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嚼过了咸菜,又喝了一大口水,这才说:“我看见你和我那口子去酒吧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随便扯工作的事情,扯词典。”
“该不是嚼我的舌头吧?”
他笑了:“哪能呢,你们是两口子……”
“哼,我可告诉你,没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了。他这个人业务上有一套,不过品德不行——简单点说吧,就是爱算计人,心狠手辣。你怎么提防他都不多余——除了业务,他的话你一句都不能信……”
“我……我们……”
“你一句都不能信他!”
3
那个晚上的简短对话使唐再加一直不忘,许久想起来还有些害怕。当时他看着她因为洗浴而变得发红的左眼角,觉得这人真像一个女巫。她的腕子上戴了一串廉价的红珊瑚手链、木头珠子、细银丝镯之类,又着手往耳垂上弄一个亮闪闪的大环子。如果不是为了接待他,那就说明她正在仔细打扮,以开始自己的夜生活。是的,徐福温泉可玩的地方不少,这儿为客人提供的服务项目多得不可胜数,你有多少钱都花得出去。对男女客人都是一样,老虎机不分性别;惟独对性别敏感的是其他一些场所,如特勤部那些俏眉俊眼的小伙子姑娘们,他们会根据不同情况提供迥然不同的服务。桑子一边打扮一边与他说话,这使他明白不该久待,就早早退了出来。
后来的日子就是跑一些现场和景点,这和陪其他专家之类的没什么两样,唐再加很少亲自出面,总是让部里或办公室的年轻人去做。而夫妇两人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只要一见他的面就亲热得不得了,他们总是嚷着:“忙什么啊?晚上请您喝一杯吧?”他就和他们握手寒暄,连连说“我请你们”,其实到了时候大半不会真的应酬,除非是他们找来。他不止一次见到夫妇二人晚饭后手挽手在假山旁、在小山包底下的小径上散步,亲亲热热的样子。在他的经验里,这些所谓的徐福专家与一般人不同之处,就是婚后老大年纪了还能像小伙子姑娘一样,一有工夫就亲热起来。好家伙,有一次他接待了大学里几个六十来岁的学者,他们都是来研究徐福的,住在下边的市里宾馆开一个为期三天的论证会,其中的一个中年女人与另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发生了罕见的恋情。老头子哭了,在分别的酒宴上明白无误地吻了女人,而女人也信誓旦旦地当众说了许多。奇怪的是那一次周围的人都为他们鼓掌,这使他觉得十分费解。好像一切都因为徐福,这个艺高人胆大的古代方士有特殊的传染力,不管是什么朝代的人,哪怕时隔一千多年了,只要一沾他的边准要改变性情,有时简直是面目全非。他甚至觉得自己自从担任了这个研究会的秘书长,思想比过去要冲动得多,心猿意马的时候可真不少。他为此时时警告自己,但有时还是觉得没什么用。一切都是命啊,谁让自己干了这样的工作呢。
桑子对唐再加说起自己男人的辛苦:“他一连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觉了,就因为迷上了这本狗日的词典!你快去看看他吧,他不吃不睡,眼屎糊成了疙瘩,饿了就啃一块饼干,渴了对上自来水龙头一顿猛喝。几天几夜门也不出,灵感上来一阵狂写,词条积下了一大摞。这样不出一个月,非出人命不可……”
唐再加赶到王如一的房间看了,觉得她并未夸张。原来他们夫妇早就分开居住,据他们说这是他的惟一要求,也是多年的习惯——“我们高级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王如一说。当时唐再加记得还问过他:“可蓝老怎么还和老伴住在一起啊?”王如一说:“那不一样,蓝老到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年纪了,当然要相互长着眼色。再说情况复杂,有的夫妻七老八十了还搂着脖儿睡,有的刚四十多一点就像见面点头的邻居一样……”这会儿独居一间的王如一果然狼狈,脸色发灰,无精打采,见了他哈欠连连,嘴里咕哝,“得一词条……”他劝对方注意营养、工作也不是一天干的,等等。对方只不正经搭言,动不动就说:“得一词条”,然后弓下身子一阵猛写。
他翻了翻那些半文半白的词条,不甚了了。从屋子出来,他找到桑子说:“真想不到,原来你们是这样工作的啊!”
桑子哼一声:“你当怎么?我们两口子个个都是拼命三郎,到了关键时候我也一样。算了,这种事反正你也听不懂。我估摸他是厌烦了目前这种胶着状况,不愿听到徐福研究方面的任何争执,想早一天把词典搞出来,早一天盖棺定论。你想想老唐,一大本印得金光闪闪的一拃厚的大词典往那儿一放,谁还敢说三道四啊?”
“这比纪及他们两人的著作呢?”
“哧,这怎么能比呢!你可真是糊涂啊!你这会儿倒乱比起来,老王听了肯定不会答应的……”
“不过是咱俩之间私下说说,我问问你,心里也好有个数……”唐再加态度亲昵起来。
桑子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瓜:“这么说还差不多。告诉你啊小甜甜,你可是研究会里负责提钱兜子的人,到时候可不能亏了这哥们儿!”
“一定不会。怎么会呢。”
桑子看着那个房间,像自语一样:“这家伙尽管不是个东西,但咱们还是要论功行赏,要对得起他的劳动!”
“那自然了,那是自然了——这个你就放心好了。”
在王如一埋头编撰词典的日子里,桑子要单独行动了。她一口气开了一张长长的单子,上面写了需要亲自深入考察的地方。唐再加拿到手里看了半天,有许多不明白:这其中至少有一半与徐福研究无关啊。她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要把徐福放在整个齐文化里边考察,我是要研究齐国的事儿。我听人说齐国可不得了,一些古遗址非看不可——理解了当年的齐国,那么回头再看徐福,那就是小菜一碟了!”唐再加“哦哦”着。她又说,“到下边去你得亲自陪我,别扔一个毛头小伙子就打发了我。”唐再加说:“我还巴不能呢,就怕工作脱不开身,官身不自由啊!”
他们一起到市郊很远的地方去了一两次。有一次唐再加自己驾车拉上她去了其他城市管辖的地界,走走停停,见店住店,按时歇脚,虽然辛苦一点,也别有兴致。桑子说:“这样好极了,咱们多自由!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唐再加哭丧着脸,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就是:“咱们可什么都没干哪!”
夜里在陌生的旅店宿下,实在没什么娱乐,两人就待在一个房间里聊天,看电视。唐再加说:“你家老王怎么也不会相信,咱们心里只有工作,一路上连句闲篇儿都不扯。”她说:“他当然相信。他还不了解我吗?不过,你以前好像说过,徐福是喜好女色的那种人?”
唐再加目光迷蒙看着她:“我说过吗?就算我说过吧……”
“妈的,只要沾上他老人家的边,保不准就得捣鼓起那事儿……”
他今夜发现她高高耸起的双乳大得吓人。他试图把手搁到上边。他觉得她急剧起伏的胸脯正在发出热情的召唤。他心上一横,按住了她赤裸的胳膊。一股烫烫的热流从她的胸窝那儿喷涌而出。他的泪水差点流出来——正这会儿她说话了,打着哈欠,声音懒洋洋的:“同志们在一块儿亲热一下原本也没什么,但不能过线;你就抓紧时间摸索一会儿吧,待会儿咱们还要看电视呢。”
4
从外地考察归来,唐再加专门去看了王如一,发现这个人已经连续半个多月没刮脸了,胡子茂长,反衬着一个毛发稀薄的头顶,很陌生的样子。“这家伙比实际年龄起码要大十来岁,真是邋遢极了!”他心里咕哝着,对这副模样大不以为然。房间里到处是随意丢下的纸头和其他垃圾,需要换洗的衣服就丢在床下。王如一看着来人,像不认识一样,蹲在地上,两手各按住一些纸片。“这都是词条吗?”唐再加问。王如一点头:“我准备只用一年多就把它编好。老婆回来了,有了这个帮手就更快了。等词条搜集完,剩下的事情就是编索引——我计划采用拼音、部首笔画、四角号码三种索引方法。天,夫复何言……”
唐再加对索引一事颇有兴趣,问:“‘四角号码’是什么?”
“国粹啊,咱中华独有的查字方法——一查一个老准。”
唐再加让其举个例子看。王如一写了几个字,标上数字,比画讲解,唐再加只明白了一点点。再问,对方突然不吱声了,斜眼看着他。
“你怎么了王教授?”
王如一笑了。
“你笑什么?”
他招一下手让其凑近了,对在耳朵上问了一句。唐再加马上脸红了。“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不忌讳这事儿——你跟她一路……上手了没有?总共几次?”
唐再加嚷道:“什么啊,哪有的事儿啊!我和你夫人不过是工作关系,到现在清清白白的……”
王如一有些生气地盯住他,许久才叹一口气说:“那个娘们儿不好对付啊!”接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躺在床上不再起来。
唐再加缓过神来,开始指责说:“你这样不好,太颓废了啊!我作为一个搞接待的人,对你这种作风是极其反感的……”
王如一不吭声。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就伸着手冲对方喊了一声。唐再加不明白,打个愣怔。王如一又喊。“你到底想干什么?”王如一说:“借我俩钱花花吧!”“你什么意思?”王如一从床上跳下来:
“我身上的几个钱都让老虎机吞了。我这人没别的爱好,编词典累了就去那里转悠。输干净了……”
唐再加愤愤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扔下:“一点钱无所谓,问题是怎么走账……”
在走廊里,唐再加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领班叫住了,责问她为什么让客人的房间脏成这样?女领班诉苦:“没办法,住了个怪人,大白天一丝不挂在屋里乱走,进不去人的。”他又问这一段时间客人还有什么其他表现?女领班说:“好赌,老虎机、轮盘和扑克牌,什么都玩,赢的时候不多……”
唐再加把王如一的这些情况告诉了桑子,希望她能与之谈一次:“我从来没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当然了,他对我们是有贡献的,但也总得多少注意一下形象吧!”桑子笑了,说:“你们平时接触的人还是一般化了一点,对真正高级的人士缺乏深入了解。他一门心思全扎在词典上了,没有别的发泄口,才会这样。他没有拿你们当外人才会这样。在家里,他如果专心干一样事,比这还要糟哩!离卫生间三五步他都不愿进去,就直接把屎拉在一个盆里——说起来你们一定不信!要不是我特别理解这样的人,有一百个也离了婚!所以说嘛,人和人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他的爱好,这得相处长了摸准脾性才行——到时候你就离不开他了。”唐再加惊得嘴巴都合不上,后来就笑了。桑子又说,“我又不依靠他干别的,只让他干好自己的专业。他又不干涉我,甚至支持我做任何事情——天底下哪找这样的男人去?”唐再加终于听明白了一点,连连点头。
桑子夜里邀请他们两个一起喝酒,酒后又去一处温泉洗浴。他们把所有服务人员全都赶走,只留下池边的茶和果品之类。桑子在水中问王如一:“你多久没洗澡了?”王如一答:“打你俩走了就没洗过。”“那你今夜就好好洗洗吧!”她朝唐再加使个眼色,两人就动手扒他的衣服,全扒下来了。王如一听任他们摆布,偶尔叹气。“这家伙看上去瘦,其实胖嘟嘟的,你看看你看看!”唐再加在水中搓弄他,借着水的浮力把他拨来拨去。桑子一会儿也把衣服全脱了,唐再加却穿了一只小短裤。桑子说:“快揪了去吧,成什么体统!”对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也全脱了。
桑子还在水里洗着,两个男人到池边喝茶吃点心了。他们议论水中的女人,酒全醒了。唐再加说:“干我这一行的什么没见过?她是真正的女中豪杰。”王如一点头:“也是个直率人儿,有话都说在明处——是不是这样?”唐再加点头:“是的。”又待了一会儿,唐再加说:“我想起了徐福他老人家。”王如一下巴压紧在胸部:“我也一样。”唐再加又说:“我得下水了,你多吃些点心。”说着后退几步,做一个仰泳的动作,一下躺进了池中。
水中的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一声不响。一缕缕雾汽绕在四周。唐再加用极细小的声音说:“如果再有轮月亮就好了。”桑子拍拍他的头:“别吱声。”“如果月亮当头,再有一片沙滩……”桑子加大力气拍他的头:“别吱声。”
池边的人下来了。唐想挣脱,桑子就紧紧抱住了他,还在他耳垂上亲了一下。池边的人拨着水走到近前,费力地透过雾汽看着他们,说:“咱就是洗一夜,都不会烦……”唐再加嗓子颤颤地应道:“是的。”桑子轻轻拍他的头,小声呵斥:“别吱声。”
王如一背过身子往一旁走去,水晃晃响着。他嘴里咕哝:“我想起了徐福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