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关系开始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她因为敏感而情绪忽高忽低,而他始终稳坐钓鱼台般地观望,一次她突然问:“我是不是令你反感?”他说:“如果对你没有喜欢,谁会就这样陪你一夜一夜?”
他说的没错,如果没有喜欢,谁肯花掉宝贵的时间陪她浪费,她清醒地哭了。
两年前是这样,两年后还是这样,他们退不回去,也前进不了,尴尬地陪伴着,无可奈何。
7
重逢后的几天后,是喜泼的生日,30岁的生日。
30岁是一个女人至关重要的时期,是告别青春,长大成人的标志。芭非比她小两岁,两年前,她和如今的芭非同龄,如今,他还在2字头的尾巴上逍遥,她却已经黯然步入30岁。
喜泼任性地发了条短信给他,说:“能写首情歌送我吗?”
很久没有回。像是死寂一样地沉默,沉默到喜泼以为信号有问题,他没有收到。
晚上在线的时候,喜泼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看到了她的信息,他回答说:“看到了,有点严肃,不知道该怎么回。”
这句话像是一把大刀,一下子就把喜泼削成了小影子,她勉强地维持尊严得说:“只是玩笑而已,不必当真。”
“真的是玩笑?”芭非问,喜泼无言以对,这天她的心乱得像麻绳,粗糙,凌乱,棘手,笨拙。
30岁,一开始就是以这样的羞愤和失落来充斥的?30岁之后的岁月应该大多是这样的底色吧?
网路时代,大家不再送礼物,也不再打电话,约见面,发信息,只需要轻轻敲几个字,满屏幕的人都在祝福她生日快乐,祝福都已经变得如此便捷,不必费心,满堂皆彩。
也像是赌气般,把他晒在一边,跟其他的朋友谈笑风生,宣称今年生日不收礼,收礼只收抒情诗,几个朋友为了应景都写了诗送她,也不乏浪漫和暧昧的好意。
沉默了好久的芭非突然说:“写完了,但是怕你会笑,好久没写过什么东西了。”
喜泼有些意外,他的情歌写的实在很朴素,最后一句说:“如果这世界上有人可以称为完美,舍你取谁。”
这是一个永远难以忘记的生日,难以忘记在于这句话,他说,这世界上只有她是完美的。
人一旦陷入情绪中,就容易觉得委屈,一旦觉得委屈,就需要倾诉。喜泼半嗔半醉,借着生日这么好的契机,滔滔不绝地跟芭非说起了自己,从少年说到青年,从青年说到现在,从她枯燥的婚姻和无聊的生活说到她的幻想和她的渴望,如此赤裸裸近乎表白,他就这样听着,隔着电脑,只有文字,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的心思如何,只能凭空地猜测,说了好久好久,说的自己泪流满面,最后她说:“我一直想找一个可以陪自己坐在天台上看月亮的人,一直没找到。”
芭非说:“其实我们是一个星球上的人。”
他永远会避开她热烈的追问,而顾及左右言它,却又不放松地控制着她,喜泼已经渐渐感觉到自己力不从心,极其被动。
为了避免过于难堪,喜泼在倾诉完,哭完并且没有得到芭非任何回应的同时,对他说:“今晚因为是特殊的日子,允许我胡说八道,天一亮,这些话请全部忘记。”
说完下线。
关机睡觉。
喜泼哭红了眼睛。
8
第二天一上线,看到他无数条的留言,都是在问她怎么突然下线了,手机上也有信息,是同样的追问。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下线吗?——喜泼在心里暗想,却也没有办法讲出来。
这些喜乐和委屈都是自己创造产生的,和他并无关系。他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故事里的小生,她则是个无尽复杂的纠结小旦,不,她已经不再是小旦的年纪,她只是个苦闷的青衣吧。
也许因为好久不恋爱,没有了实战的经验,虽然她口口声声帮助别人疏离感情问题,真的遇到了自己的感情,她左思右想,一切理论都显得苍白而无力。她开始呼唤自己离开的情商——回来吧,来吧,那些帮助过无数人解决情感难题的自己,来切身给点建议吧!怎么办?该进还是该退?该坦白放开一切还是继续拘谨自虐?该矜持暗示还是假装理智?怎么办?太乱了。
心乱则焦虑,则难安,则愚钝,连回信都已经回不下去,那些旷世大悲欢与她毫无相干,只是眼前这一点点小伤感却足够她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关于自己的,都是比世界还重要的,他人的一切,于她不过是风景,是闲谈。
芭非,你如何能如此镇定,淡定,把持和理性?
说服自己也好,欺骗自己也好,答案只有一个,他没动感情。
世人再刚烈也好,再软弱也好,一旦动情,谁不是全面沦陷,谁顾得上理智,把持,淡定和镇定?真相就是这样,但是她还不愿意相信,不断地回忆那些他陪着她的日夜,拼命积攒小感动来说服自己的怀疑,但是,感动就那么少,少到根本弥补不了这天大的漏洞,喜泼难过到不能自己。
沉默吧,沉默是她最熟悉,最得心应手,最找补自尊的便捷方式,相对于那些热情到可耻的尝试,沉默无疑是最好的缓冲。
芭非注意到了喜泼的变化,想必在芭非看来,喜泼也真的是喜怒无常,异常吊诡的吧。人和人可以靠得很近,可是谁也没办法打开对方心房看看到底怎么想,于是,大概都是凭借自己的猜测,推断去行事,所以,误会是人生的主旋律。
互相不知对方如何想的喜泼和芭非就这样像发条玩具一样上紧弦又松开,松开再上紧,无可奈何。
芭非尝试着找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聊,可惜,喜泼早已经对这些咸淡失去了兴趣,尴尬的局面再一次出现,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芭非突然说:“喜泼,你也要为我想一想。”
这句话像个挖掘机,一下子触到了喜泼这个闷雷,喜泼说:“我怎么不是为你想?正是因为为你着想,避免你面对一个絮絮叨叨狂妄幻想症的老女人的尴尬,才收敛自己,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你着想,如果只是自私,那么我会放过你吗?……”
这些话一出,满腹的委屈边跟着抖落出来,喜泼一字一泪地打着,连手指都在颤抖。
芭非果然是芭非,他永远不正面问题,他说:“开心点。”
开心点。
没错,这就是芭非的姿态,他不置可否,他沉着稳健,他占据优势,他不肯沦陷,他高大而无辜。再看看自己,低微而俗鄙,全面沦陷,劣势到极致,疯疯癫癫,简直是一个可悲的花痴。
就这样,沸腾的情感被严厉的理智多呵斥,也渐渐地瘪扁,喜泼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9
这天他们没约好也都在线,互相没有什么话,只是馈赠对方以沉默。
喜泼万事无心,只是不断地刷新着一些新闻和娱乐八卦的页面。快要到凌晨的时候,芭非来说话了,先是说他给喜泼寄来了大草原最美味的牛肉干和奶酪,然后又说了一些最近很焦虑的状况,大意是说大草原的孤独快要让自己崩溃了,他正在盼望工程早点结束,他能早日回去。
喜泼听着芭非的抱怨,却不知道该安慰什么,也许是深夜人容易倾吐心事,芭非突然说:“我给你说说我的感情经历吧!”
喜泼有点意外,他们虽然认识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有交换过彼此的任何底细,除了生日那次自己冒失的表达之外,回顾他们的交谈,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芭非像是喃喃自语般,讲了自己的三段感情,第一段是学生时代,当时他出国留学,女孩劈腿。第二段的女主角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单身妈妈,有一对双胞胎的女儿,他用尽一切去对她们好,但是她始终不愿意嫁给他,第三段就是喜泼知道的那一段,两年前嚷着要结婚的那段,女孩是个官二代,脾气大得要死,天天发飙,践踏他的尊严,永远是在命令他,从来不会管他的感受。
喜泼听了芭非的三段故事后,笑了笑说:“芭非,你真可怜,从来没有女人爱过你。”
芭非有辩解之意,喜泼却变身成情感解答员,她说:“你只是在谈恋爱,却从来没享受什么是爱。”
芭非说:“我只是理智,只是有足够的能力抵挡诱惑,只是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很好。”喜泼总结完毕,重重地将芭非关闭在了心门之外。
如果说之前她对芭非还有一些误会和误读,自从听到了他的故事,她已然明白了一切。
他是个有目的的人,他只会爱那些有用的女人,可以帮他少奋斗20年的女金主,能助他一步登天的官二代,而她喜泼,一个不自由的单纯女人,她对他来讲没有什么价值,于是他不肯浪费任何感情在她身上。没错,这就是答案,这一刻,理智和情商都开启了,一定是这么回事,她满腔热情地用灵魂去伸手邀请他,而他的灵魂只为他的肉体的前途服务,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星球的人,却让她有着如此彻底的误解,可笑,可悲,可怜。
清醒的喜泼想起了两年前他们的暂别,那是她至今想起来都难过的事情,她的难过并不是不能失去他,而是她宝贵的情感受到了伤害,而今,在他们重逢和随时可以拥有彼此的现在,她仍旧受伤,因为她的感情依然受到了伤害,这些情绪到底应该怎么解释?她确定他对她的意义与众不同,可是喜泼也并没有打算撇开世俗的关系跟他有什么进展,相对于她虽然枯燥但是稳定的现实来说,他实在太危险,太不牢靠,太浅浮,并且他从来没有伸出手来接应她一下。他所有的付出,令她感动的一切不过是正好也熬夜的习惯而已吧?
他们的故事并没有按照任何套路发展,而是像一块风干的腊肉一样晾晒在空气中,谁也不去管它,任凭它独自坚固,飘荡。
再后来,故事的发展就有点落入俗套。比如说,你退我进,你进我退,大家都在比这谁更有兜圈子的能力,喜泼甚至觉得这种关系真的是鸡肋,不舍得扔掉,却也绝对不愿意再捡起。
10
转机在一个清晨,喜泼同一个对她仰慕好久的男人吃饭。这个男人有官位在职,有能力帮助芭非,喜泼随口提了一句,这个男人愿意帮喜泼的忙。
喜泼把这件事告诉了芭非,冷静的芭非倒是突然不冷静了,先是说了好多关于自己大展宏图的空话,又讲了很多这两年生活对他的不公平,最后他话锋一转,开始大谈喜泼的底细。原来喜泼的人脉早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于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被重新评估,态度也有了180度大转弯,甚至,芭非忽然送给喜泼一支很昂贵的钢笔。
收到钢笔的那一天,喜泼呆呆地看着钢笔发呆,这算是什么呢?对她的感谢?越想越觉得很可笑,其实她是很喜欢钢笔的,也喜欢他为她选的颜色和款式,可是,一想到它的意义,她就对它毫无兴趣,甚至觉得它的虚伪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他玷污了她的情感,虽然不是爱情,不是友情,不是任何情,只是未知的X情。
两年前喜泼曾经几次想跟芭非见面,但是觉得没理由也没借口,次次话到嘴边都变了卦。
两年后,当他们重逢,喜泼一直在等芭非一句话,如果他说,我们见面吧,相信喜泼会不顾一切千里遥远去看他,看他的孤寂的草原和他令她迷恋的一切。可惜,这句话她始终没有等到,而今,也没有必要等待了。
喜泼做了一个决定,她说:“芭非,我想好了,为了你和我的安全,我们做一对永远不必见面的朋友吧。”
芭非说:“好。”
至少以为他会推托一下的,没想到他第一次如此爽快,第一次没有绕弯,第一次直奔主题,竟然是“好”。
还能再说什么呢?还能再留恋什么呢?撕破脸好了。
喜泼说:“你一直在等这句话吧,这是你终极的盼望吧?”
芭非说:“这是你的决定,一定有你的意义,我能怎么说呢?”
喜泼说:“谢谢你的善解人意,再见。”
世间情感有千亿种,最差的不过如此了吧?
你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向他要一点美满和幸福,而他却善解人意地把你推开,以“听你的”的乖巧。
11
这是另外一种告别。
他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不再是赌气负气的两个孩子,他们都还在,却再也没有话说。
有一天,喜泼在一个小型的派对上遇到一个成熟而且有殷实经济基础的男人,交谈了几句后,男人不断地感慨相见恨晚,虽然这句话未必是真心实意,也可能是应景和礼貌,但是眉眼间流露出来的真诚的惋惜却丝毫骗不了人。
在一杯一杯酒下肚后,喜泼想起了芭非,想起那个曾经让她牵肠挂肚至迷恋的年轻男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她竟然还是对他有一丝残存的留恋的,这也许是对她干枯的情感曾经复活过的证明,说到底,她迷恋的,竟然是自己的情感。
应该给他打个电话的,但是她始终没打。有一些东西不适合打扰别人,就算他是男主角都不可以,有一些情感,不适合跟人分享,哪怕他再与众不同也不行。喜泼想,此生不见面的他们,情感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还好,这个决定可以让他永远无法真实地触碰和靠近自己,这也算是她的一种最决绝的报复了吧。
没见面的两个人,竟然能衍生出如此蓬勃的爱恨情仇,这也是这个时代独特而且最普通的传奇了吧?
她用意念,轻轻地把他埋掉了,就这么简单,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没有结束,也不再打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