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在名著《中国大历史》中,明确的将中国历史划分为两个帝国阶段,即中华第一帝国——秦汉四百年,中华第二帝国——隋唐三百年。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历史意识中,还没有哪个时代会比这两个伟大的时代更让中国人感觉扬眉吐气,由衷地迸发出强烈的民族自豪感。
秦汉以降,隋唐之前,中国历史上还有一段轰轰烈烈的魏晋五胡南北朝的大分裂时期。做为第一帝国和第二帝国之间的过渡阶段,魏晋五胡南北朝对上承秦汉、下启隋唐,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没有这段充满血腥和杀戮的梦幻时代的反衬,则秦汉失色,隋唐无光。
按照主流历史观来看待魏晋五胡南北朝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民族问题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绕过去的。在这段汉人与胡人两种不同文明长达三百多年的碰撞中,有猜忌、有合作;有排斥,也有融合。但最终,融合是主流,以汉人为代表的农耕文明,与鲜卑人为代表的游牧渔猎文明,融为一体,从而开启了隋唐第二帝国的瑰丽旅程。
自西晋统治崩溃后,活跃在中国北方的几个主要民族,除了汉人外,还有匈奴人、羯人、氐人、羌人、鲜卑人。在五胡这段特定历史时期内,五胡为了争夺中原统治权,历经百年厮杀,上演了一幕幕让人热血沸腾、又扼腕叹息的人生大戏,高潮迭起。在五胡的百年战争中,最终笑到最后的,是鲜卑人。
鲜卑人做为一个游牧与渔猎文明兼而有之的民族,对中国历史的影响不可谓不大。隋唐第二帝国的出现,就与鲜卑人有着最直接的关系,隋唐的统治者都来自以鲜卑人为主的武川军事集团。但如果说隋唐是鲜卑人建立的,则现有证据并不足以证明这一点。
关于鲜卑的起源,最早见于《后汉书·鲜卑传》,鲜卑本是东胡族的一个别支,后来迁徙到鲜卑山(大兴安岭北段)居住,以山名作族名,从此自称鲜卑。在今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境内的大兴安岭北段的峭壁上,有一座西南朝向的山洞,洞口周围草木茂密,洞内阴凉湿润。这座山洞名叫嘎仙洞,而鲜卑人正是从这里走进中国历史的大舞台,创造了一段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历史,从而极大的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
鲜卑是一个以渔猎为主要生活方式的民族,他们捕鱼射猎,穿兽皮,居穹庐,在一望无际的白山黑水之间过着快乐的生活。历史已经证明,鲜卑、契丹、女真这样的渔猎民族往往比匈奴、柔然、突厥这些传统的游牧民族更容易接受农耕文明。
在三大文明方式中,渔猎文明是介于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的一种过渡型文明,所以渔猎民族一旦和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农耕文明发生联系,很快就会被“封建化”。五胡之中的羌人和氐人,则是典型的山地农耕民族,与汉民族的生活方式非常接近,所以他们的汉化进程要比鲜卑人更早。
鲜卑人在五胡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不是偶然的,因为在五胡中后期,鲜卑人的势力已经占据了压倒性优势。五胡中的前燕、后燕、南燕、西秦、南凉,以及不算在五胡十六国之内的代国、西燕、吐谷浑,均为鲜卑人所建。而其中的代国,则正是鲜卑拓跋部建立的北魏帝国的前身。
东晋五胡南北朝时期,中国历史有一个明显的北乱南安、南乱北安的格局,即五胡在北方进行百年战争的时候,南方的东晋则相对比较稳定;而南朝宋齐梁三朝在不停的更换政权时,北方的鲜卑魏则相对比较稳定。
北魏的历史,如果从公元386年,前代王拓跋什翼犍的孙子拓跋珪在牛川称代王开始算起,截止于公元534年,孝武帝元脩出逃长安,首尾长达一百四十八年。北魏历史明显可以分为三个历史阶段:
第一阶段,朝阳初升,开拓期;从公元386年至公元439年。公元439年也是五胡正式被北朝取代的纪年。
第二阶段,如日中天,守成期:从公元439年至公元515年,这也是北魏最为强盛的时期。
第三阶段,残阳西下,没落期:从公元515年至公元534年,累世强盛的北魏帝国从混乱走向崩溃。
北魏最有名的皇帝,自然是孝文帝元宏,但北魏历史最应该感谢的是处在帝国开拓期的三位铁血帝王:太祖道武帝拓跋珪、太宗明元帝拓跋嗣、世祖太武帝拓跋焘。是他们祖孙三人,历经五十三年的艰苦努力,将原来毫不起眼的鲜卑拓跋部,打造成威震天下的铁血帝国。
不过在南北朝对峙形势出现后,鲜卑魏帝国已经基本失去了再南下扩张的可能性,宋朝的块头太大,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零敲碎打。所以在拓跋焘死后,北魏开始了由扩张向守成的转变,这也是符合北魏自身条件的政策定位。
在文成帝拓跋浚、献文帝拓跋弘、孝文帝元宏统治的近五十年间,北魏很少发动对宋战争,而重点则是汉化改革,鲜卑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汉化运动就发生在这一阶段。北魏汉化运动其实早在拓跋珪时代就已经开始,只是一个历史结果需要一段历史进程来证明,一口吞不下大馒头,就是这个道理。
北魏第二阶段的汉化运动的主导者,有两个人:北魏孝文帝元宏和他风华绝代的祖母冯(太皇)太后。因为元宏即位时只有五岁,政权实际上把持在冯太后手上。
鲜卑政权的汉化改革,是一场鲜卑贵族阶层与汉族贵族阶层公开的政治斗争,这次汉化运动受到了来自鲜卑贵族阶层强大的阻力。身为汉人的冯太后以铁腕手段坚持推行汉化改革,丝毫不向旧势力妥协。而元宏虽然是鲜卑人,但他的母系血统却以汉人血统为主,他本人继承了祖母的改革基因,义无反顾的推行汉化。
元宏认为鲜卑人如果想要发展进步,就必须接受先进的汉文明,除此之外,没有第二路可以走。站在历史的高度来看,北魏汉化改革极大的打破了各民族之间的心理壁垒,推动了原来互相猜忌的各民族之间的大融合,为汉文明在北中国的进一步确定统治地位打下了极坚实的基础。
历史的发展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在特定的历史阶段总会出现一定程度上的反复,甚至是全盘否定正确的路线。这次汉化改革激起了鲜卑各阶层的强烈反抗情绪,不能就此指责他们固守陈规,毕竟老祖宗传下来的生活习惯,不是靠一纸公文就能改变的。
对元宏的汉化改革,大量鲜卑贵族和维护鲜卑贵族阶层利益的汉族大臣群起而攻之,而地方上的普通鲜卑人阶层也对此极为不满。元宏率鲜卑贵族南下接受汉化,这部分鲜卑人称为“南迁鲜卑”,而在北魏与柔然接壤的六镇,还有人数众多的鲜卑人,称为“原住鲜卑”。
在鲜卑汉化的过程中,南迁鲜卑得到的政策照顾远远高于原住鲜卑,北魏甚至把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大将贬到六镇当镇将,足见南迁鲜卑和原住鲜卑的地位差距。所以这也激起了原住鲜卑的不满,他们拒绝接受汉化,依然从鲜卑旧俗。
在北魏推行汉化至北魏灭亡的四十年间,本来同根同脉的原住鲜卑和南迁鲜卑渐行渐远,南迁鲜卑已经和汉人没有区别,但原住鲜卑依然在大漠草原上孤独的坚守着。双方的文化心理认同的对立,最终导致原住鲜卑对汉文化的全面反攻,高欢、宇文泰,这对枭雄双璧,就是这方面最典型的代表。
不过在孝文帝时代,两支鲜卑的矛盾并没有激化,最多是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通天大道。至少元宏本人对原住鲜卑的反抗也有所妥协,他“理解”有些鲜卑人在短时间内难以改变旧俗,所以同时规定:“其年三十已上,习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岁以上的鲜卑人允许讲鲜卑语。实际上这也是元宏的无奈之举,他知道,有些人不愿接受汉化,再过三十年,他们依然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如果不是因为推行汉化,历史也许记不住这个割据政权的青年皇帝。齐武帝萧赜从能力和治绩,丝毫不比元宏差,可萧赜和元宏的知名度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元宏在位时间不算短,二十九年,但他却只活了三十三岁,就撒手人寰。但元宏在他的有生之年做了许多轰动历史的大事件,这足够了。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不过几十年,能轰轰烈烈做一场大事业,此生还有何撼?
魏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四月初一,孝文帝元宏去世,太子元恪继位,就是北魏宣武帝。元恪时代是北魏累世强盛期的最后一个阶段,在他统治的十六年间,北魏帝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莫名其妙的亢奋起来,将南朝的梁武帝萧衍打得灰头土脸。虽然元恪时代也有钟离之战这样的空前惨败,但北魏与梁朝的竞争中,整体上还是占上风的。
北魏帝国的这一管“鸡血”,其实就是孝文帝汉化改革后,汉族地主阶层对北魏强烈的心理认同感的成果。汉化之前,汉族地主阶层对鲜卑政权若即若离,一代智圣崔浩的“国史案”何其惨痛!之前的北魏是一个标准的鲜卑贵族政权,汉化之后,北魏已经华丽的蜕变成为一个标准的汉人式王朝。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汉族地主阶层与北魏拓跋政权融为一体。
北魏帝王的整体素质偏高,这是南朝那帮另类的行为艺术家刘义符、刘子业、刘昱、萧昭业、萧宝卷等人比不了的,北魏有暴君,无昏君,这也是北魏长治久安的重要保证。
但有一点,北魏帝王不如南朝,就是他们的寿命普遍太短。北魏十五帝中,正常死亡的只有四个,而其中寿命最长的也仅仅是元宏的三十三岁。其余诸帝皆是被杀,寿命最长的是一代雄主拓跋焘,也不过四十五岁。
元恪甚至还不如他短命的父亲元宏,延昌四年(公元515年),三十二岁的元恪寿终正寝,太子元诩继位。因为元诩年龄小,所以由他的母亲胡太后临朝听政,也正是从这位美艳风流、铁腕手段都不逊于冯太后的女人坐在小皇帝旁边的时候,北魏帝国的悲剧命运不可逆转。
北魏国势之所以在元诩时代发生逆转,主要原因是上层政治的极度腐败,导致整个北魏权力控制体系的大崩溃。胡太后喜好男色,这在道德上也没什么好指责的,武则天的面首更多。男人富贵时可以三宫六院,那么女人同样可以这么做。不能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来看女人的世界,这是不公平的。
但问题是胡太后取消了官僚系统攫取自身利益的上限,人性的贪欲被无限放大,导致的恶果是“朝政疏缓,威恩不立,在下牧守,所在贪惏……文武解体,所在乱逆,土崩鱼烂,由于此矣。”这是《魏书》对胡太后执政时期的定评。
不过真正导致北魏统治崩溃的是,原住鲜卑阶层和南迁鲜卑(及汉族地主阶层)在利益分配上的悬殊,再加上原住鲜卑不能接近汉化,从而导致的逆反心理,最终爆发上了著名的六镇起义。
六镇是指北魏原国都平城北边的七大军事重镇,即怀荒(今河北张北)、柔玄(今河北尚义西)、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怀朔(今内蒙古固阳)、沃野(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南),再加上设于孝文帝时代的御夷(今河北赤城)。由于御夷镇设立较晚,所以通称为六镇。
六镇的原住鲜卑坚持以鲜卑人利益优先的立场,拒绝汉化。其实所谓六镇鲜卑是代北诸民族的共同体,并非单指鲜卑人,也包括生活在代北的汉人、匈奴后裔、丁零(又名高车或敕勒)、羯人(即契胡)等民族。
虽然六镇以鲜卑人为主,但这些异族的豪强阶层同样可以得到相对的利益分配,所以,他们之间有民族矛盾,但在阶级立场上,他们是一致的。真正处在六镇社会底层的,是各族的普通牧民或编户。一个阶层从被压迫到忍无可忍的反抗,这期间需要一个过程,也就是矛盾不断激化的过程,最终导致被压迫阶层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
北魏正光四年(公元523年),沃野镇的匈奴人破六韩拔陵最先举起反压迫的大旗。深受民族歧视和阶级压迫的“诸镇华、夷之民”云从响应,北魏末年声势浩大的六镇起义正式拉开大幕。
虽然破六韩拔陵不久后失败,但六镇牧民的反抗已呈星火燎原之势。孝昌元年(公元525年),柔玄镇民杜洛周接过破六韩拔陵的反旗,起事于上谷(今北京延庆)。孝昌二年,原破六韩拔陵的部下鲜于脩礼起事于定州。在这一年的八月,鲜于修礼被部下元洪业一刀剁翻了,准备投降朝廷。但元洪业的发财梦还没有醒,他的人头就被鲜于修礼另一个部下剁下来,继续举旗“造反”,这位好汉就是北朝史上著名的“反贼”葛荣。
和历史上大多数农民起义的性质和失败的过程差不多,北魏末年的六镇起义刚开始还有一点反抗压迫的正义性,但慢慢就变了味。各大头领开始称帝建国,实际上都是奉行流宼主义,四处流窜打游击。最致命的是他们内部互相火并,杜洛周就是被葛荣偷袭干掉的,这样的人物,能成什么大气候?
魏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葛荣在滏口(今河北磁县附近)与北魏大将尔朱荣的决战中失败被俘。当葛荣人头落地的那一刻,标志着北魏末年轰轰烈烈的六镇大起义胜利结束。葛荣死后,北中国随即进入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阶段,就是北魏握有兵权的地方豪强开始了残酷的兼并战争。
胡沙漫天、残阳如血的中原大地上,先后有两个男人站在舞台的中间,镁光灯对着他们不停的闪烁,风光不可一世。他们是尔朱荣、贺拔岳。
不过尔朱荣和贺拔岳也只是垫场演员,舞台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曾经在他们身边跑龙套的两个真正意义的铁血枭雄。
英雄不问出处,排名不分先后,他们是:高欢、宇文泰。
高潮,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