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白衬衣和遍布口袋的工装裤子,欢欣雀跃地穿梭其中,渐渐地,有人会对她说上一句:“辛苦了。”
也包括嘉年。
他依然同少年时那样热忱,走路的时候,习惯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偶尔揉揉她被风吹乱的头发。蔻色的脸烧得通红,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里扑通扑通的声音。
对于蔻色的心思,嘉年并不知情,当然,他亦无须知情,嘉年的公主已经另有其人。他破天荒地在例会的时候将那个女生带出来给大家看。他说:我爱她的别具“匠心”。
蔻色正在记笔记的手开始慢慢地僵硬,所有人都围上去朝他祝贺,她只是恍惚地看向窗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是白昼,这会儿就天黑了。
那个女孩子叫叶绛心。嘉年紧紧地握牢了叶绛心的手,生怕她被一阵风就吹走似的,握得那么紧。
年末的时候,社团里的一帮人都聚在体育馆的门前等待新年的钟声。在周遭排山倒海的倒计时里,蔻色看见站着身边的嘉年,她听见嘉年对着怀里的绛心大声地说:“我等了十二年才等到了你。”
蔻色在心里轻轻地说:嘉年,可是我等你已经等过了一个世纪了。
9
二〇一〇年,嘉年和绛心即将毕业。
心高气傲的嘉年,他要组建属于自己的乐队。他在社团的动员会上慷慨激昂地说:“朝九晚五的上班能赚多少钱?”
有一家唱片公司答应和他们签约,但是需提前支取押金,亦要他们辛苦排练已应对事先的考核。
长蔻色一级的五个人,先是凑钱交给了嘉年,然后租下学校附近的一间平房,夜以继日地排练。嘉年的眼下出现重重的阴影,下巴亦围绕一圈青色的胡茬,可是他的眼神似烧灼的熔岩。
蔻色递水给他,他接过来说:“谢谢。”然后抬头问她,“蔻色,你是否也如绛心一样,觉得我这样做十分的荒唐?”
蔻色摇摇头,说道:“嘉年,我知道你这样做的理由,不仅是为了自己的梦想,也是为了让绛心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绛心不愿意嘉年继续冒险。她摇着他的肩膀说:“嘉年,不如我们一起出国。这样遥遥无期的排练,到何时才是尽头。社会艰险,不是光有热忱就可以。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很可能已经被骗。”
厄运终于似暴雨兜头,那家唱片公司人去楼空,嘉年率众赶过去的时候,只看到尚未来得及拆下的牌匾和满地的废纸。
所有人的信念土崩瓦解。随之一起碎裂的,亦有原以为牢不可破的友谊。
10
二〇一〇年的三月,蔻色在凌晨一点接到嘉年的电话。他的声音只持续了十秒钟。他说:“蔻色,我在积水潭车站,我的身上没有了一分钱,手机也快没电。”
蔻色立刻穿上衣服,跑到二楼的水房,然后奋力地将窗子推开。吸一口气,纵身跃下。
三十分钟后,蔻色看到嘉年。他斜倚在车站附近的路灯杆下,面孔青紫,嘴角有已经干涸的血迹。
蔻色走到他的面前去,她说:“嘉年,我们回家。”
宿舍早已大门紧闭,凌晨的空气包裹着刀割一般的寒意,蔻色扶着嘉年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坐下,掏出手绢来轻轻擦拭他面上的伤痕。
因为无法向嘉年追讨被浪费的本该找工作的时光,所以那些与嘉年一起组建乐队的人只能向嘉年索取那笔被骗走的众人倾囊的钱。
“我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他们大打出手。”嘉年将头靠在了蔻色瘦弱的肩头,用力地呼出了一口气,“蔻色,我一无所有了。没有未来,没有朋友,没有爱情了。”
“我在很小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小女孩,她长得像一个小公主,她告诉我,男孩子应该要有能力,要努力成为骑着白马的王子,因为他的公主正在城堡里等着他来营救。这些年,我一直让自己努力上进,想让自己将来有所作为。直到遇到绛心,我把她当成是我的公主,你知道吗,蔻色,我一心想成为能让她托付终身的人。可是,原来现实并不是童话。又或者,我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王子。”
蔻色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终于勇敢地抚摩上了他的头发,她说:“你知道吗?嘉年,每一个王子都需要经历重重磨难才可以和公主在一起的。我相信绛心她还在等着你。所以,嘉年,你不要让她失望。”
二〇一〇年七月,嘉年终于靠兼职还清了欠下的债,而那时,绛心也已经去了荷兰。其余的人纷纷奔赴工作的地点,唯有蔻色还留在校园。
11
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一年,是嘉年的卖唱年。
偶尔过周末时,蔻色会倒三趟车去嘉年驻唱的酒吧。蔻色习惯点一杯冰水,然后坐在酒吧的一角,看着嘉年抱着吉他,坐在昏暗的舞台上自弹自唱。
也有时,蔻色会陪着嘉年坐在王府井地铁的通道上。他的面前放一顶小小的帽子,用嘶哑的嗓音唱着:我问你何时跟我走,你却笑着对我说,你一无所有。
嘉年要攒钱去找绛心。
嘉年住在地下室,常常吃泡面或路边摊,他不分昼夜地歌唱,填词,甚至做发送传单的工作。王子沦落了,但是远方的公主还等在那里。
二〇一一年的四月,蔻色已经开始了在北京的工作。而嘉年,终于可以成行。他申请了当地的一所并不著名的学校,但那有什么关系。至少他和绛心,从此可以在一个城市里。
临走的前一晚,蔻色去为他送行。
他们一起乘车回到当初的校园,再次坐上图书馆的台阶,回忆那些已经如水逝去的时光。嘉年突然侧过身来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蔻色。他说:“蔻色,我会给你写信。”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嘉年的目光望向远处,丝毫没有注意到蔻色眼眶中的泪水。
12
一个月后,蔻色收到了嘉年的信。明信片的背面写满了字,嘉年在明信片上写得第一句说:蔻色,绛心已经去了英国。她并没有等我。
绛心出国后,有两年的课程,第一年在荷兰,第二年可以选择去英国。即便得知了嘉年要来的讯息,绛心依然毫不迟疑地离开了,满心期盼的嘉年扑了一个大空。他在信上说:蔻色,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可是这样也好,可以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想清楚。蔻色,我和绛心之间原来早就画上了句号,就像背道而驰的两个人,渐行渐远重新归于陌生。她并不知晓我一年多来的生活,就如我已经开始想不起绛心的样子。蔻色,这里美得像一个梦。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我已经渐渐适应。只是,蔻色,我好像有一点点想念你。
二〇一一年六月,天空下起了小雨。宿舍楼外青草如茵,有河水潺缓流动的声音。荷兰处处是自然公园,嘉年蹲在河边用面包屑喂一群雪白的天鹅。
这成为他开学前的那段时日里的唯一消遣。
起身去宿舍重新取面包的时候,嘉年在一张褐色的木制长椅停下,他低着头,慢慢地跑了过去。他叉着腰,对着眼前的人大声地喊道:“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蔻色,拖着行李箱的蔻色,风尘仆仆的蔻色,她抬起头朝嘉年微笑,她说:“嘉年,我辞职来读书,顺道也来看看你。”
嘉年满心狐疑的,一步一步地朝着蔻色走近。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得几乎能看见蔻色眼眸中水波潋滟的光影。他正色地端详她,问她:“蔻色,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我?”
她点了点头,说:“是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然后又摇了摇头说,“不是只有一点点而已。”
13
她在五岁的时候遇见他,他为她种了满墙的蔷薇花。
他骑着扫把对她说,等他大了,他要骑上白马来救她。
后来她辗转打听到他就读的学校,她放弃了父亲的期望,以极高的分数选取了那所北方的普通院校。
她忍受着众人的嘲笑,去报名他担任社长的音乐社团。
为了表现得更加勤快,为了和嘉年熟悉得更快,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小男孩。
可是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边,出现了别的女孩。
那个女孩子真的别具匠心,在众人的大合唱里,一色的白衬衣塞入蓝布裤,外面扎上拘谨的皮带,唯有她,俏皮地将衬衣下摆打一个结。她梳着这个年代已不复见的麻花辫,戴着蔷薇色的发卡,穿白色蕾丝的公主裙。嘉年对叶绛心一见钟情。
童话书里这样写:美人鱼救了王子,可是昏迷的王子并不知情。等她放弃歌喉忍受着刀割般得疼痛,行走在他的面前,可是王子已经不记得她了。
蔻色无数个夜晚一边默默诵读,一边痛彻心扉地落泪。
后来嘉年遭受了重重地打击。
而蔻色,就是那尾发不出声音的小人鱼,默默地陪在嘉年的身边。
她陪嘉年卖唱,为他打扫屋子,为他洗衣服做饭。
嘉年终于攒好钱去找他失去的公主。
而蔻色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力地挤出微笑,祝福他一路顺风。
她疑心故事的结尾就要是这样了。
可是多么感谢上苍的眷顾,像一支圆舞。他终于在灯火阑珊处回首,发现了她从始至终,从未停歇地追逐他的舞步。
14
这个故事的结尾很俗套,就像我们小时候读过的每一个童话一样。
从此,王子和公主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呵,你相不相信我在很小的时候就遇见了你,那是一个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烫的夏季……
晚来寂静,满天的繁星,城市静谧如同睡去。若时间死在此刻,明日永远不会来临,那该有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