去了。
郑百如在她身后笑道:“二队的妇女们都在油菜地里说(口昂)了,你还装做不晓得呢,嘿……”
许琴大步往连云场街上走着,她仿佛听得见自己心里怦怦跳动的声音。平常她最怕同郑百如单独待在一块,她说不出什么原因来,只是感觉到他那眼神里有一种刺人的东西,叫她浑身不舒服。自从和四姐离婚以后,有好长一个时候,他不和许家的人说话,见了面也不打招呼。许琴觉得不说话不是很好么,谁希罕和他说话呀!……今天,郑百如改变了态度,主动招呼她,她倒反而不安了。
走进连云场的街道,许琴直奔上场口的供销分社副食品商店,她要去把家里发生的事变和自己心里的闷气对另一个人诉说诉说。她跨进店堂叫了一声:“七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