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颜烁很早就醒了过来。能睡懒觉是很幸福的事,年纪大了或者心思重了,想睡都睡不住了。在香港夏末的潮湿空气里,颜烁走过半山长长的扶梯。这次终于没有走错路。
上午和公司人力资源部的人签了合约,颜烁拿到了工作签证和宿舍钥匙。原来这张千盼万盼才盼来的工作签证,仅仅是一张香港特区政府发来的泛黄的纸,允许颜烁在一年之内无限次地进入香港。但是,这还没算完,颜烁还需要回到自己的户籍所在地,去拿一年之内无限次出入境的许可。
买好回家的机票。下次再回来的时候,颜烁就有香港“暂住证”和“暂住地”了。现在在香港,没有银行账户,没有电话卡,没有身份证,也没有住所,就是一个盲流。颜烁不由得苦笑起来。
中午,老于打来电话,说他在颜烁公司楼下。昨天晚上,眼见酒醉的颜烁哭着述说自己第一天中午一个人吃饭的惨况,这会儿老于良心发现,决定来陪颜烁吃午餐。颜烁感动得要哭,飞奔下楼,紧紧地抓住老于的胳膊,跟着他走在半山的街巷里。
与中环的繁忙不同,半山上是SOHO区,有一种艺术、商业和休闲混杂的味道。老于带颜烁去了一家不起眼的法国餐厅,小小的门脸、干净的露天餐桌、洁净的桌布、晶莹的餐具、漂亮的花草,服务生和客人都很安静,让人有一种如同置身欧洲的错觉。
老于在身边的时候,即使不说话,颜烁也总是很放松,像那种和亲人在一起的放松。老于叫了个朋友一起吃饭,他说怕颜烁孤独,要多介绍朋友给她认识。
朋友叫Ricky,基本不工作,却住在半山,不单他和夫人住半山,他爸妈也住半山,他岳父母也住半山,简直是半山一家人。
从老于的口中,颜烁得知,Ricky的工作就是每年拿出一个月时间去迪拜拉一笔资金到香港做投资,抽成,然后每天在中环吃喝玩乐,拿逛街当锻炼。
Ricky来的时候果然悠闲地穿着一身运动服,颜烁眼拙,看不出来啥品牌,只看得出是好品质。他的普通话也烂得惊人,不过他还是很努力地跟颜烁讲话。
饭后老于有事先走,Ricky就陪着颜烁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整个中环,用很烂的普通话很细很慢地向颜烁介绍沿路经过的每条街道、每座大厦和每家餐厅。
颜烁从来没有在第一次见面的朋友那里受过这样的礼遇,简直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地和Ricky告辞,不迷路地回到公司。香港人,这就是颜烁第一印象里的香港人,会在店小二里和她干哈啤,会专程跑来陪她吃午餐,会走路一个小时教她认中环的路。
即使蝗虫和双非的问题闹得再严重,颜烁仍然要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不停地告诉内地的兄弟姐妹们:香港有很多很多有素质、有情义、有修养的好人。
回家后很快就办完了内地的许可。颜烁的妈妈送她到机场,拉着她的手哭个不停,那感觉就像是颜烁要跳进火坑一去不回一样。颜烁耐着性子安慰妈妈,头也不回地过了安检。
无论是漂泊还是无助,无论是希冀还是温暖,好或者坏,天堂或者地狱,并没有本质的差别。花开终难免花谢,只要盛放的过程,不留一丝遗憾。
回到香港,坐机场快线,转地铁,再转公交,颜烁拿着宿舍的钥匙,提着大大的箱子去自己在香港的“暂住地”。真的是漂洋过海了,公司宿舍在一个小岛上。下了公交傻了眼,整座岛是一个社区,全是房子,高楼林立。颜烁傻站在路牌旁,不知道拖着这个比自己大的箱子应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刚好有一家人路过,看到她茫然无助的样子,妈妈模样的女人停下来用广东话问她,发现她听不懂,又换用英文问颜烁需不需要帮助。颜烁看到女人身边的小孩子才五六岁,和爸爸妈妈一样都提着重重的超市的袋子。她礼貌地感谢了女人,说不用麻烦了,她自己慢慢找。女人还是仔细地问了她具体地址,又仔细地讲清楚应该怎么走,确认她真的明白后,才和老公、孩子一起离开。整个过程中,小孩子就提着重重的袋子,安静地站在一旁,认真耐心地听着。
颜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不由得自我反省,如果换作自己,如果自己的孩子在一旁负重等待,她未必会停下来帮助一个陌生人。这就是素质上的差距,是她和香港人的差距。
终于找到“暂住地”,不得不说,这个“宿舍”看上去未免也太高级了点。屋外绿树掩映,挑高华丽的公共大堂,礼貌严谨的接待人员仔细地确认了颜烁的身份之后才放她进去,并说很快会给她配新的门禁卡并送上去。
开门进去以后,颜烁更吃惊了,谁说香港的房子小?这个八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铺的是实木地板,落地窗面朝大海,有个漂亮的阳台,厨房和洗手间都明亮宽阔,比上海的家还要好!
颜烁把箱子一推,坐在沙发上自个儿乐了起来。香港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辛苦嘛!可惜床上用品还没来得及置办,还好是夏天,颜烁掏出一件T恤垫在床上,能屈能伸地将就了一夜。迷迷糊糊中,她还想着,改天抽空去买点家具、电器和床品,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起来了。奔波了一天很是疲劳,没想多久,就坠入梦乡。
早上照例早早醒来,还不太清楚上班路上需要花多长时间,颜烁决定提早出门。拉开窗帘,窗外的大海好壮阔!阳光倾洒在海面,视野浩瀚无垠。
带着被朝阳和海景沐浴过的心情,颜烁轻快地去坐船上班。大堂里昨晚盘问她的工作人员友好地对她说:“早安。”出了门,路旁草木葱茏,植物的清香直往心里沁,鸟叫声婉转悠扬。真不知道香港还有这样的宝地呢!一直走到码头,颜烁看到整个区域的全貌,才发现这正是新公司开发的项目之一。难怪宿舍会在这里了。
在内地长大的颜烁从来没有坐船上班过,心情新鲜得像个进了游乐场的孩子,守在窗户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船外的景色。激动的心情完全不像去上班,倒像是去旅行。从出家门到进公司,整整花了四十分钟。香港的交通太便捷了,像颜烁宿舍所在的这么远的郊区到市中心都可以只花四十分钟。要是在上海,十五分钟才走得出小区大门,更不用提打车永远打不到这种让人头大的问题。
上周老大布置的几项工作颜烁都做完了,周一的例会要开始讨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合格,颜烁的心里有点新员工的小忐忑。例会上所有的同事都到齐了,各自拿出上周的工作成果。颜烁最后一个讲,好在她在以前的工作中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同事们提出的问题,颜烁都一一顺利作答。
会议的最后,汪明笑着对她说:“不错。”颜烁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对未来的工作也没那么惶恐了。
下午去中环的另一栋大厦开会。走在路上,心情无比愉悦,自然而然地犯贱,想请老于、Jason和皇甫吃饭,让他们不要再担心自己。打了老于电话,他没接。于是,颜烁给皇甫打了电话。
电话里皇甫的声音听上去很沙哑:“干吗?”
颜烁高高兴兴地说:“我有地方住了,而且工作报告被表扬了!我晚上请你们吃饭!”
皇甫有气无力地说:“那就好了。不过我晚上不能和你们吃饭。”
颜烁听他的状态不太好,赶紧问:“怎么了?”
皇甫低声说:“刚从医院出来。”
颜烁关切道:“感冒咳嗽还没好?”
皇甫平平的声音:“刚查完了。肺癌。”
“啊?!”颜烁差点扔了电话。
皇甫用温软的港普费力地解释:“癌,癌知道吗?肺癌。”
那一刹那,颜烁只觉得中环的阳光好刺眼,无数的人从身边快速经过,快得像黑压压的魂灵。无名的疼痛突然从身体里爆裂开来,痛得她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她木然地拿着手机,哭着向电话的那头喊:“皇甫源!你是个骗子!不可能!你骗我!”
皇甫的声音还是那么微弱:“别哭,还没死,晚期而已。”
颜烁在中环的人群里哭到眩晕。二十出头的她还太年轻,并不懂得什么叫作“世事无常”。好不容易来到香港,本以为即使香港的工作和生活很辛苦,但一切都会像皇甫说的,以后就好了;本以为生命即使不完美,也依然可以很漫长;本以为皇甫即使爱着别人,也依然是可以陪在身边的有着温暖柔软的心的朋友;本以为……
可是,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不经世事,哪知敬畏。颜烁第一次在命运的重压下,毫无反抗之力。
这个世界,我们根本不知何时就会离开,也不知将如何离开。
颜烁穿着高跟鞋,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地向皇甫所在的位置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管他的生命还有多久,我要每分每秒都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