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瓢哒
临近下班,二环线就像条栓塞的血管,挤满了各色车辆,出门办事的,下班回家的,通通堵在了路上。放眼望去,浩浩荡荡的车流让人眼乱心烦。等待容易让人心烦,尤其是这种时候,前方路口有两辆车的车主正因刮擦的小碰撞而相互对骂,两位彪悍的堂客(长沙话:已婚妇女)正面红耳赤地叉着腰,骂得口沫横飞,谁也不肯让谁。
焦躁就像传染病,迅速波及开来。看来还得等上好一会儿,百无聊赖中有些人下车看热闹,但更多人害怕外面的低温,缩在温暖的车里。排队等待的队伍中一辆半新不旧的小车内,驾驶位上的陈曦打算抽烟,窗户刚开条小缝,彪悍的冷空气就一拥而入,副驾驶位置上的林晓丽连打了三个喷嚏。陈曦怕她感冒,赶紧把窗户摇上去。
林晓丽阴沉着脸,环抱着双手,嫌恶地瞥了眼陈曦:“我昨天还打过电话提醒你,让你请假,你不听。现在倒好,今天要是离不成就要等到下个星期了。”
“你就那么急?”陈曦望了林晓丽一眼。
“当然急,这鬼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林晓丽没好气地说。
“没准是老天不想让我们离婚,故意给个机会,让我们再考虑考虑。”陈曦收起烟,往嘴里塞了颗槟榔,故作轻松地笑笑。
“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十年青春,绝不会给你机会耽误我一辈子。”林晓丽愤愤地斜了陈曦一眼。
“什么叫我耽误你啊,当初你妈不让咱俩在一起,不是你哭着喊着要死要活地要跟我的吗?是你自己要离家出走跟我私奔的。”陈曦狠狠地嚼着槟榔,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努力压抑着怒气。
“我那是年少无知,被你的花言巧语给骗的!从前的你是这怂样吗?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还把自己当大爷,家里半点活儿都不干,整天挂在网上玩游戏,一点上进心都没有,饿不死冻不死就心满意足了。当年选你我真是瞎了眼,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像个男人,别再丢我的脸。”这些话憋在林晓丽心里很久了,现在的心情糟到了冰点,再也顾不了陈曦的面子。
“我怎么不像男人了?你当初做生意没本钱,谁透支银行卡,贷款给你开店的?后来生意不好,亏了本又是谁帮你扛烂账的?我是没当官,老老实实上班勤勤恳恳工作就丢你的脸了?我赚的是不多,但你自己说,跟我这几年是挨过饿还是受过冻?每天在家睡大觉,你又为这个家做过些什么?想找个有钱的就不该跟我结婚,别得了便宜还说风凉话。”陈曦也不是好惹的,开始算旧账。
“我得什么便宜了?哪个女人不希望老公混得好,自己脸上也有面子。先不说你赚多少钱的问题,就说结婚,人家都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就算是乡下人家还摆几桌请亲戚朋友吃顿饭,婆家怎么也得给个金戒指。我呢?没房没车没钻戒,穷得连桌酒都没摆过,只有个结婚证,裸婚没问题,咱条件不够感情深,我认了,我埋怨过吗?我是嫌贫爱富的人吗?你爸把房子卖了,钱全归刘姨和她女儿,你个亲生儿子连吭都不吭一声,像个男人吗?好,我也认命了。最过分的,你隐瞒婚史混进现在这家公司,让别人当你是未婚满哥(长沙话:小青年),你正好趁着这个大好条件玩婚外恋,你压根就是故意的!我为你吃了十年的苦,你却在外头搞小三,你摸摸良心,对得起我吗?”林晓丽劈头盖脸地说下去,眼里却亮晶晶的,有泪水在积聚,“我也不想像个怨妇,可你说,我说错了吗?”
林晓丽说的全是实话,那段婚事仿佛就在昨天。
全中国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婚事,可穷到只有结婚证的,恐怕不会超过百分之一。结婚本来是件大喜事,可林晓丽跟陈曦的婚事,却苦得不堪回首。
那时候,陈曦进公司不久,刚度过实习期,签完聘用合同,被委派到需要经常出差的部门。初出茅庐的陈曦被连续派去三级城市甚至小县城,干的是全公司几乎最低级的业务,拿着全公司最少的津贴。林晓丽又接连求职失败,那段日子真是穷到揭不开锅。他俩趁陈曦第一次发薪水的时候,去拍了个二十块钱的结婚照,转了两路公交车,办理了结婚证。
没有喜酒,没有婚纱,没有蜜月旅行,甚至也没有置办两套像样的衣服,这对二十一世纪小两口,如同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那样一切从简,包括给办事人员送的喜糖,全部花费不超过五十块。
捧着那红彤彤的结婚证,林晓丽有点想哭,一半是紧张,一半是不甘。退回去几十年,就算是她和陈曦的双方父母结婚,至少也有个简单的仪式。陈曦美滋滋地说了句真便宜,今后就是合法同居了,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唤老婆了。林晓丽的眼泪啪哒下来,扑在陈曦怀里说:“你可要对我负责啊!”陈曦抱紧老婆,温柔地承诺道:“放心吧,你这一辈子我都要负责到底。”
承诺归承诺,现实却是陈曦面对老婆的质问半天接不上话,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槟榔吃得,满脸通红,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已经跟你说过了,那件事是误会。”
“什么误会不误会,你脖子上的吻痕我已经拍过照备案了,证据确凿,你别告诉我那是你自己吸出来的。”林晓丽冷笑道。
“你不信我,我说什么也没用。”陈曦转过头看着窗外,心烦地又掏出一支烟来。
“你自己说,刚认识你那会儿你还像个男人,现在呢,窝窝囊囊唯唯诺诺,升职发财没半点指望,真浪费了你那一米八的大个,我跟你过下去,还有什么盼头。你要有本事赚大钱,买大房子买豪车,搞小三我也认了。可你屁钱没有,也学人家搞婚外情,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林晓丽乘胜追击,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林晓丽,你不要太过分!”陈曦听不下去了。
“莫嫌不好听,再不说出来今后也没机会了。”林晓丽长发一甩,挑衅地竖起眉毛,瞪了陈曦一眼,“我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随便嫁个当初追我的阿猫阿狗也比你强,你说你那点工资能干个嘛,小区里搞卫生的大叔都知道搞兼职赚外快,比你还赚得多。”
“翻老账是吧,当初是谁先说要结婚的来着?我又没逼你,是你自己急着要嫁的。我也提醒你一句,把脾气改改,除了我,没人会要你这种既不温柔胸又小的女人。”陈曦终于被气得说出了难听的话。
“好啊,现在说是我急着要嫁了,当初你是怎么求的我还记得吗?你说的承诺都是放屁吧!现在嫌我胸小,早干吗去了?我就知道这两年你懒得交公粮是有原因的,反正这婚是离定了,找朱奶妈去吧,看看人家要你吗,窝囊废!”林晓丽说着说着发现陈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且盯着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陌生,“怎么着,想打我?来啊,打啊,我要是个男人可不会打女人,有本事跟那些比你能干比你会赚钱的男人斗去,打我算什么本事。”
陈曦眼里喷得出火来,他怒目圆睁却保持沉默,整个人绷成一张弓,仿佛随时能射出一支隐形的利箭。林晓丽的气势弱了些,不自觉地往后躲,虽然这家伙从没跟自己动过手,但也许今天自己的话真的过分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凭她一米六、九十斤的小体格,跟陈曦一米八、一百七十斤的胚子动手,纯属自残加找死。
两个人僵持着,好在前方的纠纷终于闹完,停滞许久的车流动了起来,陈曦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转过头,踩下油门,缓慢前行。车内充满了火药味,林晓丽气鼓鼓的,正在酝酿着接下来要说的话。这婚是离定了,从今天起这个家算是哐瓢哒(长沙话:完蛋了)。外头忽然闪过一道炫目的白光,就像一万盏闪光灯同时亮起,将天与地照了个透亮。两秒钟后,天上滚下来一记惊天动地的炸雷,震耳欲聋,整个地面连同地上的车,全都被震得晃了一晃。
车内的两人,谁也没意识到危险即将降临。
交通信号灯刚从黄灯变成绿灯,十字路口正对面的一辆大卡车忽然偏离了原本的车道,不知司机是不是被刚才的雷鸣惊了,错把油门当成了刹车,短短几秒钟内,大卡车像支离弦的箭般朝着对面狂飙而来。
轰——大卡车撞上了一辆厚重的陆虎,陆虎结实的身子骨也没能顶住大卡车超强的惯性,连带着所受的巨大冲击,撞向靠得不远的跟着的车,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辆撞一辆,两三辆车被动撞击,其中紧挨着陆虎的就是正在僵持中的小两口那辆小车。这是辆二手车,没有安全气囊,小两口觉得天都塌了,眼前一片恍惚。
“老公!”
“老婆!”
两人异口同声呼唤彼此。生死关头,方才还怒气冲天的林晓丽一下子变了脸色,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陈曦比她反应敏捷,就在前面那辆陆虎即将撞上自己车头的前一秒,他迅速张开双臂,把林晓丽护在身下,自己却暴露在最危险最脆弱最容易受伤的位置。
昏天黑地中,林晓丽脑袋和肩膀就已经被陈曦给搂在了怀里,陆虎终于撞上了这辆弱不禁风的小车,陈曦的头重重地撞上了前挡风玻璃,就像一颗西瓜摔到了地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后,小两口昏了过去。
混蛋,害我一辈子!
林晓丽觉得自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正在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洞,即便在昏迷中,也能感觉到头沉甸甸的,像灌满了铅,声音被隔绝在黑暗之外,身体轻得像片雪花,漫无目的地飘。心好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底,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来自陈曦的温度。
昏迷前的那一撞,她的头就窝在陈曦弓起身子的腹部,巨大的惯性让她撞上了陈曦的肋骨,然后她听到了巨大轰鸣,一定有什么东西碎了,但她看不见。紧接着,她觉得腿也开始痛,整个人仿佛坠入黑洞,重度眩晕,人事不知。
等到林晓丽再睁开眼,是午夜三点,外面漆黑一片。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林晓丽先是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自己身在病房。昏迷太久,头还是有点晕,肚子也隐隐作痛。
林晓丽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的两条腿上都裹着几圈纱布,左手上还扎着静脉输液的针头,脑子有点空,身边的病床也是空的。病床边的小柜子里,放着她出事时穿的衣服,包不见了。被人偷了吗?为了去办离婚,身份证结婚证户口簿全都在里头,还有手机和自家钥匙,要是真丢了麻烦就大了。
陈曦呢,他死哪去了?林晓丽先是失望,继而是愤怒,这混蛋在需要的时候永远指望不上。身体才刚刚活动一下,林晓丽听到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她感觉身体深处前所未有的空虚感。
在林晓丽的辞典里,舒服的反义词不止是痛苦,还有饿!
她挨不得饿,低血糖,一饿就头晕眼花脾气暴躁,按照现在的暴躁程度,她估计自己至少饿了两顿以上。也不知现在什么时间,她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键。两分钟后,一个睡眼惺忪的护士来了。林晓丽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两天又一夜,陈曦比她的伤要重得多,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
护士见林晓丽醒来,把她的包从值班室里拿来,告诉她出事后很快就有人拨打了120,一起出事的还有好几个人,不过人家都有安全气囊,伤都不重,大部分人都已经出院了。倒是林晓丽他们这辆车,被结实的陆虎一撞严重变形,陈曦和林晓丽的腿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些外伤,陈曦的头也受了很重的撞击。
“还好你包里证件齐全,不但有身份证户口簿,还有房产证明和保险公司的资料,我们赶紧联系了保险公司,住院的费用都是保险公司支付的。另外我们也给你爱人的公司打了电话,那边说会派人跟您联系。”小护士打了个哈欠,给林晓丽量了一下血压和体温,“重症监护室跟普通病房可不一样,收费按小时算,每天都得好几千,你爱人这种情况恐怕还得住上一阵。”
听到不用自己花钱,林晓丽松了口气,家里不宽裕,这钱要是自己付,肯定背不住。幸亏买了保险,否则住院肯定没那么顺利。
十分钟后,林晓丽隔着玻璃墙,见到了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的陈曦。他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用一个白色的网兜罩住,看起来像个易碎品。护士说,陈曦的头遭到剧烈撞击,除了外伤,还有不能估计的脑干损伤,目前还没脱离生命危险,病危通知单都下了,只是林晓丽这个家属,自己也昏迷不醒,所以不能签字。
林晓丽不知道什么是脑干损伤,护士说,最严重可能一辈子植物人,运气好的话,也有昏迷十天半个月就苏醒的例子。
植物人。
林晓丽心里咯噔了一下,愣在原地。怎么会变成这样?本以为陈曦在危难关头护住自己,顶多受点小伤,欠他点人情,最多也就是拖上一阵子再谈离婚,可现在,他可能变成植物人。这不是闹着玩的,要是陈曦再也醒不来,林晓丽欠的人情就大了。
七年的人妻资历,林晓丽早就不是满脑子粉红糨糊的少女,她知道这不是浪漫的爱情电影情节,照顾一个不能动弹的病人可不是容易的事。
说起来,最好的发展就是陈曦脱离不了危险,死了。
如果他死,那也是件得事先准备的事,有很多东西要置办,比如说火化时穿的衣服鞋子,还有谁都不能少的一张遗像。对了,陈曦有合适的照片吗?他的求职照是大四那年拍的,总共只换过一家公司,就一直干到现在,连个新的寸照也没有,上一次正儿八经地去照相馆照相,那还是拍结婚照。如果拿十年前的求职照当遗像,看起来太年轻,可如果拿结婚照当遗像,更不合适,真愁死个人了。
林晓丽烦躁地想到这些,居然很是心痛,但是马上她又为这心痛觉得没出息。人家都有小三了,死就死呗,顶多当个寡妇,被人说八字毒。怕的是他不死,那才叫遭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