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后，乔安娜回想不起许威的脸，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可是她始终记得，有一个男孩站在湖边，用像湖水一般清澈又深邃的眼睛看着她说：“你可真神秘。”
噢，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是真正神秘的。你所以为神秘的，只是它不愿意为你敞开罢了。
年轻的许威不懂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不懂这个道理。
只不过许威再也没有这个机会去懂了。
有的艺术家会说，死并不是终结，而是一种新的开始。然而乔安娜始终认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死就是结束。
有一点像电视剧的大结局，然而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电视剧还可以拍续集，然而死亡却再也没有故事可说。
死亡没有给我们选择的权力。
就像再也没有人知道，如果许威没有死的话，他很有可能会长成一个小混混，也有可能迷途知返走上正道。
广告里说“一切皆有可能”。但他们忘记在这句话前面加上两个字——活着。
许威是因为乔安娜而死。很多人都这么说，包括乔安娜的舍友罗素素。
罗素素从来不把乔安娜当作普通人，她曾说过乔安娜的身上有一种气质，这种气质人们并不陌生，它在烽火戏诸侯的褒姒、一笑亡国的妲己、站在男人斗争中心的貂蝉身上都曾经出现过。
这种气质，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祸水。
乔安娜只是报之以微笑。这也不是什么坏评价，不是吗？
“你听说过美杜莎吗？”
乔安娜没有说话，只是握着笔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罗素素没有察觉到这细微的动作，她把手中的书放下，自顾自地说道：“美杜莎曾经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后来因为激怒了雅典娜，就被变成了蛇发女妖。任何人只要看她一眼都会变成石头。”
乔安娜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来对罗素素一笑。
罗素素从床上爬了下来，走到了乔安娜的面前，用一根手指指着她说：“蛇蝎美人啊，说的就是你们这些祸水啊。”
罗素素撇了撇嘴，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
乔安娜不知怎的，竟松了一口气。她把紧握的笔放下，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美术课的闹剧之后，任雨婷和乔安娜之间的矛盾更加根深蒂固。正如罗素素所说，任雨婷不是那种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吞的人，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那天晚上，乔安娜在回寝室的路上，被一群人拦了下来。领头的是一个魁梧的男生，应该是高年级的。
不出所料，在他的身后，站着往日弱不禁风的任雨婷。
乔安娜扫了她一眼。
对于乔安娜的这种不屑，任雨婷简直快要气疯了。不过此刻倒还有几分冷静，她上前一步对乔安娜说：“乔安娜，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不要惹我。”
乔安娜似未听见一般。她的灵魂好像不知道飞去了哪儿，只留了一个美丽的躯壳在原地。
任雨婷被惹毛了，她手抓住乔安娜的手腕，贴在乔安娜的耳边轻轻地说：“许威是我的，你不要招惹他，懂吗？”
乔安娜似一下子回过神来但也只是微笑了一下。
任雨婷一向高高在上，不知卑微是何滋味。然而此刻，她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个字。乔安娜虽然一动未动，但显然已经高出了她一等。
她的不动声色，显然是对自己的轻视。乔安娜看不起她，所以连动都懒得动。
只是任雨婷不愿承认，逞强地抓着乔安娜的手，狠狠地瞪着她。
倒是后面那个高年级说了话：“婷婷，放开她。”
任雨婷虽心有不甘，无奈也只能放下。她只是转过头，撒着娇说：“哥，你一定要帮我。”
那个被她唤作哥的高年级生“嗯”了一声，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整个视线牢牢地锁定在了乔安娜的身上。
他叼着烟，两步就迈到了乔安娜的面前说：“听许威说，你对我没兴趣。”边说边把烟雾吐在了乔安娜的脸上。
幸好乔安娜撇过了头。
那人粗鲁地将烟头扔到一边，接着说：“我才不管你对我有没有兴趣，在这里，只有我对谁有兴趣。”
乔安娜这才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其实眼前的人长得倒没那么粗糙，眉目里有三分和任雨婷很像。
乔安娜明知故问：“你是谁？”
听到这，他大声笑了一下。
“我，你不知道？”他逼近了一步，俯下身来时鼻尖几乎要贴到乔安娜直挺的鼻梁上。
乔安娜退后一步。
“我就是任风达。”那人说话的语气狂妄至极。
“哦？”乔安娜故作惊讶，紧接着又是摇头，“不认识。”
任风达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他用一只手捏住乔安娜的脸，阴沉地问：“不认识？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这兄妹俩都是奇人，一个占有欲极强，一个自信到狂妄。
乔安娜只觉得很累，她的声音虽小却很清晰：“你们让一下。”
任雨婷立马大喊：“不可以！”
任风达又笑了，他喃喃自语：“好玩，有趣。”
他一把抓住乔安娜的手，凑到她耳边说道：“你知道吗？我任风达看上的人，在成为我的人之前，永远不能走！”
任风达不是任雨婷，他的力道大无穷。他紧紧地抓着乔安娜的手，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往绿化带里拉。他对其他人说：“你们不许过来。”
乔安娜有些慌张，虽然知道挣扎无用但仍不遗余力。然后她的脑子里却在想着罗素素对她说的话。
美杜莎为什么会变成妖怪？
海神波塞冬被美杜莎的美貌所吸引，在雅典娜的神庙里把她强奸了。雅典娜大怒，于是把美杜莎变成了可怕的蛇发女妖。
美貌果然是灾难。
乔安娜此时万念俱灰，她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任风达。此时的任风达就好像是一头没有被驯化的野兽。
可是这一眼，让他整个人瞬间石化。
“许威！”任雨婷的声音难得如此响亮，此时一阵惊雷响起，将她的声音衬得如此凄凉。
他站在离乔安娜不远处，眉头紧锁，拳头紧握。
没人会觉得，他还只是个孩子。
许威上来就给了任风达一拳。他热血沸腾，连眼神里都冒着熊熊的怒火。
两个人无论是身高还是力量上都没有任何可比性。许威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任风达似疯了一样，一拳一拳地砸在许威脸上。即使被揍成这样，许威仍有意识想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不过，任风达一派人多势众，几个人把许威踩在脚下，任雨婷在一旁哭到几乎断气。
只有乔安娜，还保持着原来姿势，一道闪电把天空劈开来，将她的脸映得清晰分明。
虽然苍白，但是平静。
“老大，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人群中有人喊道。任风达像上了发条一样，重复着挥拳的动作。有一个人蹲下身去，探了探许威的气息，发着抖说：“没气了……”
那早已经准备好了的天空，此时终于迎来了第一滴雨。它滴落在乔安娜脸上的时候，像是一滴迟来的泪。包括任风达在内，刚才气势汹汹的那些人，已经惊慌而逃了。任雨婷蹲在了地上，她根本不敢看已经面目全非的许威。可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好像一直哭，许威就会活过来一样。
乔安娜一点儿也没害怕，她走近那已经没有生气的尸体，刚才的那股力量早已不知在何时从他身上散去。这个男孩多么可怜，他死了，只不过因为他爱她。可是她甚至还不懂什么是爱。
任雨婷不知何时走到了乔安娜的面前，她看着乔安娜的眼神里有惊诧，有憎恨，有畏惧……她在乔安娜的面前站定，颤巍巍地用手指着她，撕心裂肺地大喊道：“你，你是恶魔。”
此事闹得满城皆知。
许威死了，任风达和他的同党都被关进了监狱。任雨婷退了学。而乔安娜也大病了一场，被接回了家。
乔安娜的状态，就如小时候得肺炎时一样，她整日躺在床上，体温并不高，但总是不肯醒来。乔安娜在这一片混沌中飘荡着，一直摸索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下。
然后，那一片混沌退去，一道白光射向乔安娜。在那道白光中，她又开始追寻着一道暗影，这道影子她既陌生又熟悉。是的，她那么清晰地回忆起她曾经在五楼看见过这道影子，即便此刻是在梦中。
她是谁？
她又来干什么？
然后漫天的色彩迎面朝她盖下来，落到她眼底的时候，化作一席华丽而寂寥的黑色。
乔安娜醒来的时候，对乔斯宸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要再去上学了。”
乔斯宸自然没有话说。
乔安娜变得更加寡言。她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窗户的旁边，愣愣地看着天空。
为什么天空里会有这么多的颜色？
天空，跟死亡一样，让人琢磨不清。
没有谁来打扰她，大家都觉得她在这件事中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乔斯宸甚至还为她请了一个心理医生。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然。
如果一个人困在自己为自己建筑的牢笼里，那么谁也救不了她。
而且，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已经怀孕五个月的乔太太身上。
从回来那日起，乔安娜就没有见过文莉娜。文莉娜视乔安娜如猛虎，对她避之不及。
不过，凡事总有巧合。
乔安娜难得下楼晒晒太阳，便在花园里碰见了文莉娜。她的肚子已微微隆起，整个人懒洋洋地躺在那儿，就像一只怀着孕的大懒猫。
乔安娜走到她身边，拍了下她的肩膀，叫了一声：“文老师。”
文莉娜一下子脸色大变，看向乔安娜的眼神里满是惊恐。
其实，对于接乔安娜回乔家这件事，文莉娜是一百个不同意。她好不容易把这个祸害给送出去了，又怎会甘心把她接回来？
文莉娜努力地挤出个笑容说：“哦，是安娜啊。”
“身体好些了么？”
乔安娜没有答她，反问道：“弟弟还好吗？”说着，手就朝文莉娜的肚子伸去，吓得文莉娜急忙一躲。
乔安娜的手落了空，悻悻地缩回来，转身走了。
文莉娜刚刚松了一口气。
乔安娜却又猛地转过身来说：“老师，我扶你回去吧。”
文莉娜马上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还想在这多待一会儿。”
乔安娜的脸瞬间失去了颜色，看上去很忧伤的样子，她说：“老师，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文莉娜一时语塞。说实话，她并不是讨厌乔安娜，而是怕她。可是这话，又怎么能说出口？
文莉娜只得叹了一口气。
乔安娜立马笑了。
虽然文莉娜应该习惯乔安娜的多变，但在看见那笑容时，还是被震了一下。
乔安娜的手臂碰到她的胳膊时，文莉娜顿感一阵寒意。然而此时明显不是推开乔安娜的适当时机，文莉娜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她走，心里后悔不已。
两个人各自沉默，文莉娜回到房间后，感觉自己全身发凉。她看着自己的手，它明明毫无异样，可是她偏偏觉得它在一点点变凉。不知道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停地深呼吸，然后反复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心理作用。
然而，当天晚上，文莉娜就出事了。
原本一切都还好好的，可是夜晚的时候文莉娜做了一个极其诡异的梦。她梦见了乔安娜，和白天时遇见乔安娜的场景一样，乔安娜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对着她笑。然后，乔安娜的脸一点点扭曲变形。她的头发一层层地往下掉，头上布满了鳞角，还盘着一条条的毒蛇。她的手渐渐变成了铁手，身体后面长出了金翅膀，嘴巴里面长出了獠牙。
那场面可怕至极，让她禁不住大喊大叫。最可怕的是，当她抬起头来看到乔安娜的眼睛后，发现自己连动也不能动了，直接变成了一块石头。
随着文莉娜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乔家上上下下都被惊醒了。乔安娜的身上穿着纯白色的睡袍，站在楼梯旁。虽然是被吵醒的，可是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情绪。文莉娜是被乔斯宸抱出来的，在经过乔安娜的身旁时，文莉娜吓得脸都白了，她不停地大叫：“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文莉娜整个人像疯子一样失控，把脸躲进乔斯宸的怀里。
乔安娜也觉得这个场面十分诡异，她问旁边的辛姨，为什么文莉娜如此怕她。
辛姨对文莉娜从来就没有好感，她撇撇嘴，对乔安娜说：“瞎闹呢！小孩儿别管，赶紧回去睡觉！”
文莉娜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
医生诊断说是惊吓过度导致流产。
可是自从文莉娜怀孕后在各方面都是极为注意的。怎么会因为做了一个噩梦就流产了呢？
不过事实既定，无法逆转。
乔斯宸倒也有些伤心，抽烟的数量比起往日也更加多了。不过他再伤心，也没有文莉娜伤心。她就像从这个家里消失了一样，从医院回来后就再也没有下楼，吃饭什么的都是由人送到卧室去。
本来这一切都与乔安娜无关，她和文莉娜本身并无过多交集，也无冲突。
乔安娜慢慢地推开四楼的房门，由于乔斯宸也不怎么回来，整个房间死气沉沉，似乎这里的空气都在慢慢腐烂。文莉娜好像在打电话，虽然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还是不难听出其中的欢快。
她的情绪倒是没有乔安娜想象得那样糟糕。
还未等乔安娜走近，文莉娜就已经发现了她。文莉娜慌张地把电话扔到了一边，惊恐地对着乔安娜说：“你来干什么？”
乔安娜走到她的面前说：“你觉得弟弟是我害死的。”她用的是陈述句，斩钉截铁。
文莉娜向后挪动着身体，说道：“是我错了，你能放过我吗？”
乔安娜看了看惊恐万分的她，以及在她身边一亮一亮的手机，摇了摇头说：“你好愚蠢。”
“算我求你，好不好？”文莉娜几乎要淌下泪来，她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在了乔安娜的面前，以一种卑微姿态，对乔安娜说：“你放我一马。我以后再也不惹你了，好不好？”
乔安娜转身就走，她简直没法再和文莉娜交谈下去。乔安娜确实厌恶她，但没有到伤害无辜的程度。为什么文莉娜一口咬定就是她杀死了她的孩子？
除了愚蠢，乔安娜没有更好的解释。
“求求你，原谅我。”文莉娜却追了上来，抓住了她的衣角。
“放开我。”乔安娜冷冷地说。
文莉娜没有要放手的意思，重复着说一句话：“求求你，原谅我。”
乔安娜厌烦地说了一句：“我原谅你。”
文莉娜如释重负，乔安娜对她厌恶到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抬脚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