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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羊的门(11)

刘全老头再次弓着腰走进来,一进门就扇起脸来,他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流着泪说:“我没这个儿子,权当我没养这个儿子……收拾他吧!”

呼天成忙说:“老刘,你这是干啥呢?别,别……快,让老刘坐下……”

有人赶忙给老全头让座,可他没有坐,他也不敢坐……只是连声说:“收拾他,收拾他吧。”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说哪儿去了,收拾他干啥?他又没犯法。”接着,呼天成叹了口气,手捧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娃子铁了心要走,就让他走吧……老刘,他既然不愿见我,你就再给他捎个信儿。你给他说,我呼天成不是鸡肠小肚的人,在外头要是混不下去,还回来,我还欢迎他。要是遇上难处了,就言语一声,我呢,多多少少的,在外边还认识几个人,也许能帮他一把……就这样吧。”

这时,民兵连长呼二豹跳起来了,瞪着眼说:“呼伯,就这样让他走了?!”

妇女主任也站起来,点着刘全老头的鼻子嚷嚷说:“老刘,还有良心没有?有些人的良心是让狗吃了!啥叫仁至义尽哪?呼伯也只能这样了吧?!”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留住人,留不住心,让他走吧。”

刘全老头脸都黄了,他往后退着身子,一再嚅嚅地说:“我再说说,我去再说……我,我给他跪下,我让他来……”说着,他小跑着回去叫儿子去了。

会散了,可呼天成却一直手捧头坐在那里,他还在等着,他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上午,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民兵连长呼二豹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骂道:“这鳖儿是吃了豹子胆了!”

这时,呼天成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他的眉头紧皱着,脸上的纹路绷出了一道道凛然的紫色血红,可他仍淡淡地问:“走了?”

呼二豹说:“走了。”他的目光望着呼伯,仍希望他说一点什么,只要呼伯言语一声,他立马就把那“吃了豹子胆的”追回来!

呼伯不语,倒是站在一旁的村秘书忍不住说:“哼,他还是不走的好。”

一语未了,呼伯突然就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摇了摇头,喃喃地说:“这孩子,都不敢见我一面?”

§§§第四节

一、一个“贼”字

三十六年前,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年轻的村支书站在村口上,面对一群下工的村人,开始有了“主”的意识。那时候他虽然才二十来岁,却已经当了三年的副支书、一年半的支书了,已算是呼家堡的当家人了。可真正的领袖意识,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那时的呼天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面对呼家堡村人的盗窃行为怒不可遏!在那个时期里,村里总是丢东西。开初也许是由于饥饿,后来就是惯性了:村边地里的玉米一夜之间就会被掰去大半;红薯长在坡里,到出的时候,竟然有很多是空穴;收豆的时候,一亩豆子拉到场里只剩下了几十斤;在场里打芝麻,明令不准穿衣裳,一个个都光着脊梁进场,可光棍汉孙布袋趿着一双破鞋,出出进进两趟,就趿走了三两半芝麻……

在这么一个秋熟的九月里,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呼天成带着六个基干民兵,立在村口上,突然拦住了从地里回来的村人,挨个进行搜查。

头一个撞上的是八婶,八婶拧着一双小脚,挎着一个草筐,仄仄歪歪地向村口走来。八婶年岁大了,不是拿工分的劳力,她是上地里搂草去了。一个基干民兵拦住八婶说:“站住。拿队里东西了没有?”八婶一下子怔住了,八婶看着站在一旁的呼天成,颤颤地说:“天成,娘那脚!这是干啥呢?”

望着八婶那一头苍苍的白发,呼天成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想叫一声“八婶”,可他又发现喊这么一声后,往下边就无法进行了。在呼家堡,拐弯抹角七大妗子八大姨的,说起来家家户户都沾点亲,要是让过了八婶……这时,他第一次觉察到乡下的“礼俗”成了一种阻碍。可他没有往下多想,他只是觉得有点“膈应”,八婶是他的亲八婶呀!他扭过脸去,不再看八婶了。于是,那个基干民兵就上去搜八婶的身。他先是从八婶的大裤腰里摸出了一块红薯,而后又从大草筐里翻出了两穗玉米……那基干民兵说:“操,这是啥?!”八婶立马软了,八婶求告说:“大侄子,大侄子,我是头一回呀……”

呼天成依然背对着她,一声不吭。于是,那基干民兵喝道:“站到一边去!”

搜查的第二个人是个半大孩子,那孩子叫二兔,他爹是第三小队的队长。二兔背着一捆草走到村口时。那基干民兵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正气着呢,他厉声说:“搜!”那民兵上去就把二兔弄翻了,说:“操,草里塞的啥?!”二兔还骂呢,他说:“日你娘,啥也没有!”那基干民兵一刺刀就把草捆挑了,只听“骨骨碌碌”的,从草捆里滚出了几块红薯!二兔一看露馅了,就地往下一躺,撒起泼来:“我日你娘啊……”呼天成喝道:“扯一边去!”

搜查的第三个人正是光棍孙布袋。孙布袋是请假相亲去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手巾兜,兜里提着一小匣点心。他的腰挺得很直,头上戴着一顶借来的蓝帽子,一磨一磨地走来了。来到跟前时,他还说:“吃了?”没等他说完,呼天成一脚就把他踢倒了。按翻后,两个民兵从他的腰里一下子搜出来了七穗玉米!只听孙布袋高声说:“我是掰柿树坡的!哪驴说瞎话,我是掰柿树坡的……”再翻那点心匣子,谁知那匣子也没有点心,里边不过是两块扒来的红薯。可孙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我向毛主席保证,真是掰柿树坡的!”

呼天成让这三个“偷儿”在村口处站成一片,各自的脖子上都挂着偷来的庄稼,单等着下一位……

然而,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呼天成愣住了!

在夕阳的余辉下,只见下工的村人们全都在村口前的土路上立着。几百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正向村口走来,他们走到村口处都自动地站下了,没有人再往前走了,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那脖子上挂有“赃物”的三个人。那脸像墙一样,一排一排地竖在那里,竖出了一片灰黄色的狼一样的沉默!

开初,呼天成吓了一跳!在晚霞的映照下,那些土黄色的人脸源源不断地、一层一层地堆竖在他的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全都对着他。在西天那一片橘红色的霞光里,在红色落日那巨大背景下,那些灰黄色的人脸被映出了一种深远的明亮,一种朦朦胧胧的坚硬;那坚硬,绷出了一种鲜艳而又冷然的生动,那生动里似乎聚集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顷刻间就会扑上来!那时他毕竟年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他甚至想跑,他心里说:跑吧?他觉得那么多的人如果一齐涌上来的话,会把他撕成碎片,会把他踩成一摊烂泥!就在此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耳语般的嘀咕,那是一个基干民兵在慌乱中叫道:“呼支书……”

这时,呼天成才猛然醒悟,在这一瞬间,他才想起来,他是支书呢。他无论如何是不能跑的,他要这么一跑,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怎么办呢?于是,他强迫自己牢牢地站在那里,强迫自己的两腿不要发抖,而后,他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些叫人看了发怵的人脸,那些人脸叠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墙,那墙是一层一层的;那黑白浑浊的眼仁重重叠叠地木着,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你猜不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脸墙后边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念头……一背过身来,他就觉得好受些了,那静中的沉默就显得不是那么压人了。但他仍感觉到背后有眼,那眼一重一重的,像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在这样的时候,他脑海里竟然没有话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可是,十秒钟过去了,并没有人发作,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就在此刻,他脑海里霍然一亮,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他十七岁时参观北京故宫时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当时他是作为中原民兵代表进京参加国庆观礼的。那也是他有生第一次坐火车,在“咣当咣当”的火车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竟然是那么大呀!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在故宫里看到了皇帝坐的龙椅,那龙椅高高在上,气势磅礴,他一下子被镇住了!他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他却体味到了那无比的高贵和高高在上的威严!还有那皇宫的雄伟和九龙照壁的辉煌,都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记忆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放大了。

片刻,呼天成转过身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多了一层凛然。他不再看那些人脸了,他谁也不看。他炸声喊出了一个字:“贼!……”接着,他炸开喉咙高声喊道:“一窝贼!人没脸,树没皮,百方难治!偷!偷吧,偷光,偷净!!”

一个“贼”字,在村口的脸墙上炸出了一片愕然。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贼”字,一下子就镇住了几百口人!这样的结果连呼天成都感到吃惊。

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在这块土地上,人是很软弱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人简直是不堪一击。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脸哪,就在一瞬之间,全都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人脸上就像刻上了字一样,那就是一个“贼”字。一个“贼”字使他们的面部全都颤动起来,一个“贼”字使他们的眼睛里全都蒙上了一层畏惧。一个“贼”字使他们的头像大麦一样一个个勾下去了。一个“贼”字就使他们互相偷眼望着,相互之间也突然产生了防范。那一层一层、看上去很坚硬的人脸在一刹那间碎了,碎成了一种很散很无力的东西,那些脸就像是掉在地上的豆腐,一个个软塌塌灰蒙蒙的,灰出了一片迷茫和簌然。

这就是书上所说的“人民”吗?

呼天成的自信心陡然增强了。他觉得他顷刻间就越过了众人,脱颖而出。他的个子并不高,只能算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也并不虎势,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的身没长,可他的心长了,他在心理上已高出众人很多很多。他明白了,只要镇住了心,就镇住了人。心很小,人很大,可心是人的主。

呼天成再次鼓起勇气,主动出击了。他要试一试那些目光的力量,他要检验一下人心的强度。他扬起头来,去寻找那些可以直视的眼睛。

他的眼在脸墙上很快地撒了一圈,先是捕捉到了王狗蛋的眼睛,王狗蛋是个老好好,人很绵软,他女人能提着他的耳朵日骂他。呼天成的目光一下子就刺过去了,他的目光刚一射在王狗蛋的脸上,王狗蛋眼里即刻露出了狗一样的神情,马上就往下缩身子,人立刻就矮了半截,那腰还不由自主地拧了一下;于是,呼天成信心大增!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呼墩子,呼墩子是个傻大个子,长得虎背熊腰的,一顿能吃七个杠子馍,还能把石磙搬起来,可他却是个不长心的货。呼天成看他的时候目光加了些力,他的目光像冷刃一样直射过去。想不到,呼墩子那牛蛋眼出溜一下就躲开了,躲得很快,他的目光躲闪着,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嘴唇,这是一种慌乱的表现,他腰里也肯定有东西!

于是,呼天成的目光里就增添了更多的“主”的意识,他从那一排一排的脸墙上挨个看过去,越看自信心越强,越看胆气越足,那些目光几乎全是畏惧的,是一点一点往回缩的;也有强一些的,不往回缩的,就是那些不回缩的目光里,也藏有一些慌乱和迷茫,还有一些辩解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偷,我真的没偷……纵是那气壮的,也是辩解中的气壮。这时呼天成的目光就成了一把刀子,他把众人分割了,他把那一层一层令人恐怖的脸墙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被审查者,一个一个在有罪和无罪中分拣的羔羊……他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那么多的人,几百口人哪!他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走上来,一脚把他踢倒,那又会怎样呢?

信心和激情是可以产生智慧的。呼天成的精神高高在上,脑海里顿时涌出了许多超越众人的念头。他知道面前的这群人怕是大多都偷了地里的庄稼,而他又不可能一下子捉住那么多的人。俗话说,法不治众啊!于是,呼天成很快就又作出了一个决定,他为这个主意能够在一瞬之间产生而高兴。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再次背对着那些村人,高声说:“把该放下的,都给我放下,回去吧!”

话说出来了,可人还是黑压压地站着。仍没有动,谁也不动,人们还在那儿愣着。呼天成再次高声说:“那些偷了东西的听着,我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不查了。你们把腰里的东西放下,都回去吧!”说完后,他仍然背对着他们,不看,他不看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我不看就是说我不想知道都是谁偷了,我是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乡下人是活脸的,我是给你们一个“脸”!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呼天成的脑海里曾出现过一丝游移和不安。他想,万一他们仍然立着不动,那又该怎样呢?

然而,只听身后一片“扑扑通通”的响声……顷刻间,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人们都从他身边快步涌过去了。

当呼天成再次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村口的土路上,到处都扔着一些红薯、豆荚和掰下的青玉米……

那三个站在一边的人竟然没敢走,他们仍然傻傻地立在那里,脖子上仍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于是,呼天成对那些基干民兵说:“去,掂个锣,拉上他们去游村,游三趟!看他们还偷不偷了!”

在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锣声响了,村人们全都跑出来围观。只见那三位被当场捉住的“偷儿”,脖子上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在游街……而众多的“偷儿”却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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