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素凉站在篮球场看球。政管系与经法系,两个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系之间的比赛,但是她的神情十分专注,紧张时发出尖叫,声音大到可以压住身旁的鼓声。十月的阳光明晃晃泼下。素凉的一张脸如此热烈生动。
总是会有人问我,宁安,你怎会有素凉这样的朋友?
二〇〇八年的素凉,穿紧身吊带,只过大腿的短裙,眉毛描得很细,手上戴着叮叮当当的首饰。明快利落的东北女子,与我截然不同。
可是,我那样喜欢她。她从来不逃课,她被全票选举为班长,近乎包揽了那一年所有外界给予外语系学生的荣誉。她时常对着我大声地说:“宁安,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就像我对苏耀阳。”山顶风很大,她的声音永远这样肆无忌惮,她大声喊着,“我爱苏耀阳。林素凉爱苏耀阳。”
2
十二月,我陪素凉去赴一个约会,地点在图书馆的网络教室。我们俩吃完午饭就过去占座位。她坐左手边第一排第三个,我就坐在她的身后。
她会不时回头问我她的头发有没有乱,唇膏是否看起来有一点点亮。
我轻声安抚她说:“素凉,你今天很漂亮。”
我们在等待苏耀阳。素凉一周前就是在这里撞见了上网的苏耀阳,当时他就坐在素凉现在坐的这个位置,第一排第三个座位,他起身结账的时候素凉追了出去。她鼓起了所有勇气说:“你好,苏耀阳。我看过你打球,我很喜欢你打球。我叫林素凉。”一字一顿,像背书的小学生。低着头偷偷地瞄一眼,却发现他在笑。
苏耀阳挑起眉,的确是在笑。
苏耀阳淡淡地说:“你好,我赶着去训练,改天见。”
她回来的时候像踩在云端,兴奋地对我说:“宁安,他居然对我笑。他约我改天见。”
我也跟着笑,恋爱中女子的智商啊。
3
苏耀阳的确会在午休时间来图书馆上网。他习惯地走向左起第一排第三个座位,却看到已经有人坐在了上面。四目相对。那个女孩子的反应显然要比他激烈百倍,他看到素凉的眼睛立刻睁得好大,素凉说:“你终于来啦。”然后急忙捂住嘴。
她把属于他的座位归还给他时,他有一点迟疑,她连忙摆手说:“我已经来很久,本来就是要下机的。”她面红耳赤地解释着。
夜里,素凉翻来覆去睡不着,拉着我去通向天台的台阶。摊一张报纸,两个人席地坐下,能感觉到月光晒在脊背上。她喜欢像大鸟一样伸展双臂,缓慢收拢,然后就开始百转千折的叹息:“宁安,我多么想天天看见他。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看到他笑,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丢在棉花堆里,突然就没有了大脑,再也学不会思考。”
4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来临。
素凉穿黑色紧身毛衣,格子裙,再配同色的及膝长靴。她站在镜子面前转圈,她要邀请苏耀阳。她是这样的乐观倔强,即便每一次苏耀阳拒绝她的邀约,都会有一个牵强理由,可是她从来不把它当成借口。她总是笑着说:“没关系,那我下次再约你。”要不了多久,她依然会雀跃着前去,问他:“苏耀阳,明天你有没有空?”
苏耀阳再次将她拒绝。她还是努力地笑了出来,站在图书馆的走廊里,搓搓手,轻声说:“没有关系的,苏耀阳,祝你圣诞快乐。”
她嬉笑着挤到我的床上,说:“宁安,我们去吃一次圣诞大餐吧。”
那一天,她还是往常的样子,开朗健谈,但是她要了一点酒。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酒精。因为辛辣,我大声地咳嗽。
素凉举着杯子对我说:“宁安,圣诞应该和最爱的人一起过。我很高兴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宁安,我希望以后的圣诞我们可以各自找到伴侣,我们可以终于不要在这样的时候只有我陪着你,你陪着我。”然后她开始俯下身去哭泣。
5
我将素凉拖回宿舍,替她盖好被子,然后出门去买几片止痛的药片。我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素凉,我头痛欲裂。走了几步已经支撑不住,吐得一塌糊涂。我讲身体靠着墙沿滑下去,抬眼只看得到一角沉黑天空,风声在耳边穿梭,间杂不知何处的欢呼和祈祷。想起素凉说的那句话,她总说,世纪末就要来了,我们注定要寂寞一个世纪了。她的眼泪将我的心都烧痛,我真为自己的寂寞感到羞耻。
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蹲坐在黑暗中冰冷的墙角,街道上行人匆匆,却没有一个会为我停留。
林南出现时,我仰面看他,脸上挂满羞耻的泪。他折回脚步停在我的面前,微微地俯身,他问我:“你有没有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帕,递给我。
那是一块蓝白格子的手帕,带着温暖醇厚的气息。我小心翼翼地将手帕覆在脸上,用冻僵的手指机械地擦拭。他笑一笑,退得稍微远了一些,将手套和围巾一起褪下来,放在我的膝盖上,没有再多说一句,转身就走。
6
新学期开始,素凉很快接受了同系一个男生的追求。他们一起上课,吃饭。她不再关心校园里风生水起的篮球赛,不再去网络教室占座位,亦不再提起苏耀阳。有时候我路过篮球时,便想,那个还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苏耀阳,他会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女孩子那样地爱过他?但是他的回应,导致了彼此的错过,他会不会在偶尔想起来时有那么一点后悔?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林南,这些问题里的主人公就变成了他。只是所有的潮汐都注定只能在心内鼓噪,一开口就成了气泡。
和林南在一起时,我们都很少说话。他给我一个电话,我走下楼,他看到我,远远地冲我笑一下,然后转身向前走。我跟在他的身后,我们之间隔了一只手的距离,我就那么跟在他的身边亦步亦趋,像一个沉默黯淡的影子。
我们习惯先去吃饭,林南坐我对面,替我擦拭面前杯盏,点一盘雪菜鱿鱼。吃完后用蓝白格子的手帕擦拭嘴唇,再叠好放入口袋。天气渐暖时,我们习惯在饭后散步,偶尔也会找一处街边长椅,双方都不多话,就那么坐在长椅上,看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每次回去的时候,他总问我,送你回宿舍好不好,我点点头,跟着他再走回去。
夜里,我对着水房的镜子练习,将那句“林南,你喜欢我吗?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吗?”转换为无数种句式来练习。回应我的,只有沉寂,镜子里的那张面孔,有自嘲的笑容,那双手在身侧握紧成拳,亦是泄露的虚空。在我的记忆当中,只有一次,他侧过脸来问我,宁安,在你眼里,如何才算是恋爱?
牵手是恋爱的仪式,一个人的手覆盖上另外一个人的手,掌心的纹路摩挲纠缠,渐渐烙上对方的印记。这是我所知道的最为缠绵悱恻的形式,不足为外人所道,私密并且神圣。可是我至今唯一拥有的,只是自己的一只手,去握住另外一只。和惨白的灯光打下后,手背上窜起密密麻麻的红点。
7
二〇一〇年很快到来,我和素凉升入大三,日子水波不兴。
素凉一年里谈了三次恋爱,三次都以分手告终。林南开始变得很忙,我们每天晚饭的时间往后挪了两个小时。他总说:“宁安,如果你饿了,就自己先吃。”我啧一声斜睨他,然后说:“除非你再介绍一个男生同我一样爱吃雪菜鱿鱼。”
三月。海报上写,要举办苏耀阳的告别赛。素凉沉默地站在前面,我走过去挽起她的胳膊说:“今天天气真好,不知怎地,想去篮球场逛逛。”
一样的里外三层的观众,一样在风里招展的旗帜,一样擂地轰隆响的鼓,一样有尖叫着喊着苏耀阳名字的热情女生。只是她们之中,再没有一名叫做林素凉。此刻,素凉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结束的时候,苏耀阳和每一位球队的成员拥抱。素凉突然走上去,她大声地对他说:“苏耀阳,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满场寂静,然后有比鼓声更热烈的掌声,像突然惊起了满天的鸟群。
“是的,我知道你不记得我的名字。这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在你离开之前来告诉你,我曾经有多么多么喜欢你。”素凉说。
这是素凉的心声,也是她唯一告白的机会,终于启齿,却是诀别。从此千山万水,消失于烟云暮霭,这个人,连同沉潜的心事与我们热烈而痛楚的青春。我爱你。再见。
8
那一个晚上,林南约我的时间特别早。我站在楼下深深呼吸,对他笑,似乎从我与林南认识的那天气,我们就一直走在黑暗里,见不得天日。有些人和感情,注定要是此般结局。他说:“宁安,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我想跟素凉那样,在五点半的宿舍楼下,天光还亮,下课后人群熙攘,像是素凉那样,不顾一切地扯开嗓子对着眼前的这个人喊,林南,你知道我喜欢你吗。可是千回百折,我发现自己无法做到,我的眼眶有些红,我轻声说:“没事。只是替一个朋友难过。”
浙江小吃店里,他将雪菜鱿鱼夹到我的碗里,一边说:“宁安,这是你最喜欢的,多吃一点。”
很久,我终于开了口,我说:“林南,你到了国外会不会想念这道菜,然后连带着,想一想我。”
他慢慢地抬起头。
我继续说:“林南,你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了对不对,我很为你高兴,以后有人问起,我可以骄傲地对他们说,我有这样一位优秀的……师兄。”
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只在夜里出现的林南,站在我面前却如同隔在三重雾里的林南。圣诞的那个夜晚,我问他关于归还物件的方式。他回过脸来笑,他说:“我叫林南,告诉我你的名字就可以,我可以找到你。”
在旁人的眼中,我似乎从不参与任何集体活动,也不知晓任何校园风云人物是谁,成日在宿舍里昏睡,甚至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有好奇心,我想,在林南的心中,我也是如此吧?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我,我也会喜欢上一个人,甚至比任何一个人渴望去爱眼前的这个人。所谓林南,国际经济法系,大四,真实姓名程凌北。哈佛是唯一梦想,为此放弃了保研的机会。
又有多少人会羡慕我呢?传言里搭上天梯也够不着他衣袖的程凌北,我曾经陪着他,在这个出门要走半个小时的小饭馆,每天都陪他吃他最爱吃的菜。
9
二〇一〇年七月二日。林南毕业了,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吃雪菜鱿鱼。那时天气已经很热,我却依然穿着长袖。在宿舍楼外,他同我道别,但是这一次说完再见,他没有离开。
“宁安”,他喊我的名字,走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感觉我的心几乎快要跳不动了,浑身血液在一刹那几乎快要涌上大脑,我瞪大眼睛看他。
他的手朝我伸出来,我的双肩簌簌发抖,使劲地绞住,紧得几乎已经将指甲掐进了手心。我想,有一个夜晚的记忆也是好的。在我最好最美的时候,我爱过的男孩子,他也愿意来同我谈一次恋爱。可是他的手,终于还是停在了半空中。像枝头盛放的花,因靠近的攀折的手掌而战栗,却原来袭来的,不过是一阵凉风。是什么喀嚓一声,碎了一地。
10
二〇一〇年七月,我毕业。收拾行李提下楼时,似乎看见站在十步之外的林南,走过来,对我笑了笑。一张瘦削的脸,头发理得很短,眼神深不见底,眉尖蹙起淡淡地褶。
暮色弥漫,远处看得到一带烟灰的山峦,树梢缓慢摇动。一切情景都依旧,却已经没有了那个人。
车子开过来。单位的同事来接我去分配的宿舍。将行李放进后备厢。我对他说谢谢,然后用自己的左手,握住了右手。
11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我与素凉一起去喝酒。
毕业后,我们两个都留在了北京,朝九晚五的工作,闲时便聚在一起。四年一晃而过,我们还是要在一起羞耻地度过圣诞,再次听她哑着嗓子说:“我好想念苏耀阳。”
那天,我们两人喝酒到很晚,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宿舍。折身呕吐后,直起身来用纸巾擦擦嘴。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男友说:“我有一点饿。”
没多久,他的车子开过来。
自面试时就对我亲厚的男子,虽已升为部门经理,但未曾改变的,是对我始终的关爱。
他总是喜欢问我:“宁安,想吃什么菜。”
我淡淡地答:“浙江菜。点哪个都好。除了,雪菜鱿鱼。”说完之后,我冲着他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吃鱿鱼会过敏。吃完以后,手上会长出一片一片的红点。”关于这件事,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它就像一桩静默幽深的秘事,只等着那个人在某一天执起我的手来,才能够发现,发现我所有心甘情愿的隐忍和未曾启齿的爱和期盼。
可是消失在大洋彼岸的林南,他始终未能明白。他甚至也不知道我用了一个月去探听他的真实姓名,用了七个月的时间来陪他吃他最爱的这一道菜,就像他终此一生也不会知道,我曾经那么爱他。
我别过脸去,轻笑着,直到眼泪都掉落下来。
如果鸢尾花开,我就继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