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都是诸侯争雄斗霸的演义,但春秋与战国还是有很大不同:春秋时代还坚守着仁义的底线,传统的精神仍被奉为圭臬,残酷战争表面上还披着一层文明的袈裟;相比春秋,战国时代多了几分冷酷与血腥,实用主义兴起对抗道德主义,思想突破传统的界限,更加自由奔放与丰富多彩,平民阶层有了更多的机会去登上原本属于贵族的政治舞台,中国大地的巨变进一步加剧着……在赵鞅执政的十七年里,晋国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在最初那几年,内有叛军,外有数个国家武力干涉,可是雄才伟略的赵鞅在刀锋上从容起舞,逐一打败各个对手。在他执政的后期,宁可息事宁人,对外低调,甚至在黄池之会上把盟主头衔丢给了吴国,从而避免了与强大的吴国兵戎相见。这种低调无疑是有远见的,盛气凌人的吴王夫差并没有得意多长时间,在越王勾践的频频打击之下,吴国已全面落败。
在赵鞅去世的这一年,越王勾践的大军包围吴都,吴国的灭亡已是指日可待。吴王夫差举目四望,才发现自己早已树敌过多,大国中的楚国、齐国都是他的敌人,只有晋国还勉强算得上盟友,毕竟他与赵鞅在黄池之会上签过盟约啊,盟约上还有“好恶同之”的字眼。于是夫差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晋国身上,这时赵鞅已经去世,赵无恤会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出手相救呢?
出手相救?简直是笑话!当年吴王夫差与赵鞅为争个盟主头衔,差点打起架来。虽然赵鞅最后忍辱负重,勉强作出让步,可这毕竟是丢脸的事情。赵无恤原本可以义正词严、甚至幸灾乐祸地回绝吴国人的要求,可是他偏偏要摆出一副道义的架势,又是节食,又是派出使者慰问吴王,做足了面子后,一兵一卒也没有派出。
赵无恤在这个时候推出如此做作的表演,自然有其用意。如今知瑶春风得意地登上执政的宝座,人又帅又有能力,自然有不少的拥护者。相比之下,赵无恤不论武功还是文艺,都不及知瑶,更糟的是,他长相丑陋,跟知瑶站在一起那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过赵无恤有自己的本领,他不比武、不比文、不比美,而是觑中知瑶的最大缺点:狂妄自大、缺乏仁爱之心。因此他在吴都被围时,假惺惺地张扬自己的“道义”,捞了国际名声,却没有半点实际行动。我们必须说,这位丑陋的赵氏宗主确实有老奸巨猾的一面。
最能说明赵无恤老奸巨猾的一件事,莫过于用下三滥手段灭了代国。说起代国,那还是晋国的友好邻邦,特别与赵氏家族关系很好。代王的夫人,就是赵无恤的姐姐,可是弟弟居然打起姐夫的主意了。当时赵无恤服丧期还未满,可是他已经盘算着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时机,把代国收入囊中。于是他北登夏屋山,摆下酒宴,邀请代王前来。你想想,代王是赵鞅的女婿,如今岳父去世了,前来表示一下哀痛之心也是应该的,他没有丝毫的怀疑,一口答应了。
可是谁会想到这竟然是一出鸿门宴呢?身着白色丧服的赵无恤摆了酒席,款待代王一行人,在席上用一种叫铜枓的器具来盛饭。餐具有时候也可以成为杀人凶器,在侍从斟酒之时,早有装扮成厨师模样的刺客不动声色走到酒案边,抓起沉重的铜枓,冷不防地朝代王的脑袋猛击过去。那效果就是石头砸在鸡蛋上,代王的脑浆迸出,当场气绝身亡。与此同时,代王的随从们也纷纷被埋伏在一旁的武士所击杀。
杀死代王不是目的,鲸吞代国才是目的。服丧中的赵无恤丝毫不顾忌血光之灾,大开杀戒,以武力强行征服代国。赵无恤实在算不上是有道义之人,只能说是厚黑高手,厚时则摆出道义的架势,黑时则六亲不认。有这样的弟弟,当姐姐的算是倒霉透顶,代王夫人得知自己的夫君竟惨死在弟弟手中,她对着苍天大哭一场后,用尖头簪子插入自己的喉咙,追随夫君的亡魂而去。她的遭遇得到了代国人民的同情,后来人们把她死难的地方称为“磨笄山”。
赵无恤用卑劣的手段吞下代国,代价是姐姐之死,这至少令他遭到族人的非议。他很明智地用借花献佛的方式来挽回声誉,把代国之地慷慨地封给自己的侄儿赵周。赵周的父亲赵伯鲁,本是赵鞅长子,因为没有通过父亲的测试,最后丧失了继承权,因而心情郁闷以致英年早逝。赵无恤把代地封给了赵周,无疑是对当年抢走赵伯鲁继承权的补偿,同时弱化逼死姐姐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从吞并代国一事来看,赵无恤确实有自己的一套本领,但此时晋国呼风唤雨的主角并不是他,而是新任执政知瑶。
知瑶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在赵鞅的时代,吴国的威胁是可怕的,由伍子胥、孙武调教出来的吴国军队无敌于天下,连晋国都不敢与之争锋。可是如今在越王勾践凶狠的报复之下,吴国从一头壮老虎变成一头病老虎,而且病得奄奄一息了,神气的勾践正准备对吴国发动最后一击。无论是中原的晋国、齐国,还是南方的楚国,都幸灾乐祸搬着凳子来看勾践的表演,终于在公元前473年时,吴国的命运被终结了。
接下来大家最关心的事情是,越王勾践有没有雄霸天下的野心呢?此时的越国,把吴国都吞下了,其军力之强,殆可称为天下第一。勾践灭吴后,会齐、晋诸侯于徐州,泥菩萨周元王特地给勾践封了“侯伯”的头衔,所谓“侯伯”便是诸侯之长,是领袖。面对勾践这样一位伟大的英雄,即便是盛气凌人的知瑶也不得不收敛其锋芒。所幸的是,勾践灭吴只是为了报仇雪恨,并没有席卷天下的野心,这是出于明智的考虑。越国偏居东南,文明落后,虽然在勾践的铁腕与卧薪尝胆的精神鼓舞下,取得了奇迹般的胜利,但这种军事上的强大并非建立在国力强大的坚实基础之上,并不具备可持续的发展。勾践很明智地选择了急流勇退,他把吴国所侵占的楚地、宋地、鲁地分别还给这三个国家,明明白白昭示天下,他无意搅动征服天下的战争。
越国军队无意染指中原,这对知瑶来说,真是个好消息。他上台三年以来,之所以延续赵鞅低调的外交政策,便是要等待吴越战争的结果,评估一下东南两强对中原政局的影响力。如今一切水落石出了,吴国已粉身碎骨,越国明哲保身,晋国再度雄霸中原的日子来了!
如果我们把公元前473年勾践灭吴视为春秋时代的谢幕,那么公元前472年知瑶伐齐则可视为战国时代血战天下的开端。
二欲望无极限
晋国的政治权力是掌握在卿家手中,君主几乎没有权力,因而第一执政的地位相当于国家统治者,这也是为何我们只提赵鞅、知瑶,却很少提及晋国君主的原因。知瑶是个能力十分强的人,他雄心勃勃,要恢复晋国昔日的霸主地位,实现一统中原的梦想。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齐国是最大的绊脚石。
作为东方政治大国,齐国在军事上的成就总是乏善可陈。作为春秋第一个称霸的国家,齐国在齐桓公之后就失去了强国风范,一直被晋国压制,只能充当配角的角色。直到晋国因内斗而走向衰落时,齐国好不容易才挣脱晋国的羁縻,联合郑、卫、鲁等小弟,在东方自成一派,与晋国分庭抗礼。即便如此,齐国的军力仍然令人不敢恭维,三番两次败在赵鞅手下,在艾陵之役中更是被吴国人打得头破血流。对知瑶来说,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齐国人,打败齐国对晋国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当时齐国侵占一块晋国的地盘,地名叫英丘,至于是什么时候侵占的,史书上没有写清楚,大概是当年齐国干涉晋国内战时占领的。知瑶就以这个为理由,打算要出兵讨伐齐国,他把计划上报给了晋出公。晋出公只是名义上的君主,没有权力,只是走走形式罢了,批了“同意”二字,然后又转呈给周天子。周天子是周元王,他比晋出公更加尴尬,表面上是周朝的最高领袖,实际上没有人听他的,他之所以还有利用价值,是大国要“挟天子而令诸侯”。周元王一看,晋国要攻打齐国了,这事反正他也没法干涉,索性也批“同意”二字。这么一来,知瑶攻打齐国,就成了“奉王命”了,握有政治上的主动权。
从这里可以看出知瑶的精明。要是没有这张王命,说不定被周元王封为“侯伯”的越王勾践一时不高兴,有意找碴儿,那就麻烦了。
手握王命的知瑶出动精锐部队,磨刀霍霍扑向齐国境内。齐国人不甘示弱,派大将高无丕前往迎战,双方列阵对峙。
知瑶虽然高傲,但打起仗来是不含糊的,他亲自骑着马观察齐军的阵地,想要找到敌人的破绽。不料此时却出现了意外,他的坐骑忽然受惊乱跑起来。对于骑术一流的知瑶来说,尽管马受惊乱窜,他仍然稳坐马背,用手上的缰绳来调整马匹跑动的方向。即使在这种突发事件之下,知瑶仍然表现出其镇定与勇敢,他不能让马匹向后跑,否则将给敌人留下一个落荒而逃的印象,他充满自信地驭马前驰,而前面就是敌人的营地!直到接近敌营时,他终于制服了受惊的马匹,从容不迫地返回。他的部下被这有惊无险的一幕看得目瞪口呆,神色自若的知瑶笑道:“齐国人认得我的旗号,如果我不向前,他们大概会说我因为胆怯而逃跑。”
这位晋国的统治者,果然胆识俱优!晋军的传统,开战前总要占卜以定吉凶,可是知瑶拒绝了:“讨伐齐国这件事,国君事先已禀告给天子,并在宗庙占卜过了,是吉利的。齐国人侵占我们的英丘,国君给我的命令是:此番出征,不是要炫耀武力,而是要夺回英丘。讨伐齐国,师出有名,何必再占卜呢?”这一通话,表明知瑶伐齐的必胜信心,既然充满自信,何必让占卜来妨碍自己呢?事实证明晋国的军事力量是可怕的。六月二十六日(前472年),晋齐两军在齐国境内的犁丘展开血战,齐军大败。此役中,知瑶不仅展示出自己的指挥才能,还亲自抓获并杀死齐国将领颜庚,证明自己是一名勇敢的武士。
尽管在犁丘一役中,晋军取得了胜利,但要彻底打败齐国并不容易。齐国在中原拥有众多的盟友,比如郑国、鲁国、邾国等,根深叶茂,倘若不削去其枝叶,难以撼动根本。在齐国的盟友中,鲁国是不可靠的,因为在过去几百年里,鲁国多数时间都被齐国欺负,历史积怨比较深。知瑶对齐、鲁的矛盾一目了然,他决定拉拢鲁国,联手打击齐国。
一年后,即公元前471年,晋国使者出使鲁国,要求联合鲁国攻打齐国,并罗列出鲁国臧氏家族在历次对齐战争中取得的佳绩:“当年臧文仲率楚军讨伐齐国,攻占了谷城(时间是公元前634年);臧宣叔会同晋军讨伐齐国时,攻占了汶阳(公元前589年,鞌之战);如今我国君主希望能得到臧氏的帮助,共同攻打齐国。”
自去年齐国败绩后,鲁国的立场就悄悄改变了,还是跟着晋老大心里踏实啊。现在晋国使者对臧氏家族英勇往事的吹嘘,更使得鲁国人飘飘然了,于是乎当即答应晋国,并派臧石为统帅,追随晋军攻打齐国。您还别说,臧石又一次捍卫了家族的荣誉,此番出击,攻克了齐国的城邑廪丘。
虽然这一次伐齐之役并没有取得多大的战果,但由于成功策反鲁国脱离齐阵营,知瑶还是心满意足。在班师回国途中,他派太史赠送一些牛给臧石,用以犒劳鲁国军队,并致歉说:“赠送的牲畜不够档次,在此表示歉意。”
搞定了鲁国之外,知瑶又把目光锁定在齐国的另一个盟国上:郑国。倘若再击破郑国,就斩断了齐国的左膀右臂了。公元前468年,晋国战车又开进郑国,知瑶率领部队攻城略地,抵达桐丘。郑国自知不是对手,便紧急向齐国求救。救还是不救呢?齐国首相田常当然知道郑国对于齐国的意义,必须要救援。可是在前两次本土抵抗中,齐军都败给了晋军,要出国境作战,对多数齐国士兵来说,有很大的心理压力,对晋国畏之如虎。怎么办呢?田常也是一个人才,他想了一个激励手段。在军队出发前,他召见并慰问了晋齐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子孙,当众把五座城邑封给了犁丘之战中阵亡将领颜庚的儿子颜晋,鼓励他说:“你父亲在犁丘之战中光荣牺牲,由于国家多灾多难,没能及时抚恤你,如今国君托我把这五座城邑封赏给你,你驾马车去向国君谢恩吧,不要废弃你父的功勋。”
田常不仅在口头激励部队的士气,他还以身作则,亲自率军队出征。正所谓知耻而后勇,在三番两次败在晋军手下后,田常加强对部队的治理,军队面貌焕然一新,特别是在纪律严明上有很大的进步。这点可以从行军中看出来,譬如说,齐国军队穿过穀地抵达留舒(山东东阿县一带),穀地的百姓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大军过境,一点扰民的迹象也没有。
齐国的援军抵达濮水时,天降大雨,水位暴涨,渡河困难。此时齐国将士纷纷要求就地休整,等待雨过天晴。可是有一个人却急了,此人便是郑国的使者国参(春秋著名政治家子产的儿子),他焦虑地对田常说:“晋国军队就在郑国的屋檐下,因此我们才向贵国紧急求救,贵军倘若停止不前,恐怕就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田常在心里盘算一番,如今正是与晋国争霸中原之时,齐国无论如何也不能置盟友郑国于不顾。于是他站起身来,身披蓑衣,拄一把兵戈站在山坡上,亲自指挥大军渡河。齐国军队的素质过硬,在如此困境的环境下,抢渡濮水。可是马匹就不那么听话了,四腿踩在淤泥中,任凭你怎么拉,就是不肯拔腿前行。田常命令用鞭子绑住马腿,抬起来迫其前行。就靠着这种顽强的精神,齐国大军顺利渡河,继续向前线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