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张丽华会顺从于她的丑陋的夫君,以绝色之姿去侍奉她的恩人。他们那么恩爱,他赐她锦衣玉食,她为他“出帷含态笑相迎”,她冷落于俊美的北朝客人,专事自己的美发让他高兴。这是在沈王后和孔贵妃脸上都看不出的温柔驯服。
她是,心甘情愿的。
但杨广不心甘,如何也不。他在陈主的面前第一次喝醉了酒,要求陈主赐他张丽华的一根头发,只要一根,他便可出一千两黄金来换。陈主笑着答应了他,命宫女用一尺长的丝绒盒子托来了美人的长发一丝,折了几折的长发,竟如同小小一束,委婉地躺在盒子里,用金线作结。“如何?贤弟,你满意了么?”陈主温和地说,“我不要你的千两黄金,只要你在你父皇面前多说说我的好话,让我们两国平安交好就是了。”
“不!一千两就一千两,我杨广说话绝不反悔,陈叔宝,你以为我堂堂的大隋王子会出不起这区区一千两黄金吗?我告诉你,我的财富足可以买下你大陈国的半壁江山,何况你的女人?她的每根青丝,每寸肌肤,我都可以满满地得到,陈叔宝,你不要以为你就可以独自享有这天下所有美色!”
陈主一直在微笑,面对杨广的冒犯,他毫不动怒,只是大度地说:“北朝的客人不胜我们南国桃花酿的酒力,就开始说胡话了。”
是的,杨广在陈国说了很多胡话,甚至对着张丽华。
杨广每日斗酒,不醉不罢,直到离开陈国的前几天,他们又在芙蓉花园的九曲回廊遇上了,张丽华许是出来散步,只带了一个提着水晶琉璃灯的侍女,小小的翠儿一下子认出了迎面而来的杨广,她惊惶地悄声通服主子,可是张丽华却没有任何惊慌的表情,仍然照着原来的安排迎面而来,杨广也不避讳,直到近在咫尺的时候却拦住了王妃的去路。
“在下大隋晋王杨广,见过贵妃娘娘。”杨广深深一揖,慢慢地直起腰来。
张丽华的长发在头顶盘了高高的蛇髻之后悠悠披下直到足后,累赘的漫长却一点不影响女子的轻盈,她望着对面的杨广,微微垂下脸来,月黄的轻纱霓裙,绽放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紫色花球,仿佛个个都在吐露芬芳。
杨广在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全身都变得无比轻飘,他惘然于那暮晚春风拂面的温柔,女子身上的清香也随之而来,抚慰着他寂寞的心。让杨广几乎已不能再往前走,而是站住了,流连于她在他身边的脚步,虽然只是一瞬间的靠近,却足以让他玩味许久,直到一阵轻轻地拉拽把他惊醒,仿佛一只手悄悄地从她那儿伸向他,多情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欲语还休的温柔无比体贴,美人无情似多情,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杨广扭头向她,却发现她的眼神里竟是小鹿般的惊惶和无辜,拉他的那只手不是她的。
那是张丽华的长发,太过于浓密漫长,像藤蔓一样钩住了杨广那雕有九条蛟龙的和阗玉佩,居然缠绵地扣上,在张丽华拉拽了几下之后更加结实,细致的青蛟,须发如丝,盘绕繁复,口衔脚绕,也坚决不肯松口。“怎么会?怎么会?”杨广想,那滑顺如瀑的长发,那让玉梳直直坠下的流水青缎,怎么可能在他的玉佩上打上死结,这样甜蜜而绝望的纠缠,让杨广一时手足无措。张丽华避开杨广的眼光,轻轻用袖遮了脸颊,任由翠儿来解开。可是奇怪的是,那青丝和蛟龙竟像生在了一起一样,比解九连环还费劲一些。
张丽华的脸,在轻纱薄袖之后涨出桃花般的粉色,这是不容掩饰的,令杨广失神。翠儿更加慌张,用力也猛了许多,如同丝线拽得杨广心痛。他用一千两黄金来换的长发,她的每一根头发,都仿佛他心尖上的肉,是不容伤害的。
于是杨广解下玉佩,递到翠儿手中说:“烦了娘娘散步,搅了娘娘青丝,请姐姐代为收下,回宫之后慢慢再解不迟。”
那是一块上好的和阗美玉,温润如羊脂,价值连城。原是前朝的宫中至宝,后来被独孤皇后赐给了儿子。晋王府中,珍宝无数,唯此佩玉杨广最为珍爱,所以赠给张丽华也仿佛十分合适。
但翠儿不敢做主,暗暗回头看她的主子,张丽华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此去本是应陛下之召,如何能收男子饰物。翠儿,你就扯断这几根头发吧,反正青丝万缕,也不在乎这样一络。”翠儿答应着,正要用力,却被杨广一把拦住,急道:“娘娘此言差矣,娘娘金枝玉叶,美色倾城,一发更是千金,我杨广就是折璧碎玉也愿意。”
还没等张妃主仆反应过来,杨广已持着那美玉,用力一拗,折作两段,断掉的蛟头在最后的阳光里坠落到地上,发出清脆如铃的声响。
果然,长发在碎玉中得到了解脱,轻轻一抽便离了杨广腰间的丝绦,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张丽华的轻纱霓裙之上。杨广分明在张丽华的眼里看到了一点跳跃的波光,在那古井般幽深的瞳子里闪烁了一下,却又很快地归于寂灭。
不远处,九曲回廊的那一端,陈主寝宫的宦官王公公带着一队侍从宫女迎面走来,洁白的拂尘飘飘洒洒。他遥遥地向张丽华下拜,尖着嗓子唱道:“奴婢在此恭迎贵妃娘,陛下谴奴婢催娘娘速去。”
杨广咬咬嘴唇,再没有回头,倒是宇文化及机警,迅速捡起碎在地上的玉佩,藏入了袖中,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七
杨广离开陈国和来时一样隆重,陈主携臣子和后妃把他送到郊外。
那是江南最美的仲春,草长莺飞,少有的一派柔婉春色。随行的侍从和卫兵在一月的闲适中肥胖了不少,宇文化及也更加大腹便便,志满意得。唯有杨广却奇异般地瘦了下去,玉色锦缎的青龙长袍宽了很多,广袖与束发冠带随风飘扬,益发俊逸出尘,在俗世的男子当中,俊美忧伤,犹如鹤立鸡群。
在那样芳香水汽凝结的碧色江南,在陈国最后平安的余光里,杨广面临着一场看似平静却撕心裂肺的别离,杨广从不知道一生中会有如许之痛,他原以为,只不过是一场露水烟花般的相逢。杨广完全可以装作与张丽华本不相识也不恋慕,在她冷漠的冰峰前,傲然拨转马头行他回国的路,像一个真正的北国王子。但是,杨广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敛起所有男子的温情把目光投向陈主身边的张丽华的时候,却大大地惊愕了。
杨广触到的目光不再是寒冷如刀的冰凌,却是二月残雪化尽时桃枝上的新绿,带着点点娇嫩的青苞,在微凉的风里颤动,仿佛突然于沉睡的梦中初醒,于是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在刹那转红而怒放,开得那么肆无忌惮,那么让人目眩神迷。或许是因为杨广的远别而因此放下了一切负担,所以可以在这最后尽情展现她曾默默无声地在帷后倾慕于他,在他为她抛千金易一发,毁美玉为青丝的奢华宠爱中感动。正因为坚信杨广的远去和再无相见的诀别,张丽华的眼神里溢满了深情,笑容是杨广从未见到过的甜美,销魂蚀骨。而风起来的时候,张丽华的万千青丝也随之飘扬,恍若缠绵而又无可奈何的挽留。
张丽华是钟情于过杨广的,杨广像飞鸟撞进她的心里,又似暖流把陈主怀抱的坚冰融化。但是,这一切都只能在杨广离别的时候释然,张丽华无需再去硬生生地隐瞒,坦然裸露在他的面前。
杨广恨不得立刻飞马前去,轻舒猿臂抱她于怀里,然远别,消失在陈与大隋接壤的地方,和她一起去过神仙般的日子。他尚在少年,一切狂热的想法均出于浪漫,不考虑后果,手持马鞭跃跃欲试,他的不安让坐骑也感同身受,焦躁地原地踱步,千钧已然一发。在这紧急关头,宇文化及当机立断,率队拨转马头上路,他紧握住晋王的缰绳强拉过去,在卫兵归队之后猛然一鞭,刹那,人们看到晋王的坐骑长嘶一声,向着大隋的方向飞奔,队伍紧跟上去。杨广一个人跑出去很远,迎面的和风变成了扑脸的烈飔,把他已成形的冒险计划吹了个七零八落。
八
大隋在和约签订之后养兵三年,把南陈的国情地理摸了个透彻。
公元五百八十八年,隋国浩浩五十万大军在杨广、杨素的统领下,以韩擒虎、李渊为元帅大举进攻南陈。一路上势如破竹,直搞国都。陈后主因为奸人所蒙蔽,到了大军逼近还一无所知,仍在宫中唱他的《玉树后庭花》。直到建康城破,最后的警报传到,他才惊惶起来,带着宠妃匆匆躲避。
杨广心里惦着张丽华,本来早想抢个头彩,谁知攻城时建康还有十万守军,不幸被陈军的飞箭伤到了右胸,痛得晕死过去,醒来时已在帐中的床上躺着了。杨广不顾胸前的伤口,一下子直起身,撕裂的剧痛猛然袭来,让他像蛇一样嗞嗞地嘶着冷气。宇文化及慌忙扶住杨广慢慢躺下,连道:“殿下,这样使不得,伤口又要裂开了!”
杨广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牙问道:“建康,攻进去没有?”
宇文化及想了想,说:“分成两边,好像李元帅那边守军薄弱些,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可以。”杨广一听到这里,瞳子从深黑变得淡青,最后竟像琉璃珠子一样透明起来,杨广怔怔地望着宇文化及说:“为什么是他?不是韩元帅也不是贺将军?”宇文化及叹道:“这个谁都料不到的,殿下你这话意思是?”
“我素与李渊交恶。”杨广没好气地回答,“他的妹子是太子的妃子,所以一直力荐太子,总是上书弹劾我们晋党的人。我不想张丽华落在他的手中。”
“这个只要殿下口谕,谅他也没那个胆子。”宇文化及笑着答道,“殿下可是攻陈大军的总统领。”
“你给我传旨给他,就说若得张丽华,定把她带到我这来,万不可伤她的一根头发。”杨广说着,气力渐渐不支,完全地躺了下去,宇文化及得令,出帐上马去了。
这一次,杨广睡得很死,他恍恍惚惚又走进后主那金雕玉琢的王宫,在芙蓉花开的初春,弥漫着芳香的浓雾里穿行。杨广听见细细的丝竹之声从远处传来,轻柔无比,如同流水一般,沾湿了他的衣裙。他仔细聆听,正是后主所作《玉树后庭花》的词曲。“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女子的歌声与长袖善舞时丝绸的轻响在细碎的织草花间散落,像掉了一地的水晶珠子。杨广捡起一粒来细细打量,满是张丽华含情脉脉的笑容。杨广于是随着那珠子寻找,却是越往前面,遍地荒凉,没有半点人影,就连石路也溅上了血色的斑点。杨广满心感到凄然和落寂,石路的尽头有一丛茜草,掩映着枯井,在井边的裂石上,赫然缠着一络乌黑的长发。
杨广蒙蒙然看到很多漆黑的发丝从井中涌起,像水汹涌地漫出,看不到尽头,却又如同生了眼睛有着方向,一直涌到他的脚下,那样温柔地攀附住他,宛如成长中的藤蔓,殷红的血此时也缓缓地从发下洇了出来,染上了他的裙摆。
杨广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他并不是被惊醒的,对于梦境的突然断开深感遗憾,他没能等到发丝涌尽再次见到他心爱的女人。甚至缠绵于最后鲜血漫布腥甜的暧昧,杨广回味着那样的情景,不自尽地继续吟哦起那首诗:“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这最后一句实在凄凉,仿佛梦中所见的情景,轻歌曼舞如同隔世,大陈的堂皇最终空无一物,可张丽华,张丽华……
九
陈国已经攻下,后主与一干后妃、大臣、宗室全成了大隋的俘虏。
晋王端坐在席上,朝服粉靴,玉苏金带,广袖及地,峨冠高耸。他俊美的脸因失血而无比苍白,微微咳嗽着。
帐外的卫兵传令道:“大将军李渊到。”
杨广的心一下坠到了极点,却又忽悠悠地提了上来,急速地狂跳,他觉得很奇怪,本已说好的事,却又这样担心它,仿佛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直怔怔地瞪着李渊带着一个卫兵进来,再没有别的人,张丽华,她在哪里呢?
卫兵的手上,有一只华美的漆箱,黑底朱纹,五色玳瑁和螺钿的镶嵌,闪烁异彩。杨广呆呆地看着,却仿佛见着了初会的情形,她的颓艳罗绮像水雾一样慢慢地抽离出来,有一种夺人的腥甜气味。
“殿下要的东西就在这里面了,妖姬张丽华,我按照殿下的吩咐送来,没有损伤她的一丝长发。”李渊的声音游离在天外,而他的礼物又近在眼前,“后主因为此女而亡国,微臣也是出于爱惜殿下而出此下策,但愿殿下能明白微臣的苦心。”李渊的话刚刚落音,杨广就踉跄而起,几乎跌下台阶,一把掀开箱盖。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果然,长发似水,汹涌而出,得了另一种生命般热烈。他悲见断颈破碎,鲜血如花开在发丝,朵朵殷红。她美好的脸上,利刃赋予了永恒的青春,容颜尽绽,夺目妖娆。于是,裸肩的曼舞、妆楼的梳发、花园的缠绵、离别的相送全作了浓香的雾,刹那散尽,她的头颅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带着滚滚如烟的漆黑长发,浩浩荡荡地坠入漆黑的无底深海,没顶前乍然浮花一瞬,便是绝响——一笑万古春!
她应了与叶衷未遇时的征兆,虽恩爱共枕,最后也只能被美所累,作了他剑锋上一朵如冰雪般逝去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