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过,然后死了
沈熹微
前几天北京温度骤降,我在微博上看见小段说暖气停掉了,于是想起来几年前的一个冬夜,他在西安的一间网吧里写字。我们在网上聊天,小段说租的房间没有暖气,网吧比较温暖。那时他常常在网吧过夜,取暖,写作,文字像黑暗里一簇小小的火焰,凄艳而有寒意。
作为写字人之间最最平常的问候,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问小段,最近有写什么吗?他的回答常常是没有,更有一两次,他说,半年没写了。我对小段的回答不以为意,写作这件事不必着急,我心里面也很笃定地认为,他不会不写。
有些人生来就要写作。这样的人通常活得不容易,他往往经受着常人所难以想象的痛苦,历经漂泊、孤独、颠沛流离。“颠沛流离”很多时候被误读成一个浪漫词汇,其实在有真实经历的人那里,它更代表着深刻的贫穷、窘迫、难堪。那时候我认识的段年落,就是一个始终在漂泊的男孩,很瘦,我总是猜想他是饥饿的。有两次他跟我说他没法再写了,写字赚钱太慢,他要用更快的方式挣钱,给他年迈的奶奶看病。
他一度消失了。杂志上的作者名如潮水般更替,“段年落”三个字沉没得无声无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小段去了深圳,进工厂,在流水线上做产品,每天工作很多个小时。我当然不会问他是否还在写作。因为我知道,一个承受着高强度劳作的人,是绝不可能腾得出手来写字的。
所幸一切都是为写作准备的,他吃过的苦,挨过的饿,甚至受过的折辱,最后都因为重新开始写字而有了去处。
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首先是吃惊,我问小段:“这么多人物,这么复杂的脉络,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他笑说不知,我只好更加笃定,这个人天生就是要写作的。
其实回头想想,我的问题多么可笑。作为同样写字的人,我深深知道,文字不是“想”出来的,更多时候它是“喷”出来,因为积压太久太多,因为我们胸怀中的洪流,从来没有别的出口。
小段的文字变了,有他经年活过的痕迹,变得平实。他让他的男女主角去漂泊,吃苦,在生活的磨难中相互猜忌,继而仳离。我必须承认这真的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它不是偶像剧式的甜蜜搞笑,更没有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它里面有迷茫,有欲望,有仇恨,有死亡……好像每一场在不动声色中溃败的人生都让人那么的绝望。是的,他正是以不动声色的淡然口吻,将最冰冷的溃败呈现出来,让你必须压抑着悲伤,甘之如饴。
总不能忘了小段陷于穷困的时候,他为了给家乡的父亲凑钱修房,让自己负债累累。还有一次,我们谈到命运,他说:“命运待人好时是真的好,待人差时也是真的差,只是从没对我好过。”很多人叫苦是不懂何谓苦,他说苦我是信的。可信又如何,我又不能给予他安慰。就像明明知道张凯文就是林欢欢一心牵念的小哥哥,却没法跑到故事里去告诉他们……对于他人的生命、他人的故事,原来我们一直无能为力。
用小段的话说,这本书里的人物是一群人渣,他们狭隘、茫然、自私、愚蠢,在我看来他们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爱。是爱驱使着这些男男女女,驱使着这些悲欢离合百感交集。爱是绑在他们脚下的镣铐,正如命运的捆绑之于我们,这样想着,或许结局就不十分重要了。
无论结局如何,仍旧要生活,仍旧要跳舞,仍旧要尽情地笑痛快地哭。唯有如此,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墓志铭上才可以写着“他爱过,然后死了”。
阅读吧,我已经说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