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带走王清越的车停在了深圳火车站前广场。那黑衣陌生人刚一打开车门,王清越就使劲推开他冲下车去。惊魂未定之际,抬头却见自己双亲神情严肃地立在车外,如两尊天神般威严。王清越顿时全明白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向来行动保守的父母竟会不远千里追到深圳来跟女儿玩一场绑架的游戏。
“清越,走,跟爸妈回去!”崔萍疼惜的眼神望着女儿,上前拉起她的手。
王清越正要挣脱,王焕之走过去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别让深圳毁了你一辈子!爸妈已经让你在这儿胡闹了两个月,不能再闹下去了,现在跟我们回北京!”
“我不回北京,我哪儿也不去!”
“在北京好好的大报记者不当,你就甘心在深圳当个打字员吗?陈顶天弄的那个公司,饭都吃不饱,你还留着干吗?”王焕之按捺着随时有可能喷发的怒火。
而崔萍的眼泪忍了好久终于滑落:“闺女,下海你也下了,深圳也闯过了,回家吧!爸妈就你这一个宝贝,算妈求你了……”
王清越脚下像长了钉子似的动也不动,尽管如此,她的心已经在母亲的哭泣中开始摇摆,她需要深圳伸出手再拉她一把。正在这时,乘出租车赶来的陈顶天出现了。
“顶天,我在这儿!”远远地看到了他,王清越的心瞬间再次坚定。她转过脸不看母亲的泪眼,忍痛甩开了她的手。
陈顶天大步跑来这边,却见到王清越身边站的岳父岳母,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王焕之用近乎仇恨的眼光审视着陈顶天,一字一顿地说:“王清越,你要他,还是要你爸妈?”
看着女儿犹豫许久,缓缓向陈顶天的方向迈出一步,王焕之再也无法假装平静了:“行!从今天开始,我王焕之没你这个女儿!”这个一生儒雅的知识分子,讲这句话时大概用了他声音能达到的最高分贝。都说女大不中留,从前他一直以为那些说的都说别人家的女儿,现在他简直要从自己的身体里跳出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冷笑了。
“焕之,你等等……”崔萍还抱有最后的希望,她不相信这么多眼泪都不能让王清越回心转意。可这就是惨不忍睹的生活。
“这女儿就权当那年发烧没救下来。”王焕之语气很冷,拉着妻子头也不回地走进车站。
王清越几次想叫住他们,可一张口出不了任何声音,只有于事无补的眼泪。望着远去的父母,她知道自己用一把重锤将他们的心敲碎了。
离了父母回到深圳的小平房里,王清越坐在地铺上和陈顶天相对无语,这让旁边的冯杰和刘先武也一脸郁闷。忽然屋里的灯全灭了,他们都没有很惊讶,显然停电已经类似家常便饭。一片漆黑中,王清越总算可以专注地哭。
黑暗中燃起一缕微弱的火苗,是陈顶天举着结婚时用剩下的半根红蜡烛走过来。幽幽烛光中,“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很快,其他人都跟着他一起在唱:“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那一年他们都爱一首叫做《恋曲1990》的歌,唱歌的人叫罗大佑。
转眼除夕夜就到了,街上火树银花,爆竹声声。冯杰在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无穷大公司有钱”,下联是“有理想人生无敌”,横批很具冯杰个人特色,“包子管够”。
帮着贴对联的刘先武苦着张脸,看到这对联时不禁也笑了笑。冯杰知道他有心事,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逗他一乐。当然了,他更默默希望在新年来临之际这些吉利话真的能派上用场,让他和朋友们在来年能摆脱困境。
王清越正在屋里忙着剁饺子馅,陈顶天在一旁笨拙地擀着饺子皮。这是他们头一回在人生地不熟的深圳一起过年,两人恩爱的样子让形单影只的刘先武甚是羡慕。
“先武,把嫂子叫过来吧!过年嘛,人多才热闹。”细心的王清越看出了他的落寞。刘先武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走出去。
“冯杰,无穷大的冯杰,电话!”屋外有人大声喊。冯杰听见兴奋得恨不得跳起来,高声应着就跑去路边小店接电话了。呼了梁红玉半天,她终于肯搭理他。
话筒那头梁红玉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找我有事么?”
“我跟陈顶天他们一块儿过年呢,那叫一热闹!没事你也过来呗!”
梁红玉顿了顿,说:“我这儿也一屋子朋友呢,脱不了身。”
“你来嘛,同在异乡为异客,大家都是江湖人。”
“算了吧。”
努力看来白费了,冯杰顿时一脸失落:“那给你拜个早年吧,红姐,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明年我们会有新开始。红姐,要不你再想想……”
对方早已挂断了电话。一股冷风吹来,冻得冯杰直哆嗦。
其实梁红玉的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像往年一样,她买了很多很多的食物堆在桌上,没有什么心情吃,只是放着。她端起一杯红酒,对镜中的自己轻轻道了声“新年快乐”,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2
徒步去寻找老婆冉晶的刘先武吃了个闭门羹,这个除夕夜里他的失望又攀升了一个等级。走在回去的路上,就是这么巧,他看到冉晶正提着一大袋年货从对面向自己走来。刘先武刚要叫住她,几个玩爆竹的孩子嬉闹着从冉晶身边跑过,一下将她撞倒在地。
“老婆你没事吧?”焦急的刘先武跑过去扶起她,可听冉晶重复叫着“孩子”,有点摸不着头脑,“……哪个孩子撞的你?”
“不是!我说咱们的孩子,羊水破了!”冉晶几近声嘶力竭。
后知后觉的刘先武这才看见地上的一大摊水,他疯了一样地抱起老婆,朝街口狂奔而去。
在陈顶天他们的协助下,冉晶及时被送到了妇产科。可医院张口就要3000块的押金,这数目让刘先武望而却步。
见他有点慌神,陈顶天过来问清后说:“账上不还有4000多呢吗?”
“那……那是公款啊!”
王清越听了,着急得不行:“救命要紧,管它什么公款不公款的!”
“可是……”
“别可是了,我知道你把钱藏在哪儿!”冯杰一把扒开刘先武的外套,从他内衣里抓出一打钱,陈顶天数了数,二话不说就递进了收费窗口。
接下来便是百爪挠心的等待了。其他3个人都疲惫地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惟有刘先武极度不安地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满头大汗。
不一会儿,婴儿的哭声在一瞬间掩盖了窗外的鞭炮声。还好,母子平安。
透过产房玻璃,众人看到初生的婴儿在护士的怀中痛快地啼哭,那感觉幸福而神圣。眼前之景突然让陈顶天想起了什么,他猛地一拍脑袋,激动地拉过冯杰:“快!给我找台电脑!”
“你有毛病啊,大过年的上哪儿给你弄电脑去?”
“我想到了!新思路,外挂,挂接……”
“什么新办法啊?”冯杰依然莫名其妙。
“软件!我的软件!”
冯杰也激动了:“那还愣着干吗,奔打字室啊!”
“过年打字室早关了!”
“陈顶天,那你就不能忍忍……”
“哥们儿,灵感跟孩子一样,在肚子里能忍吗?快,帮我找电脑!”
此刻除了梁红玉,他们找不到别人可以帮忙。赶到她宿舍的时候,她正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上庾澄庆在春节晚会里忘情嘶吼着《让我一次爱个够》。气喘吁吁的冯杰一看屋里空荡荡的就知道自己被骗了,但现在他顾不得问那么多,因为陈顶天急着要“生孩子”了。
回到陈顶天曾经在聚大浪的办公室,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很快进入到编程系统,开始全神贯注地敲击键盘。
站在陈顶天身后的梁红玉轻声问冯杰:“什么事能急成这样?”
“大事,特别大的事,”冯杰特兴奋,“总而言之,比冉晶生孩子的事儿还大,我们无穷大公司要翻身了!”
“冉晶生了,男孩女孩?”
“就刘先武长那样,他要不生男孩,能看吗?”
梁红玉笑了,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把一箱啤酒放到办公桌上。这是从隔壁雷向明那里搬来的,冯杰一听这里还有个吃泡面写软件的人,直感慨世上的疯子不止一个。
“什么时候你也能拿出点儿忘我精神来?”梁红玉打开一听啤酒,笑着问。
“我这人就这样,靠天分,不靠后天努力!”冯杰看似嬉皮笑脸,其实在偷偷观察梁红玉的表情,“对了,还没问你呢,敢情你是一人过年啊!我还以为你屋里头人山人海的,孤家寡人的咋还不跟我们一块儿?”
“习惯了。从10岁开始,我就一个人过年。一个人,更清净。”
望着她平静的浅笑,冯杰思忖着,怜香惜玉这个词大概最贴切他的心情。他喝了一大口酒,鼓足勇气说:“我……我怎么突然想亲你一下?”
梁红玉面泛红晕,不置可否。
可陈顶天就坐在不远处,冯杰再大胆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犹豫再三,罕见羞涩地说:“改天,改天吧。”
突然,陈顶天狠狠地敲击了一下键盘,两人同时一惊。
“快!给我张软盘!”
冯杰忙翻出一张软盘递过去,陈顶天速度飞快地将其塞进软驱,把程序拷进软盘,然后迅速删除了电脑上的程序。
“……成了?”冯杰紧紧攥住陈顶天的胳膊,神情激动,声音在颤抖。
陈顶天信心十足地点点头:“成了!”
“什么级别的?”
“超级别的!市场上所有汉化软件,我全灭了!”陈顶天虚脱地坐到沙发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我感觉……刚在珠穆朗玛峰上撒了泡尿。”
等到王清越疲惫地从医院回来,一进屋就被万分激动的陈顶天抱起来,吓得她不轻。
“清越,我突然想通了,程序写出来了!”
“我们马上就发财啦!”冯杰乐呵呵地在边上补充。
王清越也紧紧地抱住陈顶天,喜悦地笑着,任他将自己举得更高,听他说那些她听不懂的电脑知识。
“我用几百行的程序就解决了原来需要几十兆才能解决的汉化问题,绝对是汉化技术的一次革命!以前的汉化都用捆合法,我现在外挂,不改视窗的内部程序,而是从外面把自己的中文平台挂上去。视窗程序一到我这个平台,先转换成中文,然后再运行……从来没有一个汉化软件能做到这个!”
“丫嚷嚷了有好几百遍了!我得提醒一下啊,咱缸里头一颗米都没啦,”冯杰看着喜极相拥的两人,识趣地往门外走,“哥们儿也太惨了,来深圳的第一年,年夜饭不但没吃上,还没地方住。”
他走出去之后又折回来,摇了摇手中的软盘问:“陈顶天,再好的软件也得取个名字吧?”
陈顶天仿佛早就想好了,转头扔出3个字:“天越星!”
“就知道没我的份……你们接着忙。”冯杰笑着出门。
走在寒风中,他从怀里掏出软盘,以一种神圣且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又看。
3
聚大浪公司总指挥办公室,海广大端坐办公桌前,正在通过翻译跟那传说中的俄国将军通电话。
“你给我翻译一下啊……季米诺维奇上将,你要相信我,要相信我们聚大浪公司,更要相信我们中苏两国历史悠久的国际友谊!我相信,我们这次合作,不仅是经济意义上的,更是政治意义上的!……好好,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具体的事见面再谈,达斯维达尼亚!”
看着他结束了高谈阔论,静候许久的梁红玉终于开口,她向海广大申请去经营软件生意。昨晚陈顶天他们走后,她去找雷向明聊了两句,她就是好奇地想知道是什么大有前途的东西能让陈顶天那样兴奋。
“这电脑,怎么就算个事业了?红玉,你别被陈顶天那娃骗了,男人,你知道的,不管年纪大的还是年轻的,都想着外面一个家里一个……”
“跟这没关系,海总,雷向明最近开发了一套软件,”光看海广大表情就知道他早已忘记了这个他亲自指派的软件开发部司令,“就是那个在517办公室,天天吃泡面的软件工程师。”
“噢,想起来了,那戴眼镜的啊!他那摊,搞得怎么样了?”
“他写了个杀毒软件,我看挺有市场潜力。”
“不是搞电脑吗,消什么毒啊?算了算了,反正别贩毒就行。红玉,跟我这么久,你还没弄明白呀?傻子才做实业呢,真正发大财的哪个不是搞贸易的!卫星不卖,还非卖什么软件,大排不吃你喝汤!你爱做就做吧,我把消毒软件当成聚大浪一个新发展支点!钱,永远不是问题,你需要多少?”
“我不要钱,我要权。成立聚大浪软件,从开发到生产到销售,我全部负责,还有……我要分红,利润的10%归我个人。公司要单立一个账号,聚大浪软件独立核算。”
海广大都听愣了:“你还跟我谈条件?我的公司不就是你的公司嘛!”
“海总,我14岁就进供销社,辛辛苦苦拼搏了这么多年,现在就想要个自己的事业。”
“你想飞走单干?跟陈顶天那娃学的吧?”
梁红玉迟疑片刻,摇摇头:“也不是,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想打败顶天娃。红玉,有志气,我支持你!他陈顶天搞电脑,我们也搞;他做软件,我们也做。天无二日,在深圳,我们聚大浪什么都要做第一!你帮我想法子把陈顶天搞垮,让我出出这口恶气!”
这本不是梁红玉的意图,但她也不愿多解释,当下能最快达到目的就是好的。
街边林立着五花八门的店铺,这座城市的商业气息无处不在。陈顶天带着冯杰一人提着一袋天越星软盘,走进之前打工的那家打字复印店。
才几天不见,陈顶天就从店里的打工仔摇身一变成了来推销自主开发软件的IT人士,这让那店主感到一丝讶异。
“老板,我给你推荐个好东西,”陈顶天掏出张软盘,塞进对方手里,“这是我刚写的中文平台软件,叫天越星,好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