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莲萱第一次遇见顾尘寰,是在十六岁那年的春天。
那年她还是爱穿白色衣裙的少女,懵懂含苞,笑容甘甜,长长的发辫散开,有花朵隐约的芳香。
顾尘寰在台上,她坐台下。他是长她两年的师兄,因优异的高考成绩,返校来做心得报告。
莲萱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沉稳的少年,雪白衬衣衬得他的一双眉浓墨重彩,眼神却温良如水。常常说一会儿便抿嘴笑,嗓音像奶奶过世前做给莲萱的云片糕,就是那种疏离了许久却又无比熟稔的味道,浅淡而柔软的,温暖气息弥漫,只尝过一次,便长久缭绕于心尖,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三月,南方的天。礼堂里静谧无声,只有他缓慢清朗地叙述,与莲萱一下一下快要撞破胸口的心跳声。窗外春阳潋滟,莲萱突然觉得自己恍惚如蝶。
有勇敢女生站起来向他提问:“师兄你可有一些业余爱好?比如说,你爱看谁的电影,喜欢听哪支曲子,可有特别中意的某一本书?”
天真而澄澈的年纪,崇拜欣赏是一件混沌初开的事,小小女孩子不依不饶地追问他,有对答案的无限好奇与渴望。
这个问题与求学无关,显然他没有准备。莲萱看到他愣了一下,孩子气地挠一下头,神情羞涩,然后笑了笑说:“我爱篮球和绘画。喜欢迈克尔·乔丹,也喜欢文森特·梵高。”
这些都是莲萱闻所未闻的名字,她用钢笔工工整整地记录在笔记本上,然后又在后面一笔一画签上他的名字,顾尘寰。莲萱在心里暗暗念一遍,羞红了脸。
2
二〇〇七年,莲萱考进顾尘寰所在的学校。
近乎是背负着周遭重重地不舍与疑惑,要知道,平日里,莲萱是温和柔弱的女孩子,此刻却力排众议,固执地坚持要去那所千里之外的校园。
北方九月的艳阳在头顶炸裂,阳光晒在皮肤上时似乎有劈啪的声响。坚硬而又粗壮的树木,不枝不蔓,墨绿叶片在风声中如硬币哗哗摇动,闪耀着金子般的色泽。
同乡聚会上,莲萱再次见到了顾尘寰。他就在她的对面坐着,时间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眼前的人依旧是当初的那个英俊少年。
其实,也是稍微有变化的,譬如说,头发留得有一点长,刘海细碎。一双眼睛望过来时就像是星星闪着光,唇角的那抹笑,正是莲萱在梦里温习过千万遍的,一丝也未曾更改。
莲萱突然觉得眼眶刺痛,一双手在桌底下握在一起,半晌才抬起头来,对着尘寰轻轻地笑,她说:“两年不见,却还没有忘记师兄的心得报告。”
顾尘寰不知道,那次心得报告之后的七百多个日子里,莲萱就像一只上了发条的橙子,读书,背书,做题,考试。少得可怜的闲暇时间,她去四处搜寻关于迈克尔·乔丹,还有那位文森特·梵高的信息。
这些是他唯一留给莲萱的印记,她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有关尘寰的一切,他们离得这样远。可是当她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周日下午,于城市的旧书店里淘到一本梵高的画册时,她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突然觉得原来他们那样接近。
顾尘寰说:“你也喜欢画画吗?你居然也喜欢梵高。我认识许多女生,都说对这样的疯子不感兴趣。她们说他神经错乱,叫人恐怖。”
“我想他只是绝望。像一个孤独的小孩子,终生都在画着冀望中的幸福,然而穷其一生都没有得到幸福。之所以患上癫痫,也许只是因为这绝望太巨大。”她小心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抬眸时,莲萱瞥见他眼中璨亮的惊喜。
3
他们二人就这样渐渐熟稔。有时候莲萱看他打球,或是听他讲演,替他搜集论文资料,也有时候和着他们球队的一帮人,在校门外的小饭馆热热闹闹地吃饭。
两年前自笔记上扯下的一张纸,夹在厚厚的书页里,依然平贴完整。夜半,莲萱在熄灯后拿出来,对着六楼窗外的月光,静静地看。
顾尘寰大力地拍一下她的肩膀,无比欢快地笑,顾尘寰总说,她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师妹。
彼时已是深秋,寒风彻骨。莲萱穿单薄的棉布外套,顾尘寰将对面的女孩介绍给她,他说:“莲萱,这是紫簪。”
根本无须再多的赘饰,他们双双站在莲萱的面前,双手牢牢相扣,每一条皮肤纹理都流动着默契的甜蜜。
莲萱突然觉得冷,却笑得像只傻气的松鼠。她说:“今天天气真好。”那一刻,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人说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冬天到来的时候,她跑了很远的地方搬回来一盆奇怪的植物。没有枝蔓,只有利落如箭条的叶,但又不似马蹄莲的高贵卓然。
宿舍里姐妹很好奇地问她:“莲萱,你确定这株野草会开花吗?”
她固执地点点头。
二〇〇九年四月,她终于等到它开花。六瓣花朵,外三瓣大,内三瓣小,花瓣是紫色的,像是随意涂抹,由浅至深,开得那么自在。她将眼睛凑上去看,欢喜得像个小孩。
虽然买这盆花让她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泡面,但是她还是觉得比什么都值得。
4
就是那一年,校园里俪歌四起,顾尘寰要毕业了。
耳边日日夜夜流淌着悲伤的歌声,许多人的眼泪让月光都潮湿一片,打在莲萱的皮肤上,有凉凉的水气。
五月的一个夜晚,莲萱接到顾尘寰的电话。莲萱从未听到过他这样的声音,狂嚣而恣意的,有掩藏不住的痛楚,他说:“莲萱,你出来陪我喝酒。”
宿舍锁了门。她毫不迟疑地跑到二楼的水房,然后从窗户上一跃而下。
顾尘寰喝了很多,莲萱比他喝得更多。两个人踉跄着走到校门口,尘寰指着她笑,说道:“是我失恋,我该浇愁,是我不能说服自己的爱人留下。你怎么表现得比我还痛,要与我抢酒喝?”
她怔怔地看着他,说:“因为如果可以,我宁愿代替你难过。”说完之后,她再也控制不住,俯身呕吐起来。
顾尘寰的手臂拦住莲萱的腰,防止她身体持续地下滑。男子炽烈的体温,铺天盖地像人生初遇的洪水。她不住地颤抖,终于泪落如雨。
她返身抱住他,哭得喘不过气。她哽咽着说:“她走了,还有我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只是你从来都不知道而已。”
5
尘寰很快又恢复快乐的样子。仿若相恋四年的女友执意出国,丝毫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打击。
拍毕业照的时候,尘寰在许多人面前大声朝莲萱招手,他说:“莲萱,过来。”然后他拖住莲萱的手,一起面向镜头,大声地嚷着:“茄子。”
尘寰留在了这个城市工作,周末的时候,他回来看莲萱,有时候是莲萱坐两个小时的公车去看他。两个人一起吃饭,然后沿着街道一圈圈地走,两人十指紧扣时,她感觉到前所未有过的满足与安心。
莲萱并没有太多话说,但是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溢出来。
二〇一〇年六月,顾尘寰因工作出色,获得去上海总部培训的机会。他在深夜里电话给莲萱,他说:“莲萱,梵高要来中国了。”她困意未消,十分迷茫,不知尘寰口中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问清楚了之后,莲萱才知道,原来是上海博物馆建馆周年纪念,又恰逢美国火奴鲁鲁美术馆建馆周年,这样的机缘,促成了火奴鲁鲁两幅镇馆之宝的上海之行。
“莫奈的暮年绝响《睡莲》和梵高的盛年杰作《麦田》。”尘寰压抑不住地兴奋,他说,“七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为期两个月的展期,莲萱,我七月底集训结束,你恰好也还在放假,我们一起去看。莲萱,我知道你更喜欢他的《Iris》(鸢尾花)。这次我们先看麦田,以后再一起出国去看鸢尾。”
莲萱早早就与上海同学联络住处,终于按捺不住,等不及假期正式开始,独自抵达上海时,是二十一日的中午。莲萱在火车站的出口打电话给尘寰,暗地揣度他惊喜的表情。他的嗓音或许会立刻调高好几度,也许会说:莲萱,你在那里乖乖等我。我马上去接你。
只是这一次,没有像是莲萱预想的那样,尘寰过了很久才接起电话,他压低嗓音说:“莲萱,我在上课,稍后给你电话。”
6
最后,是同学来接莲萱,直接带她去吃饭,然后她们又去唱KTV,莲萱看起来很快乐,只是她的手机很沉默。十点的时候,心里的恐惧已经要将她压垮,她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出去一下。”她打了车,按照尘寰之前告诉她的路线,一直开到了那栋高高矗立的大楼。莲萱走进楼梯,她使劲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到了尘寰入住的楼层。
转个弯,自楼梯口走到了灯光明亮的大厅。天色已晚,周围并没有太多人,只有三两对在电梯口依依惜别的情侣。莲萱在拐角站了一会儿,轻轻笑着拍拍自己的脸,最后决定还是离开。
那天,莲萱没有喝酒,可是她一走到楼底,就开始昏天暗地地呕吐。或许是晕车,或许是太疲倦,她的胃里紧紧抽搐着,身体里四处涌起排山倒海的浪头,一直窜上她酸涩的眼眶。
快十二点的时候,尘寰的电话终于打来,他说:“莲萱,生日快乐。原谅我不能在你身边。幸好,过几天就能见到你。”
莲萱轻轻地笑,很平静地说:“我突然有事情,不能去上海了。尘寰,我们分手吧。”
莲萱挂掉了手机,她突然很想念养在宿舍里的那盆花,她买了第二天的车票,离开了上海。
7
尘寰在宿舍楼下拦住莲萱时,已经是开学后一周。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染了刺目的紫色。
他又急又气地说:“给我一个理由。”脸上带着理直气壮的委屈。
莲萱凝视他,然后撇开眼睛,声音低如叹息,她说:“尘寰,你知道原因的,对不对?”
七月二十一日,她二十一岁的生日,她站在楼梯的转角,看到他和紫簪,两个人握着手,面对着面,眼望着眼。就像他们第一次在她面前集体出现。
原来世事兜转反复,她始终还是一无所有的小孩。十二点一过,马车变回了南瓜,她还是角落里衣衫褴褛的灰姑娘。
尘寰,任何人的爱情都不能与人分享。我是,她也是。你做好抉择了吗?
8
莲萱在一个下着细雨的清晨抵达洛杉矶,那时天光尚早,城市还沉耽于昨夜的旧梦。
满目所见的建筑物静默如栖息的大鸟。雨丝扑簌,空气清透如洗,莲萱招手打车。
车子一路开上四零五高速,司机有些好奇地问:“女士们一到本地,不是直扑圣莫尼卡大道的吗,又或者是戴上比基尼去南加州海滩?”
莲萱笑笑说:“可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看一眼开放的鸢尾花。”
莲萱摇下车窗,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看到两旁浓如墨滴的山,沿路有不知名的花朵盛开着。莲萱在山脚下车,搭乘缆车,五分钟后到达了山顶。
莲萱并没有剩余多少时间,面前这白色建筑群庞大如宫闱。她摸出口袋中早已备好的地图,然后奔跑着寻找West Pavillion的标志。尽管这一条路线早已背诵过多次,但是当她气喘吁吁地踏入西阁的顶层大厅时,莲萱如遭雷劈,愣在当场,失去了一切语言。
她看到对面墙上蔓延的大片大片鸢尾花海,鲜亮的紫色如火焰一样燃烧,所有的线条都热烈地扭曲着,每一朵花都是探向天堂的一双灼热手掌。浓烈与绝望的气息,可以轻易将任何一个人拍晕。
莲萱轻轻地走上前去,不敢触摸画面下端凌乱却清晰的签名,Vincent Van Gough,她终于看到了最繁盛美丽的鸢尾花,亦终于领略了世界上最绚烂绝望的幸福。这是他曾经的允诺,却只有她一个人坚持到了最后。
二〇一二年的八月,在Getty Center的博物馆内,梵高的鸢尾花前,一位东方女子突然蹲伏下去,哭得不能自抑。
9
二〇一〇年七月,紫簪自伦敦回国度假,劝说尘寰一起为二人前途奋斗。
二〇一一年三月,尘寰终于办妥一切手续,自北京飞往英国。
二〇一二年五月,莲萱收到尘寰的明信片。大洋彼岸的婚期,他终于给了莲萱他抉择的答案。他在上面写:莲萱,原谅我。我已经不能回头,亦不愿回头。我只是遗憾,始终没有与你,去看过一次你最爱的鸢尾花。
二〇一二年六月,莲萱等过了一个花期,宿舍窗台上开了三季的鸢尾,始终没有再开过。记忆里开至极致的深深紫色,成为海市蜃楼般的幻觉,一如她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梦寐以求的幸福。
香根鸢尾,这是法国的国花。传说里法兰西的第一位国王登基,神赐予的礼物便是紫色的鸢尾。自此,世代流传的鸢尾花语,便是希望与幸福。
莲萱在二〇〇九年的冬天四处寻找,伤心欲绝地找一株存活的鸢尾。她对着静默无语的叶片虔诚祈祷,如果鸢尾花开,我就继续等待。
莲萱以为自己终于等了幸福,可是一切如朝露短暂。她的鸢尾终于不再开花,她的幸福亦永远不会再来。
七年时光轮回,她亦是一株等爱的鸢尾。只是,死于幻灭,终于凋萎。
童话里说,有骑着白马的王子,他冲进城堡里来,杀死了喷火的恐龙,救出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