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品牌一贯华美艳丽,却又十分娇憨天真。腮红擦上去,有夏日蔷薇色泽,与她细心挑染的金棕色长发十分相匹配,果然,一擦上去,迭迭立刻便光彩夺目。如此便可出发,去见更生。
然而,迭迭回来时却是哭丧着脸,说:“姐姐,我在路边碰到一个乞丐。他真是可怜,因妻子患了重病,只能四处乞讨筹钱。若我是那个绝症的女人,必不让心爱的人知晓,宁愿找个地方偷偷地死掉。”
迭迭一边说着,一边似要落下泪下。我抬眼笑她,我说:“迭迭,今年时尚除了流行波西米亚以外,难道还有一项叫做无病生悲?”
此时母亲也已端热腾腾的巧克力汤圆出来,笑着说:“两姐妹聊什么时尚,快说于我这老太婆听听。”迭迭终于转悲为喜,叠步上前扶住母亲的肩膀,说:“妈妈,更生要我替他跟你们问好呢。你不知道,今天我和更生一起在医院食堂吃了饭,那个厨师的手艺比妈妈差了千万里。妈妈,不如我们邀请更生来家里吃饭。”
9
更生应约而来。
更生坐在餐桌边笑,他说:“阿姨,我三天两头来这里蹭饭,我妈妈都快怀疑我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了。”
母亲笑逐颜开地说:“更生,我巴不得你住在我家里。”
迭迭急忙在一边插嘴说:“更生,更生,那样我便可以天天见到你。”
母亲赏她暴栗,说:“不害臊。”
迭迭冲母亲做个鬼脸,进厨房来帮我端菜。
菜色都十分清淡。小黄瓜去皮,切成段,用小刀将瓜段镂空,然后填入熟的扇贝肉。微波炉里蒸一蒸,便可出炉,再将每一段都沿竹节状摆好,又将瓜皮刻成竹叶形状,修饰在四周。
迭迭夹一段放在更生碗中,说:“更生,快尝尝姐姐的手艺。”
彼时我正端一盅西湖牛肉羹出来,眼光自下而上淡淡瞥过去,暗自舒一口气。
我将最后一只盘子端出去,配角的戏份也便完结。
母亲扯一下我的衣袖,然后说:“更生,迭迭,我同苏迭出去买一瓶红酒。你们先开动。”
瞧,为维护她的小女儿,她总是这样的不遗余力。
我自然应命卸下围裙,含笑退却。更生抬起头对我说:“苏迭,多谢你为我做这一切。”
迭迭也隔老远给我一记飞吻,喊着:“姐姐,多谢你为我做这一切。”
多么温馨甜蜜二人世界。我的冷笑悄无声息地淹没在玄关的黑暗中。
10
周二的早晨,我与林医生约会。
敲开门后,我接了一杯冰水,然后坐下。
“林医生,我这个周五便要正式开始工作。”
“可有期待的心情?”
“上学时已经开始做兼职,对这些并不陌生。”
“果真去做律师?”
“呵,不。这份工作由我自行寻觅,在一家外资的食品企业做培训生。”
“这工作似乎与你的专业无甚关联。”
“但是林医生,这工作的地点离你很近。”
我终于看到他懊恼的表情,他说:“苏迭,不要再开玩笑。”
我气定神闲地看他,将左手举起,慢慢扯下缠绕的贴布,然后说:“林医生,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厨的代价。你怎能说我不认真?”
我的手指上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取来酒精为我擦拭,然后重新包扎。我坐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他轻叹一声,说道:“苏迭,该让人拿你怎么办呢?”
八月,天气渐渐转凉。这一隅静室,空调气温适中,有温软舒适的座椅,有大篷芬芳的栀子绿植。有托住我的手为我细细缠上纱布的,更生。
我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唤出他的名字:“更生,如果我跟你说,此刻就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你会不会相信?”
他仰脸看着我,默不作声,温柔极了。
我的一双眼久久地停留在更生的面庞上,直到眼泪掉落下来。
11
九月和十月,因为培训的缘故,我都在北京。
各地的培训生都汇集在总部接受培训。课程重复,让人觉得无聊极了,但胜在有天南海北的新同事可以结识。
我在课余闷头玩手机游戏,偶尔也挺听身边的同事们热闹的攀谈,因此趋散不少烦闷。
十月的某日去天津参观附属的巧克力工厂,看到滚烫粘稠的黑色浓汁时,我一阵反胃,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夺门而去。
不一会儿便有同样走出来的同事,同我耸耸肩,说:“小时候父母买过一盒巧克力,藏在柜子里,每天打开,给我一小块儿。那会儿年纪小,天天都盼着那一刻,但现在看到这么多,居然闻都闻不下去。你呢,你是否也是同样的渊源?”
我同他微笑,说:“我只是减肥而已,由此拒绝一切甜食,例如巧克力,或者蜂蜜。”
没有人知道,那一碗令人羞耻的散发着巧克力气味的蜜糖水。是我终生永不愿再碰触的隐疾。
十月二十日的下午,我一边听课一边游戏。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短信上说:今天是我二十七岁的生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点点想念你。
回到招待所我便开始收拾行李。新认识的同事疑惑地喊我:“Daisy,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你要去哪里?”
我冲着她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留奔跑的脚步泄露出仓皇的心跳。
12
还好赶上了。
在十二点的钟声尚未敲响之前,马车还未曾变化成南瓜,爱情的幻想尚未破碎,依然有时间可以营造奇迹。我站在路灯下,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近。
他穿白衬衣,卡其色的裤子,走过来时,满眼的不可思议。
我的心里就像多出了一架鼓,他走近一步,便重重锤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说:“听说有一个人想念我,于是我便抽空来探望他。”
更生将外套提在手中,衬衣解开了两颗纽扣,他的眼睛亮如星辰。然后,我被他揽入怀里。
他将下巴抵上了我的发,轻声说:“苏迭,我很想念你。”
“更生,我也想你。”
我们两个人如同小孩子,跑去附近的公园,在滑梯上呼啸而下。我从路边采一把野草,貌似虔诚地送给更生,我说:“林更生,你正是我心里的白马王子。请让我以此略表心意。”然后突然大叫一声撒手散开,扑簌落了他一肩。
在随风轻轻摇荡的秋千上,我将头靠在更生的肩膀上。
“亲爱的更生,生日快乐。”我在更生的耳畔呢喃着。
晚来寂静,满天的繁星,城市静谧如同睡去。若时间死在此刻,明日永远不会来临,那该有多么好。
13
可惜,今天一过,明天太阳又要照常升起,我与林更生,又变作从前。
我与林更生之间始终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连眼神窥探都需时机。
半个月后,我在北京的培训正式结束,迭迭过来接机。
我揽住她笑着说:“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爸爸妈妈还有我,包括更生,都很好。”
她的生活始终快乐无虞,一切有求必应,无论是物质还是感情,怎会不好。
她一边走一边唧唧喳喳絮叨地和我说:“姐姐,妈妈店里空运来一批蓝色的玫瑰,漂亮的不得了。还有,你看我的头发,新挑染的红色,待会儿迎着太阳你就会看清楚啦。对了,还有更生,他也去北京参加了一个学术研讨会,前天刚回来呢。他给我带了礼物哦,非常非常可爱的维尼熊。”
那天家中无比热闹,常常应酬的父亲难得有时间,更生又应邀上门来。我坐在更生对面,迭迭坐在身边,她不停嘟着嘴催他多吃菜。更生伸出手去揉她的发,一桌人言笑宴宴。
迭迭不知被哪根神经触动,突然感慨道:“若我们五人,常在一起,没有任何人会缺席,多么好。”
母亲立即往她碗中夹菜,轻声说:“呸呸呸,童言无忌,我们一家自然会一直健康幸福的生活下去。”
我看到父亲与更生的面孔都有些凝重。
夜里迭迭来敲我的房门。
她的睡裙边上有数只可爱的维尼熊,怀中抱着的是更生送她的熊宝宝礼物。一头卷发散在肩头,伸了下懒腰钻进我的被窝中,她说:“姐姐,你是否明天就又要去上班。这段时间你不要工作好不好,我们一贯聚少离多,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我捏捏她的脸,说:“余生有这么多时间,哪天不能待在一起?”
“可是还不够,时间不够。”
她这么天真无邪,爬起来趴在我肩头,眼睛里居然真有泪光闪烁。
终于忍不住抱抱她,我说:“迭迭,不要闹。姐姐年假时陪你去阿姆斯特丹,好不好?”
那个橙色风车之都,三面环海一边绕山的城市。那是更生出生的国度。
迭迭自是有无限向往,这是她曾经在信中与我描绘多次的地方,一直渴求某天能够去看上一眼。可是她的眼眸如一盏渐渐黯淡的灯光,哽咽着说:“姐姐,我好想去那里,可是我怕来不及。”
我埋头正忙于将新购的Ipod耳机塞入耳中,测试效果优异后方才取出收好。看她略显忧伤的神情,笑着揉她的头发,说:“迭迭,一个人在嘀咕些什么。这样,到时候再喊上更生一起去,这样你总该高兴了吧?”
“姐姐,我多么想嫁给更生,就此刻。”
14
翌日午餐时我去见更生。
我所在的办公楼与更生工作的医院之间仅隔五分钟路程。我沿路走过去,看他迎面而来的身影,身上穿着我们在北京时一起选购的毛衣。
“苏迭,我知道附近有一条小巷,有家云南菜,特别好吃,我们过去尝一尝。”更生一边说,一边握住我的手。
我觉得有些不安,轻轻将手抽出来,我说:“更生,让人看到不好。”
“苏迭,每一对情侣都是如此,我才不怕任何人看到。”
“但是,迭迭呢?”
他的笑容怔住。
我紧紧地凝视他,我多么希望他能再次捉住我的手,就像在北京时的那些日子一样,对着我说:“苏迭,我爱的是你。”
我在北京生活了四年,却从未觉得它如此可爱。那天,我与更生就像是私奔的情侣,一起偷偷搭乘北上的飞机。我带着更生偷偷混进培训的讲堂,两个人将写好的纸条传来传去。下班后我们拉着手一边走一边说话,花费四十分钟的时间才能抵达更生所在的酒店。那时,只觉得时间太短,恨不能所有的时间都能够用来走路,说话,和相互对看。
更生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他涨红着脸对我说:“苏迭,你要不要上去坐一坐。”
我们都已成年,足以为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可是我与更生只是和衣拥抱着,躺在一张大床上,就这样小心翼翼而满心欢喜地,看着月亮升起,然后又隐去。
在那个半梦半醒的凌晨,更生庄重地亲吻我的额头,他对我说:“苏迭,我爱的是你。”
他说:“我的人生太过平顺,就像是一本淡无奇的书籍,苏迭,你不同,你是一阵惊雷般的欢喜。你为我推开别样的一扇门,让我发现无限风光。”
——苏迭,我爱的人是你。
言犹在耳,却让我发现,原来一切都不过是美梦一场。天一亮,一切都恢复原样。
我努力地别过脸去,双手紧抱着自己,我清晰地听见更生说:“苏迭,我们是该有所顾忌,以免伤害迭迭。”
我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更生,你知道吗?在所有人的眼中,你与迭迭,都是值得相亲相爱的,他们甚至希望你们能结婚生子,白头到老。而我,又算什么呢?我是迭迭的姐姐,我除了给予祝福,本就不该有任何奢求。”
“苏迭,你不要误会。我一直把迭迭当做妹妹。我关心她、怜悯她、喜爱她,但我爱的,是你。”
“那么更生,证明给我看。”
我知道,这对于更生来说,太过残忍,因为无论他做出怎样的抉择,都太过于残忍。然而,在我的心中仍有那么一点点微薄的希望,我甚至希望更生能够望着我,应允我这样无理的要求。我仰起头,轻声说:“更生,你可以证明给我看吗?”
“苏迭,等一段时间好吗?过段时间我一定会对迭迭说明白,对所有的人说明白。”
“要等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我步步紧逼。
他无奈地叹息,闷声说道,“对不起,苏迭。你给我一点时间,或许月底就可以,或许要更长一些时间。”
这是一道伴随我一生的选择题。多么可惜,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选我而弃迭迭。自亲生的父母,到曾经那样疼爱我的外婆,和那个陌生的北京阿姨,现在到了更生。
“更生,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会这样的闪躲和不坚定呢?”
“苏迭,请你相信我有苦衷,请你相信我对你的爱。苏迭,给我时间。”
“呵呵,林医生,你还需要任何借口吗?不过是爱得不真而已。只此一桩理由已经足够,其余任何别的说辞,都不可原谅,永不可原谅。”
我用尽全力,给了更生一记耳光。
15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将办公室当成了第二个家。
纵身跃入永无止境的工作里面,就像面临一片汹涌的湖水,奋力搏杀,借以忘却烦恼一样。
同事Sindy同我说:“Daisy,这些工作浩如烟海,今天做一点,明天再做一点。人人都是如此,你又何苦拼命?”
我用手双按住太阳穴,朝她微笑。
夜里十一点,整个城市已归静谧。我将所有灯光关掉,坐到经理的办公椅前。黑色皮质靠背,清凉柔软,我重重地吸一口气。
有月光肆无忌惮地照进,惨白而孤寂,恰似谁的心境。
这么久了,我仍然记得那一晚北京的月亮。不过是不足一月的时间,我与更生,已经形同陌路,仿佛昨日的美好只是一场途经的梦境。
迭迭发短信来,她说:姐姐,你怎么还不回来吃饭?饭菜又凉了,我好困。
我对她说:姐姐加班,你先睡。
我一脸落寞地看着迭迭发来的短信,心中满是惆怅,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收到更生的短信了。
我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既已同他说不再需要任何借口,为何仍然还冀望他能再传递于我只字片语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