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以内才是丈夫?”阿贞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这种负心的话是谁告诉您的呢?”
“实话告诉你吧,”急于脱身的角太郎对阿贞抖出了一个秘密,“我跟你成亲那天,你那个难缠的老爹不是把带子抛到樱树上去了吗?那棵樱树可不是一般的樱树,别说爬上树去,就是在树下小声说几句樱树的坏话也要倒大霉的。我角太郎可是豁出了性命帮你上树拿带子的!谁知道到了树上,就听到有人对我小声耳语:‘角太郎,请务必帮我一个忙!’我知道是樱树精在和我说话,当然不会推辞,就问:‘要帮什么忙呢?’那声音又说:‘请帮我把我身后的那棵樱树移得离我远一点儿,不管哪儿都好,只要在一丈开外就行!’我一口应承下来,心里却纳闷得很,忍不住问道:‘是不是那棵樱树挡了你的光线?’那声音迟疑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不是啦……那棵樱树事实上是在下的内人,虽然是雌性的树,却一直开不出什么像样的花。我怕抢了她的风头,就干脆一朵花也不开算了。内人心里得意,却也不能容忍有人出言奚落在下,所以,但凡有人提到在下开不出花什么的,内人必定出手惩治,以致大家对在下产生了误解,说在下是‘不能得罪的樱树’,在下真是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我内心实在不喜她这般凶悍,所以想拜托角太郎帮我把她移到一丈开外,这样我们就不再有夫妻的名分,在下不必再受她辖制,她也不能再过问在下的事了。’我觉得奇怪,又问:‘为什么把她移到一丈开外,你们就不再有夫妻的名分了?’那声音道:‘你有所不知,对我们樱树来说,丈夫丈夫,一丈以内才是丈夫,出了一丈在下就是自由身了。’”
角太郎说到这里,用威胁的口吻对阿贞道:“连樱树都不甘心受女人辖制,何况我角太郎呢?我劝你以后最好少管我的事,不然我把你丢到后面的池塘里,让你和那棵母樱树做伴!”
说完,角太郎就扬长而去了。
角太郎走后,满腹愁苦的阿贞木然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一会儿,也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她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走着走着,竟然就走到了村后的小池塘边。池塘边的樱树只开了几朵寥落的小花,而西南角上的那棵樱树如今正是满树繁花。想到角太郎说的那番无情的话,阿贞顿时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触,忍不住在树下大放悲声:“为什么男人们那么光鲜,我们女人却总是一年憔悴过一年?”
“阿贞,让我来教你一个办法!”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声音来。
阿贞吓了一跳,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这声音是从哪传来的?难道真的是面前的樱树在说话?阿贞壮着胆子问道:“你是樱树?”
“不错。”樱树挥舞着枝条向阿贞致意,“你为什么在这里悲啼?你男人对你不住吗?”
阿贞触动了心事,眼圈又红了。
樱树哼了一声:“你那个男人很早以前我就该治他啦,竟然当众辱骂我男人!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就动手了!”
“看在我的份上?”阿贞觉得很奇怪。
“你小的时候帮我治过虫,你不记得啦?”
阿贞这才想起来很小的时候曾经帮爷爷为樱树治虫的事,恍然大悟道:“是你呀!”
“放心吧阿贞,你男人既然对不住你,我一定会帮你出这口气!”
“你会怎么对付他呢?”阿贞担心地问。
“将他开膛破肚吧!”
“千万不要!”阿贞惊呼道。
“那就让他断手断脚!”
“也不要啊!”阿贞不住摆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麻烦啊……要不就把他骂我男人的那句‘你这个废物’变成他的口头禅吧,这样也会遭人厌恶的。”
阿贞犹豫了一下,猛然想到角太郎和妓女幽会的时候,对妓女破口大骂“你这个废物”的情景,胸中顿时一阵畅快,便欣然应允了樱树的建议,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自此以后,角太郎的嘴里就经常无缘无故蹦出一句“你这个废物”来,甚至在和妓女交欢到一半的时候也会突然直起身子骂上一句。角太郎自己也觉得尴尬透顶,却又摸不着头脑。妓女们渐渐都不再欢迎角太郎了,提到他的名字就会皱起眉头抱怨道:“角太郎那个蠢东西!”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就连忙把格子门紧紧关上。
吃了闭门羹的角太郎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阿贞早已跪在门口迎接他了。看见阿贞垂着眼睛的温顺模样,角太郎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毕竟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在等着我啊。角太郎这么想着。慢慢地,用在妓女身上的心也就淡了,和阿贞又恢复到了新婚的恩爱。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多久,一天,陆奥的地方长官要来村里巡视,所有男子一律跪在村口迎接。贵人训话的时候角太郎一再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冒出什么蠢话,虽然“你这个废物”几次三番地涌到嗓子眼,角太郎还是凭借惊人的自制力把它压下去了。眼看贵人训完了话,角太郎的一颗心刚要放下,贵人一转身,指着西南角上的那棵樱树兴致勃勃地说:“樱花开得这么盛,不如就在此处摆酒赏樱!”
听见“樱”字,角太郎再也按捺不住,跳起来叉腰大骂道:“你这个废物!”
暴跳如雷的贵人二话不说,立刻吩咐身边的侍从将角太郎拖出去砍头。“咔嚓”一声,一股颈血直飙出来,角太郎的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滴溜溜地滚到树下,两只眼睛还瞪得滚圆。所有人都惊呆了……
悲痛欲绝的阿贞用针线把角太郎的头和身体缝在一起,抱着尸体哭了三天三夜,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已经比血还要红了。她咬牙切齿地点着了一只火把,挟着一罐猪油,发疯一样地冲向村口的小池塘。到了那棵樱树下,阿贞狠狠地砸碎猪油罐,把火把丢到上面,火苗一下子蹿起半人高。
大惊失色的樱树高声呼痛:“阿贞,你疯啦!快把火灭了,我会被你烧死的!”
披头散发的阿贞拍手笑道:“就是要烧死你为角太郎报仇!”她看起来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
“救命啊!救命啊!”虽然樱树也会些小法术,奈何根部先被烧着,半寸也移动不了,一时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死鬼,快来救我!”
西南角上那棵樱树虽然明知她是在向自己求救,但又怕救了她之后自己会被管得死死的。
“索性让她被烧死算了!”但转念又想,“怎么说也和她夫妻一场,见死不救怕说不过去吧?”正在激烈的思想斗争,火势已经越烧越旺,转眼间,樱树的根部已经被烧得焦黑,呼痛声也渐渐变成奄奄一息的呻吟。西南角上的樱树暗想,就算现在救了她,她也一定会怪自己出手太迟,倒不如眼一横,心一闭,当没看见,反正人谁还没一死呢……
樱树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低到完全听不见了、火势也慢慢熄灭了,疯疯癫癫的阿贞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安息吧,安息吧,你生前处处要强,想不到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西南角上的樱树偷偷睁开眼睛,这一看却把自己吓得心惊肉跳,原来还有一根细小的枝条没被烧着,兀自顽强地伸出去。啊,还没死透啊,坏了坏了,完啦完啦,她一定会回来报复我的。镇定镇定,没关系没关系,只剩一根这么小的枝条了,还能怎么兴风作浪呀?樱树这样自我安慰着……
又过去了很多年,西南角上的那棵樱树终于老得再也开不出花来了,被人连根锯断,做成了各种各样的小摆设。树根部分被雕刻成一个精美的木鱼送进了安国寺,樱树担心的报复一直没有降临到身上。这也算是我的造化了吧,樱树不无欣慰地想。
进了安国寺,樱树木鱼被摆放在神龛下,接受着香火的浸染。这真是一个美好祥和的晚年啊,樱树陶醉地想。蓦地只听“咕”一声巨响,樱树觉得自己头顶一阵钝痛,已然凹了一块进去。头顶的木鱼槌得意洋洋地骂道:“你这个废物!叫你见死不救!”被敲得头晕眼花的木鱼抬头一看,那不正是当年那根烧剩的树枝?这时,打扫神龛的小和尚看到了樱树木鱼:
“咦,这木鱼怎么凹进去一块?”顺手丢进了炉子里,“只能当柴烧了。”
樱树木鱼在熊熊炉火里,绝望地想:果然还是没能逃掉,下辈子说什么也不能得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