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翠芝所有疯狂的举动,其实都只是想要吓唬一下喜桥而已,过去她就经常用自杀来威胁喜桥的父亲,屡试不爽,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早就熟稔于心,连排练也不用。以前小镇里吵架,多少都有几个人劝阻,所以不管多么出格,皆死不了,即便是喝了农药,最后也不过是被送到医院里,灌一通肥皂水。唐翠芝知道死神不会那么“幸运”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生活那么漫长无聊,不用这种办法制造点轰动效应,呆在这小镇子里就太寂寞了。
但是唐翠芝现在发现,这招对喜桥已经没有多少杀伤性了。她想象中的情节应该是喜桥扑过来,用力拽住她的后领,让她没法动弹,她也就找个台阶,顺理成章地离开窗台,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可是喜桥没有,她甚至还将手滑到了唐翠芝的腰部,大有想要推她下楼的趋势。这让唐翠芝吓出了一身冷汗,也立刻恢复了理智。她一下子将喜桥撞开,差点让喜桥跌倒在地上。唐翠芝抓起包,打开门就要出去,她想,如果喜桥拉她呢,她就赢了,如果不拉她,她就只好找个小旅馆过一夜,然后给金小贝打电话,让他和自己一起对付喜桥。
喜桥知道唐翠芝拗起来,八匹大马也拉不回来,她不想再跟唐翠芝起冲突,又不能让她真的冲出家门流落大街,所以喜桥只好抢先一步冲出家门,砰地一声将门关上,顺手上了锁,当然,是在外面锁上。而她自己,除了衣服里的手机,没有带任何东西。她本打算在门口待一会,就开门进去的。可是她侧耳倾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唐翠芝的哭声竟像关不掉的自来水,哗啦啦地一直不肯停歇。她只好作罢,想了想,下楼溜达到小区门口,将手机翻了一遍,有点犹豫地拨通了柳欢喜的电话。
好在柳欢喜没有睡觉,喜桥不怎么确定地问他是否想出来吃点宵夜,柳欢喜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帮忙?”
喜桥挣扎着,到底还是嗫嚅着撒了谎:“我……我将钥匙忘在办公室了,所以今晚回不了家,反正明天是周末,我们去看通宵电影,或者……”
柳欢喜直接打断了她,“要不你上我这里来吧,我刚下载了几部电影,正好你也没有来过我家,算是串门吧。”
喜桥心里浮起一丝感激,在偌大的城市里,能有一个地方,让人在丢了钥匙时,还能去安稳地住上一宿,大约这就叫幸福吧?平时柳欢喜温吞得像杯白开水,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挺靠得住。如此说来,唐翠芝这次来,倒是成了一次对柳欢喜的考验,也算是一桩好事,这么一想,先前想要杀了唐翠芝的那股愤怒也就渐渐舒缓下来。
喜桥之所以不想打扰江中鱼,是因为最近江中鱼想要重新装修旅馆,多次提出向喜桥借钱,喜桥怕自己在他的怀抱里一时头脑发昏,就将这些年辛苦攒的钱借给了他。江中鱼之前就向喜桥借过一万块钱,到现在也没有还。喜桥也不好意思催促,一万块虽不多,但是让喜桥觉得江中鱼这个人不怎么靠谱。
江中鱼三十五岁了,还没有结婚,之前跟一个有钱的女人谈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恋爱,最后无疾而终,有钱女人大约觉得养江中鱼太累,最后提出分手。临走留给江中鱼一笔爱情捐赠,就是现在的这个旅馆。江中鱼喜欢吹嘘此事,且不以吃软饭为耻,他觉得只有能力超群的男人才有软饭可吃,有女人可傍。
他也向喜桥灌输过这个奇怪的理论,无奈喜桥不是有钱人,她只是自己攒钱过小日子的平凡女人,况且金小贝和唐翠芝都等着她拿钱回去呢。可是喜桥心软,经不住别人一哭二闹,她从小就被唐翠芝这样折磨,根本硬不起心肠来。所以她特别怕自己一睡到江中鱼的床上,就什么都不顾,将自己存折上的钱,全部拱手送给江中鱼。
喜桥不想养一个男人,不管他多么有才华,她养着金小贝和唐翠芝就已经够累心的了。她也不希望被人包养,过无忧无虑但也或许没有多少尊严的二奶生活。她只希望能有个男人,疼爱她,能帮她分担一些烦恼。如果能够找到这样一个男人,她也是愿意给他花钱的,她是那种人家给她一分好,她就要回报两分好的女人,所以如果真的有个有钱人娶她,她反而会逃走。好在,现在遇到了一个看似还靠谱的柳欢喜,能不能结婚谁也不知道,但至少在此刻看来,他是值得信赖的。尤其是当喜桥打车到他的楼下,正犹豫怎么给柳欢喜说让他下来付打车费的时候,柳欢喜早已经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等着她了,看见出租车来,他立刻打开了车门,将钱递了过去。
柳欢喜租住的小区,比喜桥的差了一截。这让喜桥窥出他是一个节俭过日子的人,至少不是那样乐于享受的人。换句话说,柳欢喜是实惠的早点铺,而不是奢侈的鲍鱼馆,他可以饱腹,可以暖胃,但不提供所谓的体面的小资生活。喜桥还因此小心眼地想,柳欢喜之所以不想和喜桥去看通宵电影,是不是觉得花钱不合算?不过当她穿越黑黢黢的楼间小道,推门看到柳欢喜小小的房间里,桌子上摆满了切成一瓣一瓣的西瓜、葡萄、苹果,还有女人爱吃的坚果、奶糖,喜桥立刻觉得自己实在是心理阴暗。
喜桥借去洗手间的机会,偷偷将手机调成了震动。唐翠芝倒是没有打电话来,想必她早就轻松地洗刷完毕,洗了热水澡,早早躺下了吧。喜桥了解唐翠芝,有一次跟她吵完架,喜桥赌气回了卧室。唐翠芝则边抹泪边在客厅里吃起了苹果,听见喜桥出来,赶紧将半个苹果扔进了垃圾桶,又抹泪擦涕地哭起来。
喜桥经不住熬夜,看了一部喜剧片之后就哈欠连天了。好在柳欢喜租的是两室一小厅的房子,虽然另外一个房间被房东给锁起来了,但柳欢喜用了一个细铁丝轻松地撬开了锁,将女房东的铺盖卷打开来,又拿来干净的床单和被罩,而后憨厚一笑:“今天就委屈你住在这里了,我床上太乱,沙发又窄小,好在女房东讲卫生,给你留了一个床铺,否则,我得去撬宾馆的门了。”
柳欢喜还懂得幽默,这让喜桥忍不住一喜。不知为何,喜桥忽然想念起唐翠芝做的葱花饼,唐翠芝会做饭,她也就这点好。这会喜桥想起葱花饼,主要是因为她觉得柳欢喜就是唐翠芝做出来的热气腾腾的葱花饼,有浓郁的家常味,吃下去觉得世界是稳妥的,没有风雨的,虽然不至于小康,但是却能有温饱人家的知足与安乐。
喜桥在柳欢喜家住了一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倒让喜桥对柳欢喜生出不知是喜还是叹的矛盾感。事实上,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一个美国的爱情片时,喜桥还真希望随着情节的发展,两个人之间也发生点什么,至少,柳欢喜应该将她揽到怀里吧,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女人,说不上特别漂亮,至少还是有一些风情的,否则,像江中鱼那样要求品味生活的男人,怎么会看得上他。可是,电视里男人女人牵手了,接吻了,也上床了,柳欢喜却始终规矩地坐在喜桥的旁边,规矩地剥着瓜子,又将剥好的瓜子放到一个小碟里,让喜桥吃。那瓜子是咸的,还带着柳欢喜的体温,可是喜桥却吃得无滋无味。她竟有一种被冷落的孤独感,好像此刻她应该躺在柳欢喜的身边,而不是跟他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听着彼此的呼吸,安静又有些尴尬地看着电脑上男女热辣地亲吻。
喜桥忽然有些丧气,如果跟一个没有情趣的男人结婚,过一辈子,即便是彼此忠贞,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想起单位四十五岁的同事陆枚,回到家和老公几乎没有文化或者志趣上的交流,一个对着电脑炒股,一个对着电视看肥皂剧,然后一前一后分床睡去,而孩子也独占一室做作业,家里静得跟考场似的,掉根针都能听得到。喜桥听陆枚这样讲述完婚姻生活,觉得特别恐怖,她甚至想,宁肯跟江中鱼这样两地分居,做周末夫妻,也不愿意和一个志趣不投的人天天守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话可说。至少,她还可以和江中鱼聊聊音乐,说说时尚,或者谈谈文学。
可是她和柳欢喜能说什么呢?一个晚上,除了看喜剧片时的笑声,和柳欢喜让喜桥吃西瓜和水果的客套声,她没有听到柳欢喜谈点别的什么话题。哪怕是对这个电影发表点看法,进而延展一下聊点日剧韩剧美剧什么的也行啊。可是,没有。
所以喜桥的哈欠连天,除了困,更重要的是她觉得无聊。她也不想让柳欢喜老是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或者剥瓜子剥得手都红了,还是不能停下来,因为一停,他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喜桥一说要去睡觉,柳欢喜却很神奇地恢复了欢天喜地的劲儿,还幽默地说出要撬宾馆门。他这样一幽默,喜桥也跟着灵动起来,快要将卧室门关上的时候,喜桥大着胆子,忽然来了一句:“你们柳祖上都是好男人,比如那个柳下惠,不过好歹你还有卧室让我住,否则你只能用怀抱来为我取暖了。”
说完了这句,连喜桥都愣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用柳下惠的例子来嘲讽不近女色的柳欢喜。而柳欢喜却是早就料到了她这话似的笑了起来。喜桥看着他笑,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究竟要说什么,是替自己辩解呢?还是大着胆子亲喜桥一下呢?或者干脆也回敬喜桥一句同样的讽刺?等柳欢喜笑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其实,我一直有些担心。”
喜桥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接过去,“你担心什么呢?担心我赖上你,还是骗了你钱财,就立刻走人?”
柳欢喜很老实地摇摇头,“都不是。”
喜桥急性子,“那到底你的担心是什么?”
柳欢喜又仔细想了片刻,才慢吞吞道:“我担心,你不肯嫁给我。”
喜桥一下子放下心来,柳欢喜温吞了这么久,原来是担心喜桥不嫁给她,所以才不肯跟她亲密,想着可以给她一个“完身”。这世道还有柳欢喜这样负责任的男人,这是喜桥没有想到的。
弄明白了原因,喜桥心里一阵温柔,在柳欢喜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俏皮地朝客厅里一指,骗他道:“看,那里有一个老鼠!”柳欢喜的脸一侧过去,喜桥就“啪”的将一个吻贴在了柳欢喜的右脸颊上,不等柳欢喜说话,她就迅速关了门,并隔门说了一句:“欢喜,晚安。”
第二天喜桥起床时已经接近中午,手机上依然没有任何未接来电,她心里有些惊慌,想着唐翠芝会不会真的跳了楼,即便不跳楼,家里没吃的,她一个人在房间里,会不会气得将锅碗瓢盆摔得满地都是?她家隔壁可是一对神经衰弱的老人,打扰了人家,会不会过来投诉?
喜桥越想越怕,尽管昨晚气到想要杀了唐翠芝,但等理智恢复过来,她还是想息事宁人,她想起读高中时她回家晚了,总是战战兢兢,脑子里满是唐翠芝因为言语飞快而夸张变形的脸,那脸一忽儿变长,一忽儿变短,一忽儿变胖,一忽儿变瘦,犹如小孩子手里玩的橡皮泥,喜桥害怕唐翠芝血盆大口一张,将自己一口吃掉。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不回家,不敢躲在同学家里,否则,她非得做噩梦不可。
奇怪的是,昨晚喜桥没有做噩梦,大约是因为柳欢喜住在隔壁的缘故。起床后推开门,喜桥竟有一些恍惚,小小的客厅里安静有序,四周弥漫着小米粥的芳香。一小碟咸菜在透明的碟子里,还有一枚茶叶蛋和两根色泽鲜亮的油条。她循声望去,见桌子后面单人用的小电饭煲里,粥已经等不及似的咕嘟咕嘟顶着锅盖。喜桥想,这是家吗?虽然唐翠芝凶神恶煞,但是每年她寒暑假回家,早晨起来都是这一番景象。只是唐翠芝那邀功似的吼叫声,换成了柳欢喜的温和男中音,“喜桥,起来了?”
喜桥用手代替梳子,抓了几下乱蓬蓬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周末都起这么早吗?”
柳欢喜也有些拘谨,所以脑子也没转弯,就直接开了口,“也不是。”
这句话倒是让喜桥红了脸,她想男人们周末肯定都是要睡懒觉的,这点毫无置疑,所以柳欢喜今天起床,当然是为了给她准备一顿早饭的。
但这饭喜桥吃得一点都不香,因为她脑子里满是唐翠芝开冰箱找食物却不得的暴怒容颜。柳欢喜也看出来了,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喜桥愣了一下,随即顺水推舟,“啊,是有点事,单位里的,也不重要,不过还得赶着回去处理。”
柳欢喜竟没有忘了昨天那茬,“那你钥匙呢,去单位拿吗?”
喜桥红了脸,“啊,对,去单位拿。”
喜桥其实是很擅长撒谎的,可是不知为何,在柳欢喜这里,却突然卡了壳。她忘了今天是周末,那么办公室肯定没有同事,没有同事,她的一串钥匙怎么拿得出来?
但是她也没有心思继续编下去了,只能埋头继续喝粥。她其实真想跟柳欢喜谈论一下唐翠芝,如果两个人能够结婚,那么,唐翠芝就升级为柳欢喜的岳母,就唐翠芝那嫁女如同将自己一起嫁掉的投入劲,她肯定会一屁股住进他们的婚房里。如此想来,趁早对柳欢喜坦白她有这样一个难缠的老妈,或许会减少一些日后的矛盾,至少让他心里有个准备,接受她的同时,也得接受这个因为没有老伴而时时会通过惹是生非来消解无聊的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