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尼可·基德曼当年和汤姆·克鲁斯离婚的时候,曾经对全世界说,他是我的毒药。
这句话饱含世间男女所有恋情中的内容,甜蜜,遗憾,不甘,伤感,委屈,感恩,软弱,一如彤阿对齐瓯的感觉。
但是,他们不是情侣。
准确地说,彤阿只不过是单方面的情绪波动而已,所有的感受齐瓯都不知道,她猜他也不会想知道。
就如同妮可还沉溺在悲剧的情绪中,汤姆早已揽着高头大洋马去制造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宝宝Suri了一样,有些情绪,对方未必领情,就像彤阿和齐瓯的关系,可惜,他们不是情侣。
那天,在小火锅咕咚咕咚升腾起蒸气烤得两个人脸庞通红的时候,彤阿幽幽地说:“我们认识都已经认识十年了吧。”
“七年。”齐瓯头都没抬,只是专心地吃他的火锅,回答彤阿的问题仿佛是下了一场暴雨淹没整个村庄顺便临幸了几个无辜的小石子般,漫不经心就是齐瓯对彤阿的最正常状态。
七年了。和齐瓯认识已经七年了。
彤阿也很佩服自己,七年如一日,保持怨妇的状态,却总是鬼使神差地牵挂着齐瓯。她更佩服齐瓯,七年如一日,明明知道彤阿的心思,却佯装不知,心安理得地消耗着来自他人珍贵的爱意,毫无愧色。彤阿想,妮可已经足够幸运,汤姆算什么毒药,他们至少深深爱过,只不过后来爱被时间搓揉到变质,对方勇敢地跳出去而已。齐瓯之于自己,才是真正的毒药——因为懂得,所以折磨,你若反抗,他必做无辜状,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毒药。
2
和齐瓯的认识有点多余。
七年前,彤阿刚刚大学毕业,对世界充满了热烈的向往。她那时候很喜欢认识各种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从他们身上,她看到了生活积极的一面。彤阿的性格中有很多消极的成分,很凶猛的负能量潜伏在她年轻的身体里,当时还没有土壤发作。她需要汲取很多阳光和雨露来安慰暴躁的灵魂。
在一个文艺青年组成的诗歌沙龙上,彤阿认识了王青。王青正慷慨激昂地念着毫无意境的现代诗,他爆裂的青筋仿佛在宣布他的境界,彤阿却无法被这种铿锵所打动。她环顾四周,有人在吃瓜子,有人在抠指甲,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不屑一顾,真是神奇的一群人。
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齐瓯来了,他貌不惊人,进来的时候没有和人寒暄、打招呼,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他没有引起彤阿的注意,王青却阔步向他走来,坚定而又主观地对周围人介绍道:“这是齐瓯,我的耶鲁校友,人中龙凤。”
因为王青用词过于爆裂,如同他朗诵时候莫名其妙的激情,彤阿忍不住笑场。
她的笑让齐瓯记住了她,很多年后,齐瓯问,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笑什么?
彤阿每次都回答不同的版本,比如说,正好想起一个笑话。再比如说,看到王青的喉结在上下跳动,很有趣。甚至会说,觉得我们的认识早有安排,很愉悦地笑。
当然,这些版本并不能令齐瓯满意,他揣测她有更接地气却不那么美好的目的,但是彤阿从没认真回答过。
秋香三笑和唐伯虎结下传世姻缘,彤阿略带讽刺的笑却让她认识了齐瓯,开始了长达七年的苦恋,这算是对她潜在的刻薄的报应吗?
那天临走的时候,大家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回家后,彤阿加了齐瓯的MSN,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大概知道了齐瓯的一些基本状态,南方人,北大毕业,现在在耶鲁读研究生,学数学。
彤阿觉得不可思议,从小就对数理化打怵的她,无法想象有一些人把数学念到顶级学府的研究生水准,那该是多有毅力和多有勇气的事情。
想都不敢想。
难怪王青赞叹他是“人中龙凤”。
因为有了一点了解,这个称号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齐瓯没有任何符合他“人中龙凤”身份的姿态,比如说傲慢,比如说嚣张,比如说浮躁,比如说清高,他的性格就像他的人一样,润物细无声。如果没有这些世俗的标签,谁也不会多注意他,但是,世俗如我们,总是会被各种标签所吸引,彤阿承认当时也是因为标签,才开始注意到齐瓯,没想到一下子把自己推到深海深渊中,又缺乏自救本领,活活溺亡。
溺亡在一堆自己加注在齐瓯身上的种种标签中。
3
那个假期过得很快,齐瓯回到美国继续去读他的数学,彤阿患了牙疼病,没日没夜都在痛苦中挣扎。深夜的MSN,因为牙疼而失眠的彤阿和时差相反的齐瓯有了很多的交谈机会,你一言我一语,齐瓯的节奏非常慢,通常是彤阿说了一大堆,他回一两句,漫不经心,却绝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彤阿就这样像被牵着线的风筝一样,在云端里飘来摇去,每次都是齐瓯掌握着他们谈话的主动性,他说要忙了,就算她说的兴趣正浓,也只能戛然而止,他不说结束,她哪怕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皮,也匍匐在桌上努力睁着眼皮,唯恐自己怠慢了他。
这是一种极其不平等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
当彤阿不知不觉地把主权交出去的同时,彤阿意识到,完了。
因为相隔遥远,彤阿总是在印象的基础上虚构齐瓯。比如说,明明是匆匆一见,又加上王青的夸张,其实彤阿根本没有看清楚齐瓯到底是圆脸还是秃头,是细眼还是浓眉,对他所有的印象只集中在“人中龙凤”四个字上,彤阿承认自己很虚荣,在她考察完毕,认为他配得上那四个字的同时,她也陷落。
总在盼望和优秀的人邂逅,邂逅的目的不就是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吗?她正值韶光,他也年少,大家又都是单身,不谈恋爱,简直浪费光阴,暴殄天物。
有了这样不可告人的目的,先就在气焰上矮了半截。彤阿开始在MSN签名上偷偷抒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句子,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挂在MSN上,拳拳爱心昭然若揭,他根本不该看不过,或者,熟视无睹?
也因为彤阿挂上诗经,齐瓯跟彤阿讨论起古诗。古汉语是彤阿的专业,齐瓯虽然跨界却又显得很专业,他谦逊,平和,放到古代一定是个君子,彤阿已经在不可避免的自我判断中开始为齐瓯竖立一座理想的丰碑,一砖一瓦都是凭感觉去积累,因为呕心沥血,所以鞠躬尽瘁,就这样,拉开了爱的序幕。
4
因为爱得过于奔放,很快齐瓯就知道了彤阿的心思。
傻子也会知道的吧,夜夜夜夜,他只要在,她一定在,他不在,她也就不在。他想说话她随时奉陪,他想沉默她也不敢打扰,她为他存在,还有比这个更明显的暗示吗?
傻子也会明白,何况人中龙凤。
想想也觉得好笑,平凡如彤阿,又充满负能量的悲观人,怎么会突然喜欢上和自己正相反的齐瓯?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虐恋吧。
彤阿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他在,她的在就变得有意义,他不在,她感觉整个世界都灰了。网页是没意义,BBS是没意义,朋友问候是没意义,一切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而只要他发来一句问候,她立刻找到春暖花开的感觉,仿佛他是开启她世界的唯一钥匙。他,知道吗?
因为要跟他保持时间上的同步,她牺牲了睡眠,整夜整夜地耗在网上。等他心情好的时候跟自己说几句话,白天的睡眠又如此不彻底,电话或者窗外的声响都会让原本就神经衰弱的她更加无法入眠,为了谋生她还得工作,幸好不用坐班,但是需要经常穿山越海地去采访,写稿子,一段时间下来,彤阿感觉自己的抑郁情绪更加加重了。
不得已找三两个朋友倾诉一下,朋友下论断:他值得吗?
彤阿像教徒维护宗教一样地为齐瓯辩护——他有多好多好,多好多好,口气越铿锵,底气就越不足,他果真那么好吗?还是她只是维护了自己主动被虐的没面子?无关紧要了,总之,倾诉也无法解决她的问题,她用力画了一个圈,自己跳进去,感觉不适,却又为圈子找借口,谁能救得了她?
还是乖乖爬回网上,对着MSN的小绿人,黑眼圈越来越深。
精神和精力严重透支,彤阿感觉支持不住,齐瓯却突然回国了。
据说是因为签证问题,需要回国几天,彤阿得到这个消息后,瞬间满血复活,又埋怨自己这段时间没有注意仪表,也没有减肥,哪里有足够的自信来迎接她自造的神的降临?
风风火火,先去看牙医,又打算了美容,接着还想跑去减肥中心报到,彤阿彻底感觉自己疯了。
5
对面的牙医很冷静,戴着硕大的口罩,只露出一双凛冽的眼睛,放射着毫无感情的锐利光芒,正像个杀手一样在杀死她的牙神经。
麻药的作用让彤阿麻木不仁,她扫了一眼冷酷的牙医,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曾经说过:牙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职业,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
回到家里,麻药散尽,才开始感觉到钻心的疼,可怕,牙医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因为过于疼痛,让彤阿强大的意志力减弱。她几乎感觉自己不可能再付出了,但是她还是顽强地撑着,来到网上,跟齐瓯打招呼,如果她一晚上都不出现,他一定会担心的吧——彤阿还这样安慰自己。
可惜的是,这天从头到尾齐瓯都没有在,彤阿一边牙疼一边安慰自己要坚持,要坚持,坚持到自己竟然睡在电脑旁边。天色微亮,她被疼痛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查看MSN是否有留言,可惜,没有。
彤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精神来到床边,和衣躺下去,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哭起来。
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牙疼?为什么要喜欢齐瓯?为什么他如此冷淡,无所谓,轻描淡写,若无其事?
6
失踪了好几天,这些日子彤阿好像掉了魂,牙齿已经不再疼痛,宛如重生了一般。彤阿甚至怀疑当时的疼痛都是自己的幻觉作祟,顺便也否定掉了这疼痛中包含的可能被齐瓯伤害的尊严。
那天去某个集团采访,经过一个路口,遇到了王青。王青仍旧是意气风华的样子,又似乎对彤阿有点轻视,不知道是不是彤阿敏感的缘故。
随便打了个招呼,王青说最近忙,彤阿也就顺便问了句:“在忙什么?”王青说:“齐瓯前几天从美国回来,今天刚回去。”
王青走后,彤阿感觉到整个世界都会移交到冰河世纪,漫天遍地的大雪和风寒,瞬间冰冻住了。
那天确实不怎么温暖,彤阿失魂落魄地回家,坐在电脑前,却根本没有打开电脑的勇气。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她对于齐瓯来说算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他回国去不见她,最不明白的是既然不打算见她,为什么要通知她?
这一连串的怀疑,羞愤,费解让彤阿意识到原来刚才不是自己敏感,也许王青已经知道了她和齐瓯的事,知道她是个毫无节制的花痴,也知道齐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玩弄她于股掌之间,于是才派生出那么明显的轻视吧!
如果爱一个人收获的只有失落和羞辱,爱的意义到底何在?
爱原来是铺了一条康庄大道,欢迎别人来随便践踏,还不能有任何反抗,否则就是亵渎了爱。
爱。
彤阿罕见地一夜没有开电脑,凌晨她被生物钟给搅醒,喝了点咖啡,蒙头继续睡,睡了一会,爬起来,打开电脑,对着MSN暗黑的小绿人盯了一分钟,然后点了“删除”。
就这样,如果没能力决定开始的话,至少可以决定结束。
再也不必牵挂着他是否在线,再也不用盯着小绿人整夜整夜露出乞讨般的渴望,再也不用以他在线的时间作为自己在线的时间,哪怕早已经吃不消。
即使是自己造出来的神,也可以挥起拳头砸掉,一切发生在自己这里,不过是一个意念一口气而已。
后来,彤阿就病了,重感冒,不知道是否跟牙齿有关系,总之,牙疼,失恋,烦躁搅和在一起,入侵了身体,就这样倒下了。
7
后来,彤阿相了几次亲,每次都黑口黑面地拿语言的鞭子攻击对方,每次都失败而归,宽容对于彤阿来说,已经是不存在的状态了。
意外认识了一个服装店的女老板,她是一个整容狂人,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做一次微整形,这里那里,总有不满意的地方。其实彤阿认为即使她整了那么多次,依然也算不上美,所以她并不是很欣赏女老板的整容师,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跟着女老板去了那个微整形美容院。
整容师盯着彤阿的脸看了大概五分钟,对彤阿说:“埋线吧。”
彤阿听不懂这些专业术语,女老板帮腔解释:“就是不用开刀的双眼皮手术。”
不用开刀的双眼皮手术?听上去没多恐怖,彤阿在前台交了钱,就把自己交给了整容师,整容师用了不到半小时的时间,成功地把埋线做完了。
在镜子面前照了照,眼睛肿胀得像挂了两个石榴,女老板兴奋地在旁边喊:“好美,好美!”
彤阿面无表情地回家,一周后,眼睛消肿,彤阿果然变样了。
竟然不错。从前彤阿是那种细长的单眼皮,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现在突然变成双眼皮,像变了一个人,有趣。
彤阿再次来到美容院,这次整容师看了她三分钟,说:“注射隆鼻吧。”
彤阿认为整容师很善解人意,她想改变,但是不希望真枪实弹,最好就是不开刀的双眼皮这种技术。可以成功改变她,而又不必担当太大风险。注射隆鼻这个说法几乎跟埋线差不多的理论,以前彤阿听说一个人开刀把鼻子里放了假体,结果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压倒,里面发炎化脓,惨不忍睹,当时彤阿还在心里暗骂这人有多么蠢。现在她突然有点理解她了。
注射隆鼻好了。
缴费,把鼻子交给整容师,半小时后,彤阿顶着肿胀的鼻子回家,这次不但肿胀,还在鼻梁的部分留下一个黑点,据说这个黑点以后是不会消失了。
无所谓,黑点就黑点,有什么关系。
一周后,鼻子消肿,彤阿认为自己已经可以重新审视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