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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与背叛(1)

1

我匆匆回到校园,这才发现离开课的日子还有好多天。心里一直有些忐忑、有些牵挂,但还是像一只鼹鼠那样缩在了宿舍里。回来两天了,还是没有见到柏慧。我担心她的责备,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还有,我害怕看见柏老。傍晚走在宿舍区,在白杨树下走了很久,又穿过冬青林里的小路。我渴望、又惧怕在路上碰到柏慧。夜里,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钢琴声,于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期待。

但我还是忍住了。第二天是个周末,而周一就是正式开学的日子。我终于在周末的上午鼓足了勇气,去敲那扇门。

我站在台阶上,手心里全是汗。里面终于有了应声,我推开门。柏老从桌边一下站起,迎着我呵呵笑,满面红光。他过来亲热地握手、拍打我的后背。我一时不知怎样才好,脸上有些烧灼。柏慧停止了弹琴,睁着那双大眼睛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站起来,微笑点头,远没有父亲那么热情。这使我想到:自己在这个假期是偷偷溜掉的,看来她心里并没有原谅我的这次过失。柏老说了几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后来就回里屋去了。

柏慧走近了时,我盯着她的目光,奇怪的是从中看不出半点责备的意思。她端量我,又看我的手。她大概想看到被石头磨损的痕迹。

“这个假期过得好吗?”

我点点头。

“你啊,一张纸条就把别人给打发了。”

我这会儿不想跟她解释什么,塞在胸口的那团乱麻连提也别提。再说她并未生气。可能因为柏老离开了的缘故吧,接下去的时间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活跃起来,有点儿蹦蹦跳跳的样子,一口气在屋里摆出了很多东西,都是好吃的。

柏老从里间屋捧着几本书出来,那模样也愉快极了。他离开一点儿距离端量我们,吸着那只黑胶木烟斗。接近中午了,我要离去,柏慧和父亲一定要留我在家里吃饭。我答应了,但心里有点儿怯怯的,我无法放松地在这儿吃东西。

柏老和女儿亲手做了饭菜。吃饭时,柏老喝了一点儿酒,还给我和柏慧每人添了一点儿。喝酒时,柏老很是兴奋,为我们朗诵了一首诗。柏慧指着我告诉父亲:“他也会写诗呢。他一个人在山里的时候写了很多。”柏老眯着眼睛,已经是洗耳恭听的样子了。我赶紧否认:“不,不不,我那算什么啊!”“那算什么?”柏慧问。我“哎哎”着。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在漫漫长夜里思念着,一个人蜷曲在山上的小屋中,全靠这样一些没头没尾的喃喃自语安慰自己罢了。我想念母亲和外祖母,想念我们的林子和平原。

柏慧的目光扫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一种灼烫感。

就在这会儿柏老说:“孩子,你不仅可以成为一个地质学家,也可以成为一个诗人。我晓得。”

“我想……我想……”我正在心里挑选一句得当的话来回答这莫大的鼓励,突然两耳嗡嗡鸣响起来。是的,这完全是因为他接下去又改变了话题:他突然又说起了我的父亲!

“老人家一切都好吧?嗯?”

“一切都好……就像……过去一样!”

“哦,哦!”柏老的烟斗又插进了嘴里。

“他还在忙、天天忙吗?”柏慧问。

我害怕眼里的泪水随着这一声询问哗地流出。我扭过头去说了一声:“是……是的。”

“该让老人家到城里走走,住几天。”柏老说。

我那么感激他,可是我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这一顿饭让我吃得好累。当我从屋里走出时,只觉得双腿像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的沉重……月亮很亮,柏慧伴着我出门,我们一直往前。

我们沿着校园里的一条小路走了很远,然后才折回。马上开学了,校园里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安静。我们选择了一条更小的路,一直走到丁香树下,再往前——当然是去那个废弃了的饲料场。我们终于又坐在了那个水泥台阶上。柏慧问:

“你知道我是怎么度过这个假期的吗?”

我没有做声。

“我跟你在山里转了一个夏天!”

“你是说……”

她笑了:“别害怕,我没有跟踪你——我是说这个夏天一直都想着你呢。”

“柏慧……”

2

天仍然有些热。经过一个夏天的闷晒,这儿的牲口粪味儿混合了干草味儿,变得更为深沉悠长。我张大鼻孔贪婪地吸着,不知餍足。身边有刷啦啦的声音,我们一阵紧张之后,看到了从柴垛中慢慢挪动出来的一只刺猬。她像个孩子一样从台阶上蹦下来,一下凑近了它,呀呀叫着,与它说话,逗弄它。它开始一动不动,最后球起来。这个刺球被她小心地拨动着,让其滚动。这样许久它才伸展开来,爬向了远处。我在月光下一直看着她,我又一次闻到了浓烈的栀子花的香气,这气息是从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

这个时刻,所有的惧怕和不安、忧虑和踌躇都离我远去了。一种强烈的归来感笼罩了我,无法言喻的幸福使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月色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它比那个山区和平原上的光色还要柔和细腻。柏慧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又一次攥住了我的手,把它举到眼前看着……我开始叙说着整个夏天的故事,讲那个山脉和小城。我没有过多地重复那些孤寂和思念的夜晚。那些日子里我是多么想念她啊,一个男人独自等待和消磨的日子,那些情形,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你那时没有想过要早早返校吗?”

我摇摇头。我的咽部有些发胀,有好几次我只想紧紧拥住她。后来她又说了什么,那一连串的话我都没有听见。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吃惊了:

“怎么了?你怎么了?”

“没有,没有怎么……”

当她的手再次碰到我时,我就不顾一切地缚住了她。她挣脱,喘息剧烈。后来她就抵在了我的胸前,再也不肯抬头。她这会儿多像那只小动物,是的,她就像阿雅那样顽皮和羞涩地吻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阿雅。我真不像一个十几岁就开始在大山里游荡的人,多么冲动不安,难以把持和沉着。我这种时候总是无法忍受和坚持。她的手抚摸我的胸部,我知道那儿蓄满了山区和小城的气息。我因为一个夏天的愤怒和激动而变得愈加粗韧鼓胀的肌肉会吓着她的。这时候我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我从她有些颤抖的肩头上方看着那轮晶莹的月亮。我想到了山坳里遍洒的银辉。那些山坳里的故事啊;还有,那些丛林和平原的故事啊——我的、我们一家,还有阿雅的故事,已经如鲠在喉……

所有的故事都等待复活——它们几年来在胸中淤积、迭起,让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问了一句——我的声音那么低沉细弱,但字字都送入了她的耳廓:

“柏慧,你愿意听听我的、我们一家的真实故事吗?”

“真实的故事?你的?”

“是的,我必须讲给你了……”

“那就快讲给我啊!”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口吃一样说下去:“它是我的、我们一家的故事,我从童年开始……”

“从童年开始……”

面对聆听者,我的滔滔话语突然遭遇了无形的阻障,竟一时找不到倾吐的出口。我回避着她期待的目光,望着远处。我不无艰难地描述着那片原野、丛林,那棵大李子树旁边的小茅屋。然而这对于她毕竟是一片崭新的天地,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我讲下去,觉得既不能、也无法再向她隐瞒什么了——我多么爱她啊,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泛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我不知怎么小声呼唤了一句:“阿雅!”

我们再次紧紧相拥……

一场长长的倾诉就这样开始了。

我告诉她当年奔跑的踪迹——怎样逃出了那片丛林,怎样被迫去找一个新的“父亲”。我带着深深的懊悔向她承认:我以前跟柏老和她讲过的“父亲”全都是假的——我与那个人至今没有见过面,我不过是借了那个山里老人的名义而已,老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的“义父”……

“什么是‘义父’?”

“我是指名义上的、后来的‘父亲’……”

“他真的八十多岁了吗?”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他嘛;我说过,他只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为什么——要这样?”柏慧皱起了眉头,一动不动盯着我。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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