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陈既没,后主为隋所得。炀帝念及旧情,饶族不死,月供银钱衣食,荫其安乐公。后主失国,伤心彻骨,终日饮酒不暇。一日,帝命入宫赐宴,歌伎妃嫔助兴。帝以其美,洋洋然曰:“君以为如何?”后主泪下而答:“天下美色,不及吾妃张丽华。”帝闻言黯然,愈恶渊,然艳骨成灰,唯掐腕叹矣。
——《炀帝野史》
一
晋王府没有绝色容颜。
杨广想起来总是觉得可惜,他每对着青鸾托起的菱花宝镜便会暗自嗟伤:“我此等人才,要相貌身段无一不好,可总没配得上的佳人共眠鸳枕,白白负了我此生的青春俊美,富贵皇胄。”
旁边的侍从知道主子正是沈郎年少,孤凤求凰的时候,可偏偏独孤皇后天性节俭酷烈,不但销去了丈夫杨坚的三宫六院,还把两个儿子管得严严实实,距守“色是刮骨尖刀”之定理,采选的宫娥侍女全是庸常姿色,稍微清秀一点的又木讷得全然不解风情。偌大的王宫和王府,只有皇后一人仪态万方,满面春色。
杨广是独孤皇后的小儿子,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美少年。这皇子不像他兄长杨勇那么憨直。相反,杨广如一尾金稽银鳞的鱼般活泼风流,长安的百姓,每每以皇子出游为幸事,接踵摩肩地观看。杨广稳坐在骏马之上,英武挺拔,镶嵌着夜明珠的高冠以金蛟为簪,衔下和田玉珠流苏垂到耳际,鬓角漆黑如同刀裁;剑眉朗目,红唇方颌,银领绣青龙雪色,金带钿玳瑁珠辉。腰结美玉琅琊,足登豹皮犀角。长剑短刀,硬弓强矢,无一不缺,皇子的华丽寸寸不让,就连箭杆,也雕上了流水飞云。
杨广喜欢这样全身披挂着上场,从长安市街中走一圈再到猎场去,但因为百娃们的围观,队伍走得十分缓慢,常常得花上半天时间。杨广在无数艳羡他仪容的女子们中走过,最后垂头丧气地回到府里。
“没想到平民里,也找不出一个我看得上的美人,杨广啊杨广,难道你真要守着此等仪容孤独终老么?”
这一次的镜子不同以往,侍从把单只的鸾换成了一对相向而歌的凤,于是镜里的内容也不一样了。杨广愕然发现里面呈现出一匹占了满面的青缎,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细腻光泽的净黑织锦,明晃晃得像是另一面镜子,映着他的影子。但那只是青缎的一个部分,而镜子仿佛在不停地往上挪移,像是在一个活动的窗口偷看,青缎似流水般浮动起来,有一两根青丝落在了镜子的外边,杨广一摸,却是女人的长发,惊讶间,她的脸已在发下显露出来,那是一张美到极致的面容,肤色宛似二月桃花,一双秀眸蕴有万种风情,樱桃小口似笑非笑,摄人心魄。杨广只听得扑愣一声,腔子一下子空了,心像小鸟一样展翅飞撞进镜里,远得没了声息。
二
晋王病了。
好好的少年形销骨立,饱满的双颊深陷下去,把那双妙目托得更黑更大,里面却是空无一物,直愣愣地向着帐顶瞅着,口里只会说两个词,一个是镜子,一个是青丝。独孤皇后很着急,她的太医也看不出什么大的问题。
杨广平日里只晓得睡,竟连吃也顾不上,被褥上湿成一片,让未经事的小宫女们红了脸。皇上也来问过几次,虽然口上不说,可叹息着眉宇间也显出几分对独孤皇后怨念的意思来。皇后夜不能寐,到处暗访名医,试过古今所有的药材,连西域人的方法都使上了,眼见着杨广气若游丝,快要不行了。
宣方道士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因为衣着破旧,他被王府的守卫打出去两次,还被看门的恶犬追得满街乱跑,叼走了一只鞋,可他仍然顽强地坚持下来,冲撞进了出行太子的队伍。待杨勇勒住他从未受过惊吓、雕鞍宝络的高头大马时,道士已叫人踩脱了另一只鞋,光着两只脚跪在他的面前。面对满面愠怒的太子和如太子坐骑般喷着响鼻强壮如山的侍卫,道士不慌不忙地向他一揖,说:“太子殿下,小的能医治晋王的怪病。”
说来也奇了,那道士拿了一匹上好的青缎放在杨广的被上,焚香祝祷,众人只觉得香气怪异,似琼脂龙涎,又仿檀麝,一种香有百种味,一人指十余种,屋中十余人都不能尽数,一下子便飘飘然起来,恍惚间似醒若眠,醉生梦死。晋王却在众人的迷糊下独自醒来,伸出骨瘦嶙峋的双手在青缎上摸索着,突然惊喜地叫道:“美人美人,长发甚好,为何埋面于发中,不肯见我?”他寻找着镜中曾见佳人的脸颊,急急忙忙从青缎中摸索到一物,立即抱起不住地亲吻,面上落下泪来,说,“美人,彻骨相思,如今总算一见,为何卿唇齿硬凉,面颊似冰?”道士见时机已到,马上将悬于房中的铜锣敲响,只听得铛然一声,满屋子人如梦方醒,却见晋王抱着一只白雪骷髅,登时大骇,杨广也已清醒过来,枯骨相拥,着实骖然,他坐定半晌,目眦尽裂,大叫一声,喷出满腔污血,昏厥过去。
三
春红柳着绿,清练一江水,江南无限好,不尽美色在此中。
杨广第一次来到南陈国都建康是在病愈一年之后,那时的皇子不问政事,一心玩乐,在独孤皇后突然放松的宠溺之下变得更加游手好闲。当时的情势南北对峙,隋文帝早已有把南朝收入囊中的想法。可怜陈后主一心倚靠长江天险,终日歌舞不休,直到北朝的皇子携信使前来还仍然大梦不醒。
杨广此次前来是宇文化及的意思,作为拥戴晋王的谋臣,他早已晓得陈国将是大隋砧板上的肥肉。并且陈叔宝实在糊涂好客,让与其臭味相投的酒肉公子杨广前来拜会,比让即将大权在握的太子、野心勃勃的李渊或是能征好战的勇将韩逮虎要合适得多。在皇上皇后那里,还有一个受命出使,侦查敌情的好功绩,何乐而不为之呢?
只是杨广第一次离开国都,有些担心,杨广说:“你说陈叔宝那厮会不会把我一刀杀了?”
宇文化及却反问他道:“他杀你做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我们现在关系还挺好,而且,那温柔的江南还会有你的最爱。”
“我的最爱是什么?”
你从未见过的绝色容颜。
四
杨广果然在建康的街头迷惘起来,大隋的旗帜在他的头顶烈烈飘扬,卫兵手持长戢在前面开道,但这都无法干涉江南女子温柔如水的馨香,潜移默化地而来,那种滴水蚀骨的洞穿让杨广在丁香微雨的空气里浑身一悸,每个毛孔猝然缩紧,又猛地放开。美人的面容,荆钗布裙,平白地在百姓中出现,倏忽一闪,又仿佛无所不在,杨广的眼光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们,淹没在种种多情的眼波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倒是随行的宇文化及及时拽了他几下,笑道:“殿下,这还只是民间,王宫里的那才叫绝色?你如今见了这些都这个样子,在陈主那岂不白白丢了我们的面子?”杨广这才清醒过来,正襟危坐,却啧啧叹了一句:“早知如此,本王真是宁为陈国一布衣!”
远远地,见着王宫的金瓦红墙,没在一片灿烂的晚云当中,朱雀高展,飞檐昂然,陈主率臣子出门迎接,杨广清晰地看出陈主因纵欲而浮肿的身体与轻飘的步伐。心里升起一种难耐地嫉妒,恨不得一剑刺透他的身体。
陈主面对北方的来的客人站在台阶之上,细长的丹凤眼露出女人一般盈盈的笑意,他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带着三尺长的金丝王冠,呈一只跃跃欲飞的凤的样子,长长的嘴弯成美妙的如意形,被迫拗向后面,肥短的王袍下,陈主有一双与身体很不协调的长型大脚,使得他的鞋子也极长,鞋尖亦像鸟的尖嘴高高翘起,到了顶端又弯成一小圈的蜗形,显露出绣满金线纹样的尖头鞋底,每一片叶子的枝上都钉满细小的宝石珠子。
每一个在杨广眼中极美的女人,在这美色如云的江南,都只不过是陈主脚底的砂子。
所以陈国的王宫,不可思议的奢华与糜烂,把杨广的心肺都抠了出来,他几乎要把自己的每根骨头每块肉都抽出去割下来同时去享用那些雕栏玉砌,美酒佳肴。陈主的左右,王后沈婺华和孔贵妃皆是天人之姿。嘉卉岁岁有,仙乐处处飘,连心螺、双飞燕、凤回头、如意鬟;碧叶浮云粉罗袖、牡丹金枝青绉纱、桃花流水白绸练,黄莺玉兰湖缎裳。粉面含羞,酥腕无骨,细腰不堪盈握啊,翩翩吴带当风。如云的美女歌伎在年轻的北朝皇子面前众星捧月轻歌曼舞,却没有一个美人被安排进他的怀抱。杨广被撩拨得无法忍受,却又不敢在臣子面前失去北朝的威仪。
在陈主的大笑声里,杨广坐在位上,求死不能。
这时陈主屏下宫人,手捧御酒道:“杨广贤弟,你可爱读诗,我这里作了一首最好的,让我的王后和爱妃歌舞给你品鉴。”杨广应了一声,只听得沈王后轻轻摘下玉镯,击杯唱道:“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这诗歌华美忧伤,腐烂出酵香的味道,曲子声凄哽咽,缠绵如斯。杨广一身燥热在刹那变得清凉,他低下头去捻弄象牙酒杯,却不晓此生的缘分已经来到眼前。
那是一个永世永生都无法忘记的绝色女子,肤白如雪,秀眉入鬓,眼眸和红唇都荡漾着花间月华一般绮丽的光彩,青罗裙上流布着颓败的五色烟霞,半裸出双肩与左胸,一点殷红的胎记像飘落的花瓣停驻在锁骨上,长袖及地,有艳红的丝绦从腰间坠出,结着碧色的雕花美玉。然而,让杨广窒息的是,她的头发极美,像没有星星的夜色一样漆黑,长长曳地七尺余,明晃晃似镜子般光可鉴人。前尘往事如春风细雨般扑面而来,带着甜美的酸楚和相逢的隆重,杨广在她投袖轻舞的《玉树后庭花》里悄然落下泪来。
梦里追寻了数度的女子,差一点让杨广相思而死的美发妖姬,原来,早已是别人的妃子。
她就是,陈主最宠爱的妃子——张丽华。
五
关于张丽华那华美的长发,宫中流传着一个残忍的传说。
张丽华原是先王臣子的女儿,因为父兄犯了大罪而全族籍没,她和母亲王氏充入宫中的掖庭,那时张丽华还是一个世事未谙的十岁女童。后来,王氏因恶疮而病逝,丽华也染上了同样的病症,她的患处全在头顶,到夏天的时候青丝谢落,疮疤溃烂,流出恶臭的脓血,引得蚊虫叮咬,让人生厌。掌管掖庭的宦官把张丽华扔进后院一处没人居住的破屋,停了用药,只盼着她快死。可张丽华命大,偏偏在三五天米粮未沾的情况下活了下来。那几日天天下雨,张丽华匍匐着爬出屋外接瓦檐滴下的水喝,晕倒过去,让彻夜的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恶疮居然好了,两天之后结了疤。旁边一个洗衣服的老妇可怜她,拿些剩饭给她吃,待半月过去,宦官带人去收尸的时候,却见她头皮完好,已生出毛茸茸的乌发来。
后来就一直未剪,任由它不断地生长,奇怪的是,那长发竟如结实的真丝,不见开叉与发黄,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已是无人可及。
张丽华现在每次梳头的时候都得几个宫女合力为之,在陈主为她专门修筑的梳发楼上迎着暖春的和风,似杨柳拂枝。那是一个怎样迷人的景色?张丽华以素手支额,临台斜躺在檀香西施榻上,碧色暗花浮藻的束胸薄衫,纱罩香肩酥臂,宛宛地垂下如瀑的美发。几位十三四岁的妙龄宫女,手捧香油金剪侍立,而妆楼上下,分立两名宫女,相递而梳,小心翼翼,劳人绝不折发,如仙子更衣。
杨广站在她的楼下,驻足仰望,目醉神迷,南国湿润的春风吹拂得他的宽袍大袖尽情地鼓动起来,翩翩似蝶。
恰巧在这时,下层的小宫女没有接好梳子,玉梳顺乌发流泻而下,如水中的落花,坠落在楼下的青草地上,就在杨广藏身的大槐树前。杨广忘记所有,急步上前拾起梳子,与赶来捡它的小宫女翠儿撞个满怀,翠儿惊愕,螺髻颤抖,窄袖掩面。杨广这才发觉自己已无法掩饰地暴露在后宫里,他赶忙将梳子递给翠儿,刹那发现齿间竟有发丝相结,想要后悔已来不及,翠儿把它握在手中转身而去,唯有张丽华的叹息像水滴一样冰凉而轻柔地洒落在他的颈窝里,张丽华的目光从杨广的头顶悠悠地飘散开去,如初春的细雪消融,再没有看他一眼。
为什么不把那根属她的青丝拿下来藏入袖中?满满的福分摆在眼前却让他生生错过了。
六
陈国的先王也是因为迷恋上张丽华的长发而封她为贵人的,他那时年已垂老,行将就木,仍然被这女孩子的美色所惑,纳到身旁来冲喜。十六岁的丽华在他充满了药味的龙榻上侍奉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乎让一位枯朽的老人恢复了丰泽的青春含笑离世,死前还攒着女孩的一络长发。本来,张丽华作为先王最后的恩宠是要被缢死身殉的,可是一直深情于她的太子却救下了她的性命,仅仅以那络头发为替代,跟从了老王到地下去,据说先王穿上了隆重的丧服还仍然紧握着它,谁也没能把它从他的手中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