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二年(公元532年)闰三月二十七日,这场惊心动魄的命运大决战,正式拉开大幕。
尔朱阵营中第一个出场的是高欢的“兄弟”尔朱兆。尔朱兆率本部人马率先攻西城,但邺城城高墙厚,尔朱兆啃了半天,大牙咯掉好几颗,邺城丝毫无损。两天后,轮到高欢上阵。高欢手下人马并不多,马不过两千匹,步兵不过三万。
和尔朱兆相比,高欢明显处在弱势,高欢知道众寡非敌,他无法保证自己赢下这场赌局,也许笑到最后的是尔朱兆。高欢满怀悲壮的在邺城西南的韩陵山下,布下了一个圆形的大阵。
高欢下令,将营中的牛马驴骡堵在阵后,摆出了一副玩命的架势。今天就是死,也要像个爷们,谁都不能后退,违者斩!由于高欢甚得军心,老大以战死为荣,弟兄们岂能落后?这些从六镇逃出来的鲜卑人,情绪激动地纷纷表态愿与尔朱兆决一死战。
高欢这次带到韩陵的兵力有限,但也分成了三个大阵,由三位“高人”率领。这三人分别是:高欢本人坐镇中军,高敖曹坐镇左军,镇东将军高岳坐镇右军,高岳是高欢的堂弟。
率先和尔朱军队交手的是高允的中军,这也应该高欢的主力部队。但让高欢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没打过尔朱兆!虽然高军斗志激昂,人皆愿效死,但双方的实力差距是显而易见的。高欢被尔朱兆打的溃不成军,连连后撤,尔朱兆兴奋的大叫:“贺六浑,你也有今天!”
其实尔朱兆高兴的太早了,高欢的中军是没有打过他,但他却忘了高欢还有两支生力军——高敖曹的左军、高岳的右军。此次韩陵之战,是高敖曹和高岳出道以来的第一场硬仗,他们以后能在高欢集团中混成什么样,全看今天的表现了。高岳与部将韩匈奴率本部五百名精锐骑兵,“举麾大呼,横冲贼阵。”同时别将斛律敦收整了不少中军的败卒,跟在高岳身后冲了上来。
左军的高敖曹自然不肯落在高岳之后,与都督蔡俊率一千多名精锐骑兵从栗园,斜刺里杀进了尔朱兆的阵中。高敖曹一直憋着一口窝囊气,所以他比高岳更渴望表现的机会。
在出兵之前,高欢就不太信任高敖曹,他对高敖曹手下的汉人军队的战斗力产生怀疑,高欢带有污辱性的要给高敖曹调派一千多名鲜卑士兵。高敖曹非常不高兴,拒绝了高欢的“好意”。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高敖曹在战场上特别的卖力,不仅救出了高欢,还将尔朱兆打的鼻青脸肿,狼狈逃窜。高欢对高敖曹的轻视,应该不是他用的激将法,而是高欢一直对汉人的民族歧视,但高欢的民族歧视也在客观上达到了激将的作用。如果没有高昂等人出手相助,高欢差点就死在尔朱兆的手上。
尔朱荣在这场惨败后,几乎输掉了老本。因为在韩陵与高欢大战的,只有尔朱兆系的部队,而尔朱仲远、尔朱度律等人根本没把自己的部队派上前线,笑看尔朱兆被高敖曹暴打。尔朱仲远等人见死不救的原因非常简单,他们希望能利用高欢之手,除掉尔朱兆。
尔朱度律的部分目标实现了,经此一败,尔朱兆一蹶不振。但尔朱度律本人的损失也非常大,他的部将贺拔胜见尔朱度律心胸狭窄,不足成大事,率本部人马在阵前投降了高欢。高欢的部队乘胜追杀在旁边看笑话的尔朱度律,尔朱度律也被打成了猪头,狼狈逃回东郡(今河南滑县)。
这场邺城之战,是高欢辉煌人生的起点,也是秀容川尔朱家族辉煌的终点。打个比喻,尔朱集团就像是一棵大树,高欢用斧头将这棵大树砍的遍体鳞伤,但最终推翻这棵大树的,却不是高欢,而是尔朱度律的部将斛斯椿。
和高欢早期投奔尔朱荣不受重视相比,斛斯椿却是尔朱荣最为信任的心腹重将之一,经常躲在尔朱荣身后,摇着狗毛扇子,替尔朱荣出谋划策。但就是这个被尔朱荣视为心腹的斛斯椿,在尔朱集团崩溃的前夜,斛斯椿却恶狠狠地反戈一击,几乎将尔朱集团的重要成员一网打尽。
斛斯椿和高欢一样,都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活,他们才不会在乎死后别人会怎么说他们,他们只在乎怎样高质量的活着。尔朱荣当然是对自己恩重如山,但尔朱荣现在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其实和斛斯椿一起出卖尔朱氏的,还有两个人,就是卫大将军贾显度和他的弟弟、骠骑大将军贾显智。贾氏兄弟在尔朱荣手下只是边缘人,他们对尔朱荣也没什么感情。这几位好汉密谋多日,终于制定出了一个完美的定点清除计划。
北魏中兴二年(公元532年)四月初一,斛斯椿在北中城突然发动兵变,“收尔朱部曲尽杀之”,先刨掉尔朱氏在洛阳的关系网,尔朱世隆等人就成了光棍,一举可擒之。事态的发展非常顺利,尔朱度律和尔朱天光惊闻兵变,没跑多远就全部被活捉。再加上没逃掉的尔朱彦伯和尔朱世隆,尔朱家族的重要成员,除了晋阳的尔朱兆外,悉数落网。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斛斯椿等人杀掉了尔朱世隆和尔朱彦伯,但没有杀尔朱度律和尔朱仲远,而是把尔朱世隆、尔朱彦伯的人头,连同尔朱度律、尔朱天光,送往邺城,算是给高欢大丞相的见面礼。
尔朱集团统治的崩溃,最开心的,除了高欢,还有一个人,就是尔朱世隆所立的节闵帝元恭。元恭天真的认为,除掉了尔朱氏,他就可以收回军政大权,堂堂正正地做大魏皇帝。然后……
但是他忘记了,当几头恶狼在他眼前消失的同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攻击性远强于恶狼的猛虎。这只猛虎,就是高欢。
在历史抛弃了尔朱集团后,盘踞在邺城的高欢已经成为天下第一大镇,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这也就意味着元恭将要和高欢经常打交道,但最大的问题是:高欢身边已经有一个傀儡皇帝元朗,难道让高欢同时去拜两个玩偶?
元恭不知道高欢在自己和元朗之间,他会选择谁?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元朗。
但让元恭和元朗都没有想到的是,高欢的选项根本就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另外有一个人选。这个备选玩偶就是孝文皇帝的嫡孙、广平武穆王第三儿——平阳王元修。
高欢之所以放弃元朗,原因比较简单,元朗是北魏的疏远宗室,在政治上没有太大的票房号召力。至于放弃元恭,表面上的原因是元修是孝文嫡孙,而元恭只是孝文的侄子。
但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此,而是高欢派仆射魏兰根入洛,对元恭进行全面考察后,发现元恭为人太有城府,“少端谨,有志度,长而好学。”最难得的是,元恭侍奉祖母和嫡母是出了名的孝顺,在官场上口碑极佳。而元修好“武事”,做事不成熟,如果立了元修,更利于高欢控制。
在魏兰根、高乾兄弟、黄门侍郎崔嵶等人的建议下,高欢决定废掉元恭,将元恭囚禁于崇训寺中,然后迎接元修入宫。也许真的存在第六感,高欢始终对元修不放心,说不出来理由,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除元修之外,高欢其实还有一个人选,就是正在梁朝避难的孝文帝的第五子、汝南王元悦。可等高欢把元悦召回邺城一看,才发现元悦比元修还不如。元悦为人清狂轻脱,喜近男色,经常拿自己的妃妾当奴婢一样打骂。如果立元悦当皇帝,难说不会给高欢带来什么麻烦,还是算了吧。
自从孝明帝元诩被毒死后,北魏皇帝走马灯似的轮番上场,每人在舞台上表演几分钟,然后下场领盒饭。帝国天子的威严早已经荡然无存,不管谁当皇帝,都只是权臣手上的玩偶,别说享受荣华富贵,能活到哪一天都不知道。
对于这一点,元修非常清楚,当高欢派斛斯椿找上门来时,元修吓的脸色煞白。他不想趟这个浑水。但细胳膊拧不过粗壮的大腿,元修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斛斯椿强行拽到了邺城。
至于现在的傀儡皇帝元朗,高欢也给足了他面子,效仿当初元晔“禅位”于元恭,以“内禅”的方式,让元朗有尊严的下台。《魏书》说元朗“自以疏远,未允四海之心,请逊大位。”虽然这是魏收在给高欢遮丑,但就元朗来说,他未必就愿意蹲在这个火坑上,趁早逃出这个政治屠宰场,还能多活几天。
北魏中兴二年(公元532年)四月二十五日,平阳王、尚书左仆射元修在高欢的安排下,在洛阳东郊设坛称帝,改元太昌。做为头号权臣,高欢自然从中分到了最大的一块政治蛋糕,“以高欢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师,世袭定州刺史。”而且高欢所享受到的食邑非常夸张:十五万户!
天柱大将军终于后继有人了,不过可能是出于尔朱荣被杀的忌讳,高欢最终还是辞掉了天柱大将军,高欢可不想做第二个尔朱荣。
这场闹剧一样的登基仪式看上来与元子攸、元晔、元恭、元朗等人没什么区别,但后人却从这场看似普通的仪式中,嗅出了一股杀气腾腾的味道。因为在元修即位时,他居然废弃了自孝文帝以来的汉族仪式,而是改用鲜卑拓跋部最古老的“代都旧制”!当然,这一切,自然是高欢的意思。
这是一个明显的政治信号。
元修在高欢的指使下进行的这场鲜卑化复古事件,标志着孝文帝汉化运动的彻底失败。孝文汉化后,南迁鲜卑以及汉族士大夫集团独享美味的蛋糕,而六镇鲜卑只能分到一些残羹剩饭。
利益的强烈落差,导致了六镇鲜卑对汉化的极度仇恨。在六镇起义之后,特别是河阴之变后,南迁鲜卑以及汉族士大夫集团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留下的政治真空就很自然地被六镇鲜卑占领。六镇鲜卑取得了绝对的控制权,立刻对汉化运动进行反攻倒算,他们要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那块蛋糕。
高欢是汉人,但他却是以鲜卑人自居的,最重要的是,高欢手下的主流武将集团以及主力部队,基本上都来自六镇鲜卑。即使高欢对汉人还有最基础的民族感情,为了自己的现实利益,他也必须要迎合六镇鲜卑的利益。就如同孝文帝元宏是鲜卑人,但他同样要迎合汉人精英集团的利益一样。
高欢并没有留在洛阳,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战略根据地邺城。至于元修,已经处在高欢的严密监视之下,对高欢来说,元修只是一只在笼子里不停歌唱美好生活的金丝雀。
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高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元修,表面上是献女侍奉皇帝,其实高皇后只是父亲安插在元修身边的气象预报员。一旦元修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高欢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应对预案。
高欢回到邺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被暂时扣在邺城的尔朱度律、尔朱天光押回洛阳斩首,算是高欢给中原的汉族士大夫集团一个见面礼。高欢在政治上奉行鲜卑人至上的原则,但他也知道,如果没有汉人精英集团的支持,他迟早会变成第二个尔朱荣。
尔朱集团几乎全军覆灭,但高欢并没有忘记,尔朱集团还有一条肥大的漏网之鱼——他的“兄弟”尔朱兆。斩草不除根,终留后患。而且高欢早就看中了“四塞之地”的晋阳,打算以晋阳做为自己的第一战略根据地,再加上邺城,形成高欢集团权力中心的双头鹰格局。
北魏太昌元年(公元532年)七月初十日,高欢率军出滏口,高欢的妹夫、广平郡公厙狄干率军出井陉口,对盘踞在晋阳的尔朱兆发起总攻。其实经韩陵一败,尔朱兆精锐丧尽,已成惊弓之鸟,高欢只不过像战国时的神射手更羸一样,轻轻拨动了一下弓弦,尔朱兆就吓的魂飞魄散,仓皇逃回了老家秀容川。
高欢进入晋阳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晋阳设立了大丞相府,晋阳将成为高欢的统治中枢。第二件事,自然就是收拾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尔朱兆。此时的尔朱兆已经完全失去了反击的能力,只能依仗着秀容川的险要地势,据险死守。
高欢对尔朱兆采取的是瞒天过海战术。高欢为了麻痹尔朱兆,四次召回了即将出征秀容川的部队,给尔朱兆造成高欢没有做好进攻准备的假象,尔朱兆果然放松了警惕。
总攻时间到了。
高丞相一声令下,京畿大都督窦泰率精锐骑兵为先锋,奇袭秀容川,高欢率主力部队离开晋阳,为窦泰后援,他将亲眼见证尔朱家族的覆灭!
时间是北魏太昌二年(公元533年)的正月,高欢算定了贪吃的尔朱兆一定会举办新年宴会。
果然,当窦泰的突击部队率先抵达秀容川时,发现尔朱兆正在新年宴会上大吃大喝。塞了一嘴肉的的尔朱兆根本没想到窦泰会不请自到,尔朱兆吓的上马狂逃。窦泰这次来,就没打算空手回去,一直追到了赤谼岭(今山西离石附近)。
窦泰是个聪明人,做为一个臣子,无福消受这份天大的功劳,这块蛋糕是高欢的。窦泰知趣的闪到一边,由高欢来完成对尔朱兆的最后一击。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称的战争,尔朱兆惨败,被他的“兄弟”高欢赶上了绝路。
在走投无路之下,尔朱兆终于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杀所乘白马,自缢于树。”在双脚腾空的那一刻,尔朱兆大彻大悟,可惜为时已晚。
当高欢赶到树林里,看到悬在半空的这具尸体,高欢心里感慨万千。尔朱兆虽然是自己前进路上必须搬掉的一块绊脚石,但他和尔朱兆没有私仇。高欢叹息着,下令将尔朱兆的尸体取下来,以王礼厚葬。算是对当年厚遇过自己的尔朱荣最后一次报答。
秀容川尔朱家族的时代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高欢的时代。
此时的高欢,已经完全取代尔朱荣,成为主宰天下的第一权臣,一时风光无限。许多人相信,当年尔朱荣没有做到的事情,即取代鲜卑拓跋部的统治,成为北中国唯一的主人,高欢可以做到。
很少有人怀疑这一点。但有一个人除外。
他,就是宇文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