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欧罗巴社会”
日本在近代东方之崛起,是历史上一个奇迹。其崛起后竟能踵随欧美诸强侵掠中国,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黄色帝国主义,而其凶残则较诸白色帝国尤有过之,此理殊不易解。
再者,日本文明原为大陆上汉族文化向外扩展之边缘,而此边缘文化于近百年中竟能反噬其母体,其母体文明又表现得若斯之颟顸不可救,则尤使史家茫然也。
胡为乎而然呢?在诸多解说中或以社会形态说较为可信,且为读者试释之。盖古日本文明原甚落后,隋唐以后,僧侣学子群访长安,日本社会制度才开始汉化。然汉唐文物典章如中央集权文官制、考试制度、征兵制度、家族制度……均未必适合岛居小国,日久变质乃与中土原制各行其是。如中国之文官制、征兵制,原均为代替世袭制而设计者,日本试行之,中央集权未成型,反而助长诸侯世袭,军人职业化,从而架空了中央,所谓藩幕是也。说者以日本明治维新前之社会结构,实与西欧封建末期之社会结构极为相似;而此一相同之结构则为欧洲“产业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之温床也。日本既有此温床,蓄势待发,因此一经与西欧接触,符节相合,一个东方产业革命乃应运而生矣。此一“欧罗巴社会结构”说,颇能道其契机,故为读者述之。至于我国传统社会之结构则为单纯的亚洲式社会(Asiatic society),故与欧式经济发展,殊嫌凿枘不投。
日本既以社会形态之偶合,益之以明治时代之开国精神,心物两健,不旋踵乃崛起为侵华最后起之帝国主义矣。甲午中日之战(1894-1895)后,割我台湾,奴役朝鲜,进窥南满,中国之外患遂益形复杂,而英国在东亚大陆上之维持现状政策,也就更难维持了。
所谓势力范围的因因果果
我们如把清朝末季英国对华政策再稍作回溯,便知英国这一纵深发展的政策,盖有三个不同性质的阶段。(不像俄日两国的侵华政策,前后不变,一竿到底也。)
其第一阶段便是统治印度之后,乃把中国看作印度第二。此一阶段之发展,以1842年《南京条约》之签订及其后数年为巅峰。在此阶段中,英国对美、法、俄诸强均嫉视殊甚,而其他列强亦以牙还牙,视其为公敌。此亦欧洲纠纷在亚洲之余绪也。
第二阶段则自1856年亚罗船事件(The Arrow Incident),掀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始,直到1898年义和拳之蠢动而告终。在此40余年中,英国在华与诸列强之关系则为政治妥协、经济领先,甚或独占(如鸦片、如航运)。以故在此阶段中维持现状实为英国对华政策之中心思想。然此一思想至1898年终成泡影。盖此时大清帝国气数已尽,举国瘫痪、振作无力,而欧美诸强之扩张主义却如日中天。——原本隔洋观火的美国,竟于此年无意中击败西班牙而取得了菲律宾,一夕之间竟也变成远东的贪婪一霸。巧的是笔者那位欢喜搞以夷制夷的贵同乡李鸿章,秘密与沙俄勾结以抗日本,亦于此年把旅顺、大连两港租给了俄国。俄帝得此两港囊括了满蒙,便野心勃勃地把长城以北的中国领土宣布为俄国的势力,不容他国染指了。俄国此举侵犯中国主权问题不大,可是它也侵犯了英国的经济利益,弄得英国在中国长城以北路不能修、矿不能采、鸦片也不能卖,损失不赀,那就兹事体大了。
更巧的则是我们一向好勇斗狠,以响马闻名全国的山东老乡,也于这时打毁了一座德国教堂。好个借口,德国一下便冲入胶州湾,占领了青岛,宣布山东省为德国势力范围。德法邻居,法国岂肯后人,也一下霸占了广州湾,西南中国也就变成法国的势力范围。福建面临台湾,日本也就当仁不让了。
这样一来,原以整个中国为其势力范围的英国,不免慌了手脚。它赶紧占了九龙,以巩固其香港老巢,再一步便拿下威海卫以对抗沙俄。但是威海卫在德国势力范围之内,为联德防俄,它又不敢冒犯德国,否认其在山东的势力范围。它自己也想宣布长江流域为英国势力范围,但是长江流域早已华洋杂居,有范无围,并且比起中国全境也范围太小,损失太大,心有不甘。所以1898年的英国真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忽然灵机一动,找出个办法,便是干脆不承认势力范围这一概念的存在。但是它自己势力范围之内的利益,又不容他人侵犯。矛盾重重如何是好呢?幸好英国政客都有优良的巴厘满训练(Parlamentarian training),长于言辞,精于辩论。因此殖民大臣张伯伦(Joseph Chamberlain)乃有其面不红耳不赤,一针见血的精擘之论,曰:“势力范围,从未承认;利益范围,从未否认。”(Sphere of influence,we have never admitted;sphere of interest,we have never denied.)
因此,英国为维持自己的“利益范围”,则必须打破其他列强的“势力范围”。这一原则既定,长于辞令的政客乃把它取个名字叫作“门户开放政策”(Open Door Policy)。所以90年前英美两国在中国所搞的“门户开放”和邓小平所搞的“门户开放”,就大异其趣了。邓的门户开放是来个开门请客,迎接外资外援。而90年前的门户开放,则几乎与中国政府无关。中国想管,洋人也不理会。他们的门户开放是不许侵华的各帝国主义在中国划“势力范围”,搞非洲式的瓜分运动,所以中国在此均势条件下,也不无小惠,至少可免于做真正的殖民地。
可是英国当时要提出“门户开放”,多少有点心虚脸红。心虚者,它对它自己在华的殖民地如香港、九龙,在华的“势力范围”如西藏,开放不开放呢?脸红者,设英国主动送出《门户开放照会》(Open Door Notes),收文者如此反问,脸红否耶?!
所以“门户开放”这个世界近代史上有名的故事,其发动者实为英国,而英国政客不愿,也无此厚脸皮执行之,这样他就想打老美的主意了。美国外交家自开国以来便一直是志大言夸、行动敏捷、满腹理想而从不老谋深算。加以此时美国在华也没有“势力范围”,更可不负责任,放言高论。因此一经伦敦策动,麦金莱总统(President William McKinley)与国务卿海约翰(John M.Hay,1838-1905)便欣然同意,并一肩扛过。自此这项英国对华政策就变成美国的对华政策了。它为英国利益服务而英国还要装模作样,对这项“美国政策”吞吞吐吐地做有条件之保留呢!笔者走笔至此,不禁喟然有感。我想中国的外交家,真要多读点英国史,才配上台来打点国际麻将啊!
以上所述英国这几招漂亮的手法,便是它在晚清对华政策的第三个阶段了。
海约翰搞“门户开放”的闹剧
海约翰自承担了“门户开放”这宗天降大任,他便认真地草拟了一篇《门户开放照会》,于1899年正式有技巧地先后分送各列强。这照会强调三项要点:一、中国领土完整(territorial integrity);二、主权独立(state sovereignty);三、列强利益均沾(equal opportunity)。这项照会发出去之后,有关列强不久也就批准了,或有条件地批准了,而使此一历史事件永垂后世,虽然它并没有正面解决任何问题。原因是建议人却也是违议人(如英国),执法者竟也是犯法者(如美国)。英美尚且如此,其他列强的口是心非就更无论矣。
美国为什么要执法犯法呢?盖海约翰承担大任之初,只知道美国本身在中国并无“势力范围”,所以心雄嘴硬也。但海氏初未想到,在美国占领菲律宾之后,自己也变成肮脏自私的帝国主义之一了。他如以门户开放三原则为借口,不许那后起之秀,雄心勃勃的日本向朝鲜和南满侵略,则日本小鬼就要南下马尼拉了。言念及此不觉涔涔汗下。为着保护菲律宾,白宫主人把心一横乃与日本再签两造密约,便把整个门户开放运动出卖了。因此虽然这位“门户开放”先生在历史上大名鼎鼎,但是此事自始至终只是一场闹剧而已,未成气候。再加上一个昏聩无知的叶赫那拉老太太,在此紧要关头,幽囚了儿皇帝之外,又搞出一幕更荒唐的闹剧,什么“刀枪不入”“扶清灭洋”的义和团,事态就更不堪设想了。四年之后,日俄两个帝国主义竟集重兵数十万,在我东北大打起“日俄战争”来。这一打则什么“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利益均沾”,便啥也没有了,门户开放主义也就寿终正寝了。
不过天下事总是有其两面性的。门户开放虽然失败了,却反映出一个列强“均势”(balance of power)的局面。任何强权,在诸强相互牵制之下为非作歹,都要三思而后行。清朝政权就仰仗这点均势,又多活了十年。否则,如中国真的被列强瓜分了,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也就搞不起来了!
【1990年6月23日脱稿于台北“中央”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