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人的英勇表现大大出乎知瑶的意料,考虑到侵郑兵力的不足,他很明智地放弃了,卷铺走人。不过在走之前,知瑶发动了攻心术,他给田常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知瑶这样写道:“齐大夫陈子(田氏家族因是陈国的移民,又称为陈氏,因而知瑶把田常称为‘陈子’):您是来自陈国的分支,如今陈国灭亡了,这都是郑国的罪过。晋国君主派我前来郑国,是要调查陈国被灭的原因,同时也要询问大夫您是不是为陈国的命运而忧虑。您的根是在陈国,如今却要帮助郑国,如此本末倒置,那知瑶我有什么办法呢?”
陈国是在公元前478年被楚国所灭,距今已过去整整十年。既然陈为楚所灭,知瑶怎么又扯上郑国呢?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在公元前479年时,楚国爆发一次很严重的危机,熊胜发动兵变,几乎颠覆了楚国政府。熊胜的父亲是楚国前太子熊建,在楚平王时因被陷害而逃到郑国,结果在郑国被子产所杀。熊胜一直要攻打郑国,以报父亲被杀之仇,可是当时楚国政要们无意发动伐郑战争,他一怒之下,发动兵变,把首相(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等人都杀了。陈国见楚国内乱,想浑水摸鱼,不自量力地进攻楚国。结果在熊胜兵变失败后,陈国成为楚国的清算对象,很快被灭亡了。
其实陈国被灭,与郑国确实没有多少关系,可是知瑶却绕了一个大圈,他的逻辑是这样的:郑国当年杀了熊建,才导致后来熊胜的兵变;而熊胜的兵变,又是陈国被灭的诱因;因此,陈国被灭,与郑国有直接的关系。这个结论显然是很荒唐,陈国被灭于公元前478年,而郑国杀熊建是公元前522年,两件事整整相距44年!虽说有一点点关联,但也只能算很次要的因素。
显然,知瑶是小题大做,一来离间齐国与郑国的关系,二来嘲讽田常是个忘本的人。可以想象田常看到书信后,勃然大怒的样子,他诅咒道:“经常欺负别人的人都没好下场,知瑶他难道能活得久吗?”
是役无功而返后,知瑶并不甘心。四年后,即公元前464年,他又率大军卷土重来,包围郑国的都城。
在此之前,知瑶虽然身为执政,但对赵氏家族还是颇为客气。随着专政的时日越久,他飞扬跋扈的性格就越发显露无遗,与赵无恤的矛盾越发尖锐。特别在这一年的伐郑之战中,两人第一次爆发正面冲突。
知瑶准备进攻郑国都城,他命令赵无恤率先带领部队入城。从春秋后期始,晋国的军队越发私人化,实际上是几大家族的私人武装。知瑶要让赵无恤打头阵,又没给什么好处,赵无恤想都不想,一口回绝了:“你在这儿,怎么不亲自带兵杀进去?”
嘿,这小子居然顶撞!知瑶这下可气坏了,要知道他自始至终,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赵无恤这个人,觉得这是个懦夫,让你打头阵,那是看得起你呢。知瑶一句轻蔑而侮辱的话,让他与赵无恤再无调和的余地:“丑而无勇,何以为太子?”长得又丑又懦弱,一代雄才赵鞅真是瞎了眼,让这样的人来当赵氏的接班人。
这句话像一把刀扎进赵无恤的心窝里,一辈子也忘不了。赵氏家臣也被知瑶这句侮辱的话给惊呆了,俗话说:“士可杀不可侮。”况且是晋国政坛的四卿之一呢?可是赵无恤果然有忍耐力,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尚无法与知氏抗衡,只能先忍了,于是淡淡地说:“我能够容忍羞耻,这或许对赵氏家族没有坏处罢。”
这次进攻郑国的军事行动,也因为两大巨头不能齐心协力,最后光打雷不下雨了。
知瑶与赵无恤交恶,标志着独裁时代的到来。此时知瑶执政已经十几年了,他的权力加上其才干,使得知氏家族的实力不仅远远超过韩氏与魏氏,也超过了赵氏。对于野心无止境的知瑶来说,这远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罢了。与四大家族相比,晋国公室显得十分孱弱,知瑶开始盘计鲸吞更大的地盘,于是他把目光盯准了中行氏与范氏的领地。
自从中行氏与范氏发动叛乱失败后,这两大家族的领袖中行寅、范吉射流亡到齐国,被清理出“晋国六卿”的行列,他们在国内的领地被封。不过在赵鞅当权时,并没有想瓜分这两大家族的地盘,但随着中行氏、范氏的衰落,其家族的命运早已注定。到了公元前458年,等得不耐烦的知瑶终于要把肥肉吞到肚子里,他与赵氏、魏氏、韩氏三大家族通气,秘密约定瓜分中行氏与范氏的地盘。有利可图,又何乐不为呢?赵氏、魏氏、韩氏乐得与知氏沆瀣一气,大家心领神会,出其不意地出兵,血洗中行氏与范氏的残余,并按约定将其土地、财物瓜分一空。不消说,在这次抢劫行动中,知瑶获利最丰。
这次大抢劫行动,是四大家族背着晋出公暗地里谋划的,作为一国之君却完全被蒙在鼓里,晋出公愤怒了,而且是出奇的愤怒。他当了十七年的傀儡国君,对四大家族的嚣张跋扈本来就心有怨气,如今这股怨气被浇上油烧了起来。他娘的,这一群乱臣贼子——晋出公满腔怒火,他要向四大家族开战!
可是晋出公无权无势,拿什么同四大家族开战呢?他唯一拥有的,就是国君的头衔,只能向国际社会呼吁,向邻国救援了。于是晋出公向齐国、鲁国政府发出呼吁,希望这两个国家能出动军队,帮助他讨伐四卿。晋出公勇敢地向知、赵、魏、韩四大家族发出挑战书,但结果并不意外,四卿出动军队攻打国君,在这场君臣的交锋中,国君又一次被打得大败。晋出公狼狈而逃,投奔齐国去了,从此再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国家,六年后他病死在异国他乡。晋出公流亡后,知瑶立晋昭公的曾孙为国君,至此国家大权完全掌握在他手中,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知瑶野心勃勃,早晚要把晋国吞为己有,之所以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取代晋室,是因为他与其他三大家族貌合神离,有共同利益时,大家自然是同一阵营,然而一旦利益出现了分歧,那就是敌人了。对付三卿,比对付国君更难,所以知瑶要耐心地等待,利用一切机会,对三家各个击破。
野心家的野心总是无止境,他们不停地追逐着下一个猎物。踌躇满志的知瑶在国内驱逐晋出公,在国外则吞并了厹繇。厹繇应该是中山国内的一个部落,中山国就是鲜虞,是一个狄人国家。在不同的史书中,厹繇又称为厹由、仇繇、仇由或仇犹。厹繇靠近晋国,地形比较险要,易守难攻,知瑶想打起它的主意,可是几乎无路可通,要出兵征服困难重重。怎么办呢?聪明的知瑶想了一个诡计,他令人修了一个大钟,假称要送给厹繇君主。
当时中原的青铜器是十分有名,也是文明的象征,文化落后的厹繇君主自然十分欣喜。为了迎接大钟,他下令修一条路,在地形险要之处,削平高山,填平低谷,以便让晋国的运载大钟的马车可以通过。厹繇大臣赤章蔓枝劝谏说:“我们又没帮知瑶做什么事,他凭什么要送大钟给我们呢?知瑶这个人,贪婪而且没有信用,肯定是想要攻打我们,但道路不通畅,便想出这么一个伎俩,以送钟为名,让我们修路来迎接。我猜知瑶的军队必会尾随大钟前来的。”
利令智昏的厹繇君主对逆耳良言不以为然,他反驳道:“晋是大国,有心与我们交好,拒绝人家是不吉利的。你不必再说了。”
赤章蔓枝无法改变君主的主意,他回到家后,自言自语道:“作为臣子,如果我不够忠心,那就是罪过;如果我尽了忠心,却得不到信任,那么是可以脱身远去的。”说罢,他打点行李,带着家人离开了厹繇,前往卫国(或说是齐国)避难。果然不出赤章蔓枝的预料,不久后,晋国的大钟送到,随即军队开进厹繇,这个狄人部落终被知瑶所灭。
在不费吹灰之力夺得厹繇后,知瑶对自己的智力水平显然充满自信,与其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不如靠斗智来赢得胜利。他想将“利以诱之”的伎俩复制到卫国头上,于是赠送四匹良马、一块白璧给卫侯。晋国人如此示好,卫国人有点受宠若惊,群臣纷纷向卫侯表示庆贺。但卫国还是有人才的,有一个人不仅没有前往庆贺,反而面有忧色。此人是公孙弥牟,又称为南文子,他警告卫侯说:“无缘无故送来礼物,无功受赏,这是祸患的先兆。我们是小国,并没有送出礼物给大国,大国反而送礼给小国,这件事,值得担忧。”
弥牟的分析与赤章蔓枝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卫侯并没有像厹繇君主把忠告当作耳边风。在晋国内战时,卫国是反晋的急先锋,卫侯对晋国的提防心显然是很强的,于是他下令卫国军队在边界加强警备,修缮道路、桥梁、渡口,积极做好防备晋军入侵的准备。
果不其然,知瑶偷偷摸摸地在边界集结了大军,只要卫国人疏于防守,便要践踏其国土并收为己有。可是令他失望的是,卫国的防备无懈可击,这位晋国独裁者不由得叹道:“卫国有人才啊,事先知道了我的谋略。”于是将军队撤回,放弃了攻打卫国。
不过知瑶并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次用的是苦肉计。
角色扮演者是知瑶的儿子,名唤知颜,他假装受到陷害,向卫国政府提出前往避难。这件事要怎么办好呢?又是弥牟站出来出谋献策道:“知颜是知瑶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却要逃亡到卫国,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的。但是既然人家前来投奔,如果不接纳的话,那也说不过去。不如这样吧,我们在边境上严加守备,如果知颜的车队超过五辆车,便不再接纳。”
这下子知瑶知道卫国是不容易用谋略来取得的,权衡利弊之后,最后他放弃了征服卫国的念头,转而攻略中山国。
讨伐中山国一役,知瑶又捞到不少好处,夺得一块地盘,名为穷鱼之丘。春风得意的独裁者有点得意忘形了,他打破了“四卿平等”的传统,在国内政坛上一枝独大,越发不把其他三家放在眼中。他盛气凌人,喜欢挖苦人甚至侮辱人,其他大臣自不必说,连位列四卿之列的赵无恤、韩虎、魏驹,他照样羞辱。
以前知瑶骂赵无恤“丑而无勇”,已经使赵氏对他深恶痛绝了。在公元前457年的蓝台之宴上,他又激怒了韩氏家族。事情是这样的,在酒宴上,知瑶酒喝过头了,出言不逊,调戏韩虎,并且羞辱韩虎的辅相段规。韩虎与段规虽然不敢发作,可是铁青着脸,明眼人一下就可看出两人心里怒气冲冲。
这时知氏家族的知果悄悄地对知瑶说:“您可得警惕点啊,不然就要大难临头了。”这位知果当年就反对立知瑶为家族继承人,如今看到知瑶开始坠入深渊,他不能不为家族的命运而深感担忧。可是知瑶听罢哈哈笑道:“要发难也是由我发,若我不发难,有谁敢胡来呢?”说罢又是几杯热酒下肚,对知果的提醒完全当耳边风。
知果正色地说道:“《周书》上说:‘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君子在小事上能殷勤谨慎,才能避免大的祸患。今天主公在一顿饭的工夫里,接连侮辱韩氏宗主与辅相,自己又没有充分的准备,只是说别人不敢发难,这怎么行呢?蚊、蚁、蜂、蝎这些小动物都能伤人,何况是韩氏的宗主与辅臣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知瑶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在他看来,他已经完全控制晋国的权力,掌握着生杀大权,不要说有人敢发难反抗他,就是忤逆他旨意的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知瑶要证明给知果看,什么叫强权,什么叫独裁,什么叫暴力,什么叫统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野心膨胀到一定阶段,小打小闹就满足不了无止境的欲望。到公元前455年,知瑶已经整整执政晋国二十年了,这是多么漫长的光阴,在他的铁腕领导下,晋国恢复了几分霸气,似乎又重回光荣的时代。可是,他唯一不知足的,是岁月霜白了鬓须,转眼间他也垂垂老矣,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建成知氏帝国的大厦呢?
于是乎他迫不及待要攫取更多的权力,他把自己看作猛虎,却把其余三卿视为绵羊,而绵羊向来只能成为猛虎的食物。韩氏家族成为第一个被勒索的对象,知瑶狮子大开口,要求韩虎献上万家之邑。
韩虎气疯了,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咒骂知瑶。蓝台之宴上的受辱他还记忆犹新,可是狂妄的知瑶非但不收敛,反倒得寸进尺。自从晋国实行“六卿制”以来,从来没有哪位上卿被一而再地羞辱。老子丢不起这个面子——想到这里,韩虎唤来辅相段规,他对这位才思敏捷的大总管十分信任,此君一定有对付知瑶的办法。
不料段规却面无表情地说:“知瑶索要土地,不给的话肯定要出兵攻打我们,我们顶得住吗?”韩虎一听脸色大变,心里老大不舒服,段规啊段规,你也被知瑶羞辱过,就这样忍气吞声吗?人家来索地,我们就乖乖交出来,这还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吗?段规似乎看透了韩虎的心思,便说道:“知瑶得到我们的土地后,肯定更加骄狂了,到时一定会向其他家族索要更多的土地,倘若其他家族不应允,势必要动用武力弹压。我们暂且规避风险,等待时局的变化吧。”
其实段规看得很清楚,无论是韩氏或魏氏,都无法与知瑶相抗衡,背违知瑶便是自找死路。唯一的机会,是等待赵氏与知氏反目成仇,只有赵氏能勉强与知瑶相较量。韩氏不要强出头了,先吃点亏吧,先保存点实力。
韩虎听完后,怒气渐渐消了,恢复点理智了,想想段规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罢罢罢,一咬牙一跺脚,把城邑拱手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