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和宇文泰素未谋面,也不知道黑獭的为人如何,千万别像贺六浑那样老奸巨猾。为了稳妥起见,元修派散骑侍郎柳庆入关找宇文泰谈话,考察关西是否具备迎驾的条件。宇文泰对考察团的到访表示十二分的欢迎,并陪同柳庆检查了长安的角角落落,柳庆对长安的申办工作也表示满意。
柳庆回到洛阳后,元修在第一时间就秘密召见了他。这时的元修似乎对去关西心存疑虑,他又提出了去荆州找贺拔胜的备选方案。柳庆劝元修不要三心二意,宇文泰比贺拔胜更合适,柳庆的原话和王思政基本一致,不再重复。
元修和宇文泰眉来眼去,晋阳城中的高丞相看的一清二楚。
高欢之前曾经反复劝元修定都邺城,就是想拴住这个野孩子,不让他到处乱跑,以免坏了自己的大事。高欢建议迁都邺城当然是出于私心,但他的理由却冠冕堂皇,“洛阳久经丧乱,王气衰尽,虽有山河之固,土地偏狭,不如邺。”
元修也不是省油的灯,在没有合适的借口拒绝高欢的情况下,元修“请”出了自己的皇爷爷——高祖孝文皇帝,拿孝文皇帝的大帽子来压制高欢。元修说孝文皇帝定鼎河洛,为万世之基,岂能说走就走?如果高王心中还念及大魏社稷,就给孝文皇帝一点面子吧。
高欢鼻子都气歪了,早知道这个野孩子如此刁滑,还不如当初继续扶持元朗呢。
现在元修不听劝,执意要跟宇文泰勾搭在一起,一旦宇文泰得到了这个政治资源,对高欢是非常不利的。高欢也不是等闲人物,既然元修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高欢霸王硬上弓了。
高欢的应对策略非常毒辣,他下令增派三千名精锐骑兵驻守建兴(今山西晋城北),同时将洛阳附近州郡的粮食悉数搬到邺城。高欢这么做,用意有两个:一、用武力威迫元修就范,乖乖地迁都邺城;二、一旦元修西逃,那就不能让元修带走一粒粮食。人可以走,但粮食必须留下。
高欢这招果然给元修造成了非常大的压力,气急败坏的元修给高欢下诏,责备高欢心术不正。高欢本来还打算用武力胁迫元修就范,但元修软硬不吃,高欢非常恼火。
既然双方的关系即将破裂,高欢也觉得没必要再给元修好脸色看了,干脆上表,大骂宇文泰和斛斯椿、王思政等人奸邪乱政。高欢这在给元修下套,只要元修投奔宇文泰,那就说明元修信用奸邪小人,那高欢再公开反对元修,就有理论依据了。
元修的利益和高欢的利益是完全冲突的,现在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互相让步的可能。既然日子过不下去了,那就离婚吧。
元修接着连出两招:
一、试探洛阳官场的北方籍官员对帝室的忠诚度,“敕文武官北来者任其去留”,愿意跟着我的都留下来,想跟高欢发财的赶快走人。
二、下诏暴高欢之恶,公告天下,把高欢的丑事都抖出来,让贺六浑颜面扫地。元修公开宣称要北伐逆臣高欢,打掉高欢在自己身上赚到的政治优势。
元修的《罪逆臣高欢檄》被好事者传到了晋阳,高欢铁青着脸看完了这份诏书。
高欢确实有些小瞧了元修,高欢没想到元修居然当众打他的耳光,这让一向好面子的高欢如何下得来台!高欢并不想和元修刀兵相见,也许是高欢觉得这么做,是在重蹈尔朱荣从崛起到灭亡的全过程,高欢所有忌讳。但现在元修拎着菜刀踹上门了,高欢必须接招。
军事角度上讲,高欢根本不怕元修那些乌合之众,但问题出于政治上。元修是天下承认的皇帝,反不得。再说元修是高欢自己拥立的,如果直截了当地反元修,高欢岂不是打耳光?
当然这种事情在技术上没什么难度,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就行了。至于要“清”谁?除了在元修身边上窜下跳吐坏水的斛斯椿,还能有谁?高欢立刻昭告天下,指责斛斯椿乱政祸国,但高欢只字不提元修,只说“今者南迈,诛椿而已。”
谁也不是傻子,高欢攻陷了洛阳,元修还有活路吗?元子攸失败的教训就在眼前!看来高欢对元修已经产生了审美疲劳,再让元修在台上跳来跳去,成天给他找麻烦,是时候换人了。
换掉元修,再扶持一个听命于高欢的宗室上台当傀儡,这就意味着,宇文泰当初砸的大额投资将血本无归。事实上高欢准备拿下元修,就是冲着宇文泰去的,宇文泰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在两弱对一强的格局下,一强对两弱中的任何一弱动手,其最终目标都是铲除另外一弱。元修要是倒了台,对宇文泰最大的损失倒不是政治上的优势,而是河洛地区相对独立(于高欢)的三角战略格局。如果高欢控制河洛之后,再拿下荆州,就会对宇文泰呈“关门打狗”之势,宇文泰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的对应战略是:欲保关西,必先保洛阳,至少也要保下元修本人。高欢军事实力强大,可以不在乎这个政治资源,但实力相对弱小的宇文泰却非常需要。就像袁绍不屑迎献帝,而曹操却颠巴巴的把献帝迎过门当祖宗一样供着。
除了定点偷袭,一般来说在对敌人进行军事攻击之前,都要打响舆论战,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宇文泰也不例外。宇文泰写下声讨贼臣高欢的檄文,派人满世界散发。宇文泰下笔极狠,他将所能搜集到的有关高欢的丑闻,全都写下来,包括当初劝尔朱荣称帝,以及高欢纳孝庄帝尔朱皇后的逆行。
在政治上,形势对宇文泰相对有利,因为高欢以大臣的身份和皇帝大打出手,而宇文泰则坚定的站在皇帝阵营,这就容易给外人造成一种印象:高欢欺君,宇文泰忠君。
宇文泰连出五招:
一、派前秦州刺史骆超率一千名关西最精锐的骑兵赶赴洛阳,协助元修,鼓励中央军的斗志。
二、派泾州刺史王罴率一万重甲步兵镇守华州(今陕西大荔),一旦河东军队不是进攻洛阳,而是进攻关西,王罴可做为关西的北线防御阵地。
三、右大都督寇洛率马步军万人东进,如河东军进攻洛阳,那么寇洛的这支军队就立刻东渡黄河,偷袭晋阳,抄了高欢的老巢。
四、宇文泰电令他的盟友、荆州刺史贺拔胜率军北上,做为接应。
五、宇文泰本人率主力部队出潼关,驻屯恒农郡(今河南三门峡),如洛阳失守,河东军西进,那么这支军队就将做为关西的南线防御阵地。
就在宇文泰紧锣密鼓地进行战略布局时,高欢和元修都已经亮剑出鞘,大战在即……
高欢的军队已经大举南下,而且行军速度极快,借宇文泰的话说:“数日行八九百里”。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的高欢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即使高欢想有个体面的台阶下台,元修都没给他自圆其说的机会。如果高欢选择退缩,他积十几年拼下来的江湖声望将毁于一旦,以后高欢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上混?不怕被人擢着脊梁骨耻笑?
高欢出道以来,也不是没被人轻视过,但没有哪一次比元修的这一次更伤高欢的自尊心。这可是当着天下人的面狠抽高欢的耳光,高欢如果能咽下这口恶气,那就不是高欢了。
但问题在于,高欢用兵的方式非常不理智。高欢和元修已经公开翻脸,元修也做好了迎战准备。在这种情况下,高欢没有必要一天急行上百里,消耗军队的体力,等到了河南,高欢的军队也已经精疲力竭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于鲁缟。”高欢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高欢犯了一个明显的战争逻辑错误,而做为高欢的直接对手,元修却犯了一个更为愚蠢的战术错误。
北魏永熙三年(公元534年)七月初九日,元修纠集各派势力的十几万人马,离开洛阳,驻扎在黄河南岸的邙山至河桥一带。
元修犯的战术错误,正在于他没有渡河,而是死守黄河南岸的河桥。河桥确实是河洛地区黄河两岸唯一的桥梁要道,元修认为欲守住洛阳,就必须先守住河桥,否则一旦让高欢的野战军冲过黄河,后果不堪设想。但元修如何能够肯定高欢的军队一定会从河桥过河?没有桥,高欢难道不会造浮桥过河么?
死守黄河南岸,这是被动的消极防御战略。斛斯椿就看出了元修用兵的败笔,他提出“请帅精骑两千夜渡河掩其(高欢)劳弊”,就是想变被动防御为主动防御。元修本来也同意斛斯椿这个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术,没想到“轻薄无行”的侍中杨宽却投了反对票,杨宽私下劝元修:“如果斛斯椿过河能战胜高欢,那么,斛斯椿将吞并高欢的地盘,又将成为陛下的死敌。”元修大悟,立刻叫停斛斯椿的行动。
斛斯椿站在黄河南岸,看着河北风云变色,痛骂杨宽奸邪误国。
以斛斯椿的能力,一旦他消灭了高欢,他必然会变成第二个高欢,反过来威胁元修。但元修没有想明白的是,斛斯椿对自己的“威胁”是将来式,而高欢对自己的威胁则是“现在式”。输给斛斯椿是将来死,而输给高欢,现在就得死!元修只看到了斛斯椿将来对自己的潜在威胁,却忘记了高欢对自己的现实威胁。
元修在军事上是非常自信的,原因是他并没有将军队全部集中在河桥,而是分散在各个重要渡口,只要各部能守住这些险隘,高欢就别想过河。在元修的潜意识中,他对高欢战略的底线是保住河南,而不是吃掉高欢。所以元修认为斛斯椿不过河,他一样能守住河南。
除了在河桥集结的中央军外,还有许多反高欢的军阀在黄河南岸驻防,计有:大行台长孙承业、大都督元斌之守虎牢关(今河南巩义西北)、汝阳王元暹守石济津(今河南滑县西南)、行台长孙子彦守恒农、贾显智、豫州刺史斛斯元守滑台(今河南滑县)。
元修自认为他的南岸防御战略已经非常严密,但问题还是老生常谈:他知道高欢将从哪个口岸渡河?也许元修认为高欢一定会从河桥过河,但他又不是高欢肚里的蛔虫……
高欢早年跟在尔朱荣身边时,就亲身经历了尔朱荣是如何突破元颢黄河防线的,同样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根本不用动脑筋,照抄老文章就行了。不过高欢并没有选择西线的恒农,原因很简单:宇文泰的军队已经过来了,如果选择从恒农渡河,势必过早的和宇文泰交火,反而便宜了元修。
高欢选择的突破口是东线,即石济津和滑台。高欢下令:窦泰、左厢大都督莫多娄贷文、安东将军张保洛攻滑台,建州刺史韩贤攻石济津。贾显智是北魏官场与斛斯椿齐名的大滑头,他在江湖上混的不是忠诚,而是利益。贾显智当年能出卖尔朱世隆,现在同样能出卖元修。
两军会于长寿津,但没有打起来,因为贾显智已经暗中投靠了高欢,正准备脱下破褂子,换上新衣裳。远在洛阳的元修闻到了异味,派大都督侯几绍(鲜卑人,复姓侯几)前去滑台督战,实际上也是在监视贾显智。
贾显智也从侯几绍的到来闻到了异味,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了,迟则有变。两支军队在滑台的东郊大打出手,这正是贾显智给高欢写投名状的好机会,侯几绍还在慷慨激昂的督促将士们浴血杀敌时,贾显智已经率本部人马在阵前投降了。侯几绍战死。
元修没想到高欢会从滑台渡河,有些手忙脚乱。但元修还是没有看透高欢,高欢在滑台的军事行动其实是虚晃一枪,他的理想过河地点并不是滑台,而是野王(今河南沁阳)。高欢“声东击西”,他在滑台的军事行动是有意识的给元修制造将从滑台渡河的错觉,干扰元修的判断。
野王位于河桥的偏北方向,距离洛阳也不过百里之遥,如果从这里渡河,能最大限度的争取时间。高欢从野王率部南下,准备渡河。不过为了显示自己“仁至义尽”,高欢又给洛阳城中心跳不断加速的元修写了一封信,陈述自己对朝廷的忠诚。现在已经没人相信高欢的这一套了,哄鬼去吧。
得到被元修拒绝的消息后,高欢大笑。
北魏永熙三年(公元534年)七月二十六日,高欢的军队风驰电掣般地渡过了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