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迭在四月的第一个周二看见了迭迭。
那天暮色弥漫,自窗口望下去,一棵槐树随风舞动发出沙沙的响声。。迭迭站在树下,穿着湖蓝色的衣衫,裙裾飞扬。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像一帧渐渐隐去的背景。由始至终,迭迭都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没有对我说话,我的心中自是有无限怅惘,但不知道为何又稍觉宽慰。我抬头同更生描述,我说:“更生,不知是否是我的臆想,我看到迭迭朝我笑。”
她还愿意朝我笑,她不是为了来斥责我。这样多年,她其实从来也未曾斥责过我。
仲春的凌晨依然有凛冽的寒气,更生的怀抱像恒温的火炉。他的叹息隐没在我的发梢,他说:“迭迭是如约而来,弥补她亏欠你的这一个告别。她这样爱你,怎会斥责你。她是要笑着告诉你,你该好好的生活,并且一定要生活的幸福。”
“苏迭,不要哭。”
2
我叫苏迭。她叫苏迭迭。我们是姐妹。
我出生的时候,她尚是游云在寻觅可以落地的泥土。
她出生的时候,我独自一人趴在竹编的童车里咿呀学步。
第一次与迭迭相见时,我六岁,她被父母一左一右搀住,穿白底蓝纹的海军衫,两只腿蹬在地上踉踉跄跄,一派天真烂漫。
在外婆家朱红色带铜锁的门边,我们两人一起拍照,她斜斜倚在门上,嘟起嘴巴对住镜头,像小鸭子一样发出古怪的咯咯笑音。驾轻就熟,而我相形立即见绌,眼神怯懦游移,双手紧紧揪住衣摆,含胸站立似一根木桩。
这是我们唯一的合影。十八年后更生在旧相册里翻到,细细审视。迭迭趴在更生肩头问他:“你看姐姐现在是否与从前一点也不像?”他抬头的目光与我有片刻相接,意味深长。然后摸一下迭迭的脑袋,说:“你们与当年并无太大变化。”迭迭十分惊诧地说:“怎么会?姐姐小时在农村长大,所以看起来有点邋遢,但现在比白雪公主更漂亮。”
我含笑转过身去煮一杯咖啡,但心里却不可自制地泛出冷冷恨意。这恨意如此熟悉,似气流慢慢累积,澎湃鼓噪于胸腔,却始终因不知归咎于谁而无法排解。
3
生活似置身于一团迷雾,时常有一些眼眶胀痛鼻腔酸涩的时刻,但是找寻不出救赎的出路,四下都无处着力。自成年起我爱上一个无声息的游戏,将房门扣上,将床上所有的枕头被褥都狠狠地砸在地毯上。扑上去,撕扯,翻滚,发出野兽一般压抑的嚎叫声,然后平息。将一切恢复原样,做那个父母周遭眼里白衣恬淡的少女。
如此循环往复,像血液里罹患不可示人的癫痫隐疾。大三时,学校在郊区,每到周末便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去看心理医生,两百元一小时。在舒缓的音乐声里重复浮躁、撕裂、崩溃、大口喘息,然后安静的过程。那个中年男子手指呈现病态的洁净,他怜悯地看着我说:“孩子,你需要爱憎分明一些。想笑的时候便笑,想哭的时候就哭。只有愁肠才会百结,你这样的年轻,为什么会这样压抑?”
我从诊所出来的时候,看到林北等在门口。他小步跑上来,握住我的手,说:“苏迭,你还好吧。”
我点头,然后再摇头,抽出手来抱住自己的头,身体缓缓蹲伏下去,说:“林北,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六岁以前,我成长于田林山野。家家有两间平房一笼院墙。墙内扎出凉棚,缠绕蔷薇、牵牛、豆角乃至鼓鼓的褐色南瓜。生活清苦,也偶尔会被邻居孩童无心的流言中伤,但承欢于外婆膝下,只觉即便有乌云来袭,亦都带有一圈金光。
在夏天的竹林里抓知了,摘金银花,捧着碗追在伙伴的身后,深紫色的桑葚漫山遍野。外婆为我买一双踩上去会叽叽作响的塑料拖鞋,都能让我欢天喜地。晚上守在外婆身边为她扇蚊子,听她一声一声地叫我:“乖小囡。”
六岁以后,双亲齐齐回国,亦拥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我被带去高楼林立的城市,读当地最优质的明星小学。我用的卷笔刀漂亮无比,连橡皮都散发着水果的香味。这本是许多孩童梦寐艳羡的生活,然而我却开始慢慢地忘却,如何才是开心的滋味。
七岁那年,我随父母返乡探望外婆,在墙院外玩童年烂熟的游戏。公主头上戴花环,挑选愿为她赴汤蹈火的王子。这本是我当仁不让的位置,可是三岁的迭迭在一旁摇我的手臂,口齿不清地喊着:“姐姐,姐姐,我也要玩。”
还有谁比她更适合作公主呢?这早已着好蕾丝裙的小人,苹果一样的脸颊,连手帕都绣有一角细密的花。于是我便只能隐身退却,垂手肃立,看她于众人围绕里发出小小的,但璀璨的光。
因这光的映照,我于是知晓,自此无论怎样地将履历与容貌更改,却始终无法抹却,我这一身的从内至外的灰。
4
生活的表象总有流光溢彩的意味。父亲在回国的十年里不停发表专著,升迁职位。母亲开一家花店,偶尔才去监督,大把闲暇都用来研究如何搭配一朵玫瑰和紫色的鸢尾。
那时,我升入本市最好的高中,迭迭小学毕业。
我们一家四口去北京旅行,探望父母的旧友。那中年妇人看到我,微笑着点点头,但随即惊叹一声走过去握住迭迭的手,说:“多么漂亮的小姑娘啊。”
翌日,那妇人请我留在家中代为看守一锅未熟的汤。她带着父母去参观单位,顺便带上了迭迭。
回去后有同学问我,“苏迭,苏迭,你是否看到了天安门,是否登上了长城?”
我双耳选择失聪,埋下头写作业。
我并未表示出任何的愤懑。离京的那日,妇人匆忙出门然后带一盒老北京的蜜饯来给我。她说:“苏迭,你看我多过分,来了这半月,竟没有时间带你出去玩过。你可有生气,在心里责怪阿姨?”
身边的母亲正在替迭迭梳头发,抬头笑说:“苏迭一贯很懂事,她是姐姐。”
每一日,都是他们四人不同名目的出行,而我,永远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幸亏我早已认清姐姐的身份,所以我怎么会愤懑。
少时每日看母亲为迭迭泡一杯蜂蜜水,精心调配,偶尔融合巧克力汁,气味浓郁。嗓音柔得可以掐出水,她说:“小苹果,过来喝妈妈的爱心蜜糖水。”
我从未获得过这样的待遇,就连从小疼我的外婆,也在看见迭迭后端不平同一碗水。那芳香四溢的蜂蜜水,像一支蛊惑的咒语。终于有一日我窥得空隙,忍不住跑上去,喝一口,再一口,就这样流连不停。
直至母亲来愤怒地捉住我的手,她狠狠地将我推向一旁,她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你喝了这么多,你妹妹喝什么?”
那记耳光,终于还是没有落下。因迭迭过来抱住她,说:“妈妈,以后我和姐姐一起喝,你不要骂姐姐。”
于是我就开始学会了懂事。在第二日迭迭清脆的呼唤里,走上去摸摸她的头发,我说:“迭迭自己喝,其实姐姐很不喜欢这个味道。”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母亲心满意足地微笑,她说:“这样,才是懂事的姐姐。”
因她是光,所以我该形秽;因她是高,所以我需仰望;因她是妹妹,所以我该退让;因她独得所有人的宠爱,所以我需不争夺,不嫉妒,亦不能奢望会有同等的宠爱来置于我的一身。
正是因为这些,才有了别人眼中懂事的苏迭。
5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中所有的不甘和委屈慢慢缠绕成深不见底的仇恨。这仇恨无处释放,成为病患。
二十二岁的林北,他多么幼稚,他大力捉住我的肩,他说:“苏迭,如今你在北京读书,你完全可以同他们脱离关系。苏迭,我会照顾你。”
“可是林北,你如何能来照顾我呢?你是能负担我的余生,还是能为我安排稳妥的前途?更何况,你连一次我心理治疗的诊费,都不出起。”
在他煞白的面孔里,我一字一句地宣告了别离。
因有所企图,所以才会隐忍。只有懂事,才能赢得一丝关注和绵薄的亲情。这亲情即便绵薄,却亦能保证我的半生安稳。我说:“林北,你为什么摇头,我本就是这样的女子。你连现实一角尚且不能接受,又谈何来照顾我的一生?”
毕业即是诀别。收拾行装,买一张返程的机票。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我并未看到林北的身影。
这样很好。了断就需要这样的干净。我一边笑,一边掉下了眼泪。
6
返乡后我并未着急归家,而是搭一辆出租车,辗转半小时车程,抵达本市最好的一家外资医院。
这情形十分莽撞。我提着两箱行李,风尘仆仆地站在办公室门外。
我同里面的男子微笑着说:“林医生,之前我跟您做了预约。”
他倒杯水给我。我瞥一眼他胸前的挂牌,突然有悲喜交加的感觉。
“林医生,我接受治疗已经有一年多了。”
他的眼神如一潭温润湖水,笑意在唇角丝丝缕缕蔓延,他说:“自彼处再到此地,显然并未有多大奏效,为何不尝试其他途径。”
“或许,我只是想找一个人来安静地倾听。”
这样的说辞显然有侮辱他专业的嫌疑,我说:“我要的并非是位拥有丰富专业经验的心理医生,只不过太过压抑,需要一个陪聊而已。”
或许林医生早已见多形形色色的患者,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仍是笑着说:“你有亲人朋友,甚至可以去寻觅网上的陌生人。倾听者众多,实在不必花费金钱。”
“林医生,我们选择某件事情或某个人,总有一些自以为必然的原因。”我说。
一个小时后,我起身同他告辞。
他走过来先我一步提起行李,说:“我送你到门口。”
果然是一个细致妥帖的男子。
我侧过脸低声地问他:“林医生,你是否仍是单身?”问完这句话后,我轻笑出声,因为他面颊上迅速窜起的一抹红晕。
在车上将手机开机,然后拨一通电话回去,听见话筒那边黄鹂般的声音:“姐姐,你真是讨厌。你到底哪天回来?搭哪一班飞机?这样我才好去接你。”
“迭迭,我回来了。”
8
回家后第四日便是迭迭十八岁的生日。
这年,父亲也荣升大学校长,本该大肆庆贺。但迭迭却皱皱眉说:“妈妈,我不想太热闹。”
只想开一个私人派对,只邀请最重要的人参与。
她依然如少时一般,喜欢拉住我的肩膀。一边笑,一边摇着我的胳膊说:“姐姐,这派对我只想邀请两个人。你,还有更生。”
在北京读书时,她常常给我写信,在信里时常提到一个叫更生的男孩。他与迭迭一样在彼国出生却在祖国成长,喜欢穿一袭白衣,身上有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更生。
母亲悄悄把我拉到一旁,说:“苏迭,你爸爸有个朋友,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律师行,你可有兴趣过去帮忙?”然后她顿一顿,同我说:“更生,对迭迭非常重要。”
呵,这语气一如当年。那一碗芳香的糖水,她曾同样对我说,这糖水对于迭迭,非常重要。
因对迭迭重要,所以我便该自动自觉,断绝所有奢侈的遐想。
这暗语如此清晰。我几乎要再一次地怀疑,这是否当真是我的亲生母亲,厚此薄彼到如此小心翼翼。即便我维系了这样多年的懂事无私,她一样有所顾虑。害怕我会稍不小心,伤害了她的迭迭。
在北京时,我曾经又恨又妒地向那位赵姓的心理医生描述:“有一日,我在夜间出来喝水,看到母亲蹑手蹑脚走进迭迭的房间。痴痴地端详着她的睡颜,然后替她掖好被角方才离去。为何同样是亲生的骨肉,待遇却这样的大相径庭?”
他安慰我说:“可能因为你出生后一年,父母便一起赴美。回来时,已经错过你的婴儿期。而迭迭,他们日夜不离抚育,所以更为亲切。”
我宁愿相信自己已接受这样的说辞。于是将攥紧的拳松开,笑着同她说:“妈妈你放心,迭迭对于我,也非常的重要。”
7
下午六点半,终于见到了更生。
大厅的灯光早已灭掉,只有餐桌上留着一盏昏黄的小灯。门铃响起,迭迭如一只雀扑过去。
更生一手持花,一手揽住她的背,他说:“迭迭,同你说多少次,行事不要这样激烈。”
他的声音温文悦耳。手里持一束湖蓝色的野花,美得不可思议。
迭迭又惊又喜,说:“更生,你居然真的送我更更迭迭。”
这花的名字我亦在信里有所耳闻。迭迭嚷着要去青海湖,更生陪她去了。在湖边看到大丛大丛的蓝色野花,迭迭爱不释手。采了大捧回来,可惜后来还是凋落了。
她在信里同我说:姐姐,这花我取的名字叫更更迭迭。多么自私,可是更生居然没有拒绝。即便是怜悯也好,这花与名字已是我平生最美的记忆。虽然花如生命一样,盛开的时间都太短暂。
更生揉她的发,温柔地说:“托当地的朋友采的,刚刚空运过来。”
然后他的视线投射向我,微微一震。
二十六岁的更生,白衣蓝裤,手里捧着一束蓝色花,在昏黄壁灯掩映下若有所思地凝视我。
我冲他笑笑,轻轻地走上前去,伸出手,说:“你好,我是苏迭。”
那一餐饭吃得十分融洽。迭迭不停地对我说她与更生之间的琐事,期间也讲到我与她年幼时的一些琐事,迭迭就像一个演讲家。末了,她总结说:“我这样幸运,有更生和姐姐都这样地爱我。”语毕,迭迭深吸一口气,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在迭迭闭眼许愿的瞬间,我抬起头来望向更生,他正出神地看着我,目光滚烫如火。
8
我陪迭迭出去逛街,在冷气充足的商场,挑选一款艳丽的腮红。与一般成年少女相比,迭迭的面色略显苍白。虽然台湾女星大S曾说,病态苍白才是最美,但迭迭与她,显然并非同路。
“要面颊上有苹果般红扑扑色泽的那种腮红。”她努力向柜台小姐描述。
十八岁的迭迭,许是一贯被置于温室呵护,言行举止都有一派自然的天真纯洁。偶有路人经过,会噙着笑意,淡淡地瞥她一眼。
我亦站在一边微笑,然后上前,取一款安娜苏给她,说:“迭迭,试一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