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年初的那列T字头火车,驶入时光的隧道,带着我从N城出发,经过一个个陌生的地域,一路向北。当车窗外的风景由绿转黄,又由黄转灰时,列车上的广播提醒我,北京西站快到了。
姚小遥来接站,穿一件白色短款羽绒服,一张小脸冻得红红的,远远见到我,举着一瓶矿泉水向我招呼。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冲下月台,跳起来和她紧紧拥抱了一下,然后边走边寒暄,和她手拉手走出站。
旧友重逢,我们俩都特别激动,在巴士上有说不完的话。与江南姑娘说话时的温柔软糯不同,N城的姑娘说起方言来语速飞快,笑声爽朗,生来都是一副响亮的大嗓门。一路谈笑风生,当发现巴士上的人们纷纷侧目时,我俩才尴尬地压低声音。
巴士一路兜兜转转,开往这个城市的东郊,一个叫定福庄的地方。
姚小遥一路上告诉我,定福庄位于北京的东五环外,这里有两所著名的高校,她选择在这附近租房子,是因为可以在平时有空的时候去大学的教室里自习。那里的氛围好,能让人静下心来看书。她一直对自己的学历不自信,想在闲暇的时候参加自考,拿到本科毕业证。
我打趣说:“你还真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我向来最怕考试了,毕业一年多了,现在还时常做赶考的噩梦呢。”
姚小遥叹了口气说:“我也不喜欢考试,没办法,现实太残酷。”正说着,巴士车停站了,我跟着姚小遥下了车。走过一条宽广的街道,钻过几条狭窄的胡同,姚小遥带着我在一个拥挤的四合院门前停下来。院子里有个泛着潮气的水池,自来水仍在滴答不息。房东的衣物晾在了院子中央,紧窄的平房里,弥漫着俗世的烟火气息。这是一户典型的老北京人家。姚小遥租住的房子不足十平方米,没有窗,一扇窄木门打开,只有一张漆木旧书桌和一张小木床呈现在眼前。隔壁传来清晰的咳嗽声,房子的隔音非常不好。
我被眼前这个简陋的居住环境给惊呆了。N城虽小,但我从小习惯了住大屋,大都市里的格子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姚小遥读懂了我的表情,立马安慰我说:“这里两个人住是有点挤,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大点的房间,是这附近的一个地下室,明天我们可以搬到那里去住。”接着,又小心翼翼地问,“明欢,说实在的,这样的生活,你会不会不太习惯?”
我连忙摆摆手。“怎么会呢?我又没有公主病。再说了,你都能适应,我怕什么?”
我瞅了眼个子不高、身型小巧的姚小遥,这一年多的北漂生活,褪去了她大学时那份柔弱的书卷气,使她脸上多了份坚强。这一晚,我躺在床上,像烙煎饼一样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睡着。早晨一醒来,发现姚小遥早已上班去了。床前的旧书桌上,放着一小盒酸奶和一个豆沙馅的面包。酸奶盒的底下压着小遥给我写的字条:明欢,吃完早餐,你出去走走,在附近逛逛,熟悉下环境。等我下班,我们一起搬去新家。
呵,真是个细心的丫头。
新搬的地下室,就在附近。房间果然比之前那间宽敞一些,虽然一进里头就感觉有阴凉渗进骨子里,但能有一张大一点的床,两人睡觉的时候不再拥挤,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幸亏我和小遥的行李都不多,三下两下就整理完毕。我们俩在房东安装的电热水器下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钻出地下室,在附近胡同的饭馆里,庆贺乔迁之喜。
吃饭时,我问起小遥的那场由网络相识的异地恋。当初我非常佩服她那份为爱走天涯的勇气。
姚小遥支支吾吾不愿意说,我追问:“莫非……不会吧,你们后来分手了?”
我正准备发表猛烈打击负心汉的言辞,姚小遥却回答说:“没有,一直都在一起呢。只是……唉!”她叹了口气。“他父母不同意,所以我俩只能偷偷摸摸地来往。”
我松了口气。“都什么年代了,谈婚论嫁还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最重要的是只要他对你是真心的,父母那边只是时间问题。”姚小遥蹙着眉。“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也不容易。”过了一会儿,紧蹙的眉头又渐渐舒展,她缓缓地说,“不过,他对我真的挺好的。”
我凑近她,冲她嘻嘻一笑,满脸好奇地问:“有多好,说说看?”姚小遥拿粉拳捶我。“你真八卦!”
三月的北京,正是春寒料峭,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我和姚小遥相依为命。
地下室阴冷,睡觉时我蜷缩成一团,使劲贴着小遥温暖的身体,有时甚至在梦中紧紧抱着她的胳膊,直到她早上把我叫醒才放手。电暖器不敢开太久,因为太耗电,一个月下来电费不是个小数目。有时候半夜冻醒,打开衣箱子,哆嗦着把冬衣全翻出来堆在被子上,暖和点了,才能睡着。
白天,我在网吧里投简历,晚上,小遥教我面试的技巧,帮我画好地图,告诉我怎样坐车去应聘的地点。大我一岁、身材瘦小的她,在我面前总是以照顾者的姿态出现。
每个周末,姚小遥的男朋友,那个叫大鹏的男孩子会从海淀区坐巴士过来,在我们租住的屋子里待上一整天,到了晚上,再赶末班车回去。大鹏一来,屋子里的氛围立马不一样。小遥的脸,一整天都是红扑扑的。处在热恋中的男女,两眼凝视里携带的情意,举手投足间透露的亲昵,让我这个电灯泡觉得好生羡慕,也十分尴尬。大鹏的一口京片子,特别是儿话音,让我记忆深刻,他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北京土著。我用带有浓重N城口音的蹩脚普通话,称呼姚小遥为“小遥”,他一来,则拉长声调唤“遥——”,或者掷地有声地喊“遥!”
N城人讲普通话,往往不喜欢翘舌,也分不清前后鼻音,我因为常把他的名字叫做“大盆”而引得他忍不住认真纠正,小遥则在旁边没心没肺地笑。
在我这个从未谈过实质性恋爱的人眼里,大鹏是真的对小遥好。这些好,大多体现在日常的一些生活细节上。
譬如他会在周末的一大早,敲开我们所住地下室的门,然后从厚厚大衣下取出一个饭盒,一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大盒饺子。大鹏用一口京片子热情张罗道:“遥,叫上明欢快来吃。羊肉馅儿的,我亲自包的,还冒着热乎气儿呢!”
其实我和小遥这两个南方姑娘,对饺子永远也没有北方人这样深厚的情感。但小遥仍然会被他这样的举动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很给他面子,会一边吃一边夸赞说:“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小遥来例假,大鹏买来一包姜汁红糖,用“热得快”烧上一壶热水,冲上满满一杯红糖水,看着她喝下。他不让小遥沾凉水,会将小遥的脏衣服搜罗出来,去屋子后面的公共洗衣池里,一遍遍地认真揉洗干净。
地下室里冷,湿气也重,他时常嘘寒问暖。担心小遥手脚冰凉,他会打好一盆热水给小遥泡脚。水很快凉了,他立马再烧上一壶,将热水兑上。
如此种种的好,把小遥的一颗心捂得暖暖的,也让我这个闺蜜非常认可他的存在。
房子太小,我这个电灯泡实在太碍眼,有我在,他们俩多少也会有点不自在。有时候见他俩热乎着,我连忙找个借口出门,出门前还嘱咐小遥说:“我有事,你俩别等我吃饭了。”
小遥心领神会,用感激的目光送我出门。出了门,我一般会在胡同里溜达溜达,逛逛附近的小服装店,偶尔也钻进某个租书屋里看看书。最后实在闲得无聊,就跑去泡网吧,在招聘网上继续投简历,或者在QQ上,随便逮个在线的人聊聊。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简历写得太平淡,还是工作经验有限、面试时发挥不好,找工作一事并不顺利。
我不想再回到广告公司做文案,起步的薪水太低不说,在N城做文案的那段时间,被甲方的工作人员不停要求加班修改案子、一忙就是一个通宵的经历,让我心有余悸。来北京后,我想转行试试其他种类的工作。
最开始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投简历,只要接到面试电话就欢欣雀跃。在偌大的北京城,我坐车从一个城区跨越到另一个城区,坐完巴士又换乘地铁,风尘仆仆地赶往各个面试场所。
应聘过大公司的前台,因为口齿不够伶俐、反应不太灵敏而被拒绝;面试过一些企业的行政,因缺乏同类的工作经验而被人事部经理直接回绝。最后还是在姚小遥的提醒下,我决定试着将简历投向出版行业。作为编辑,掌握着写手作品的生杀大权,这是我在大学里曾经十分向往的工作。
我捋清了思路,将简历内容做了大幅度修改,对我在某知名论坛码字以及曾经在媒体上发表过文章的经历,进行多方面渲染,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文学青年,然后将简历投向在北京的各类出版社、杂志社以及文化公司,以求获得面试官的青睐。
第一个通知我面试的是一家商务旅游杂志。杂志社的位置,在东二环的朝阳门,离我所住的定福庄有些距离,但交通还算便利。我按照小遥提前画好的路线图,前去面试。
在巴士上接到了小米打来的电话,这是和她以文字交流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她音质细软,语速不疾不徐,说的话像羽毛一样轻轻划过我的耳膜,正如她的文字,有一种云淡风轻的温柔。
小米说:“明欢你不够朋友,来北京这么久了,一直不联系我。”我笑着说:“正想着找你呢,但我得先找到工作,解决温饱问题。”小米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说:“这不,正在去面试的路上呢。一旦通过面试,上班之前,我一定去看你。”小米说:“嗯,面试时放轻松点,等你好消息。”“一定没问题!”我壮志在胸。接着在电话里叙了一番旧。挂电话前,小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老马他们听说你来北京,都嚷着要见你呢。这周六有个圈子里的聚会,老马嘱咐我一定要叫上你。”
我说:“告诉老马,我一定去。”小米“嗯”了一声,然后说:“好了,不多说了,我今天没去上班,在家煲冬瓜排骨汤,汤快好了,就不和你聊了,周六见啊。”我耍贫嘴。“‘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小娘子,你可真贤惠啊。”
小米在电话里乐了,说道:“你还挺逗,有机会请你喝汤。”
事情的发展往往是这样,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我来北京求职,受到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就来自于这场面试。
杂志社在朝阳门一个看起来比较高档且安静的社区里。按照大门口保安的指引,我找到单元门,坐电梯到了八楼。这是一个商住两用的大开间,门口有一个做接待的女孩,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
这个杂志社不用坐班吗?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在女孩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小型的会议室里坐下。我手里捧着打印的简历,等待着接下来的面试,心里头有些紧张和不安。
透过玻璃门,看到里面的办公室有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前侃侃而谈,对面坐着一个穿浅粉色呢子大衣的女孩,正在耐心地倾听他的讲话。隔音不好,两人的对话穿越玻璃门,直接钻进了我的耳朵。我端坐着,尖着耳朵,凝神倾听,生怕错过一字一句。
中年男子应该是这个杂志的主编,而女孩跟我一样,是来应聘编辑的。主编对女孩的简历似乎很满意,问了一些常规的问题后,开始对自己杂志的内容做详细的介绍,还强调了编辑岗位的职责。
主编说:“我们这里的编辑不用坐班,经常要去香港等地做采访,你能胜任出差的工作吗?”
女孩点了点头,说:“出差倒是没问题。”主编接着说:“岗位底薪是八百,虽然不高,但以后表现好还会加薪的。况且我们这里的福利有保障,社里给交五险一金的。”女孩想了想,说:“我再考虑下吧。”主编说:“我对你的简历很满意,你是北京人,还是北师大毕业的,专业对口,还在杂志社工作过,有编辑的经验。你考虑一下,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来上班。”
女孩说:“我要回去和我家里人商量一下。”主编说:“好好商量,尽快做出决定,这两天给我答复吧。”女孩说“好”,主编起身送她出门,还强调说:“期待你加入我们的团队。”
等女孩一走,我深呼了一口气,敲了敲门,进入主编的办公室,将简历递到他面前。主编拿着简历,上下扫了两眼,然后眼都没抬,冷声问:“谁叫你过来的?你的简历不符合我们的招聘要求。”
我心一沉,不卑不亢地答:“我是接到电话通知才过来的。”
主编仍旧眼都没抬,将简历随手搁在桌子上,顺手拿起一杯茶抿了口,说:“你回去吧,这份工作不适合你。”我实在想不明白,同样是来面试,为什么他对前面那位姑娘态度和蔼,而看完我的简历后,却对我冷若冰霜。我态度谦逊地问:“请问主编,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主编反问:“你觉得你能够胜任?”我朗声回答:“是,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因为我有良好的文字功底,擅长各类文体的写作,并且有为媒体撰稿的经历……”主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你说的这些都没用。你没仔细看我们杂志的招聘启事吗?要求北京人,并且要有正规大学的本科学历。你的简历上没有任何编辑的经验,就凭你的专科学历,就不符合我们杂志最起码的招聘要求。”
见我还想开口说话,主编从身后的书架上抽了一本杂志,像施舍一般扔在了我的面前。“好了,这是我们的杂志,你拿着回去看吧。”说完就不再理我,继续喝他的茶了。
我捧着主编扔给我的那本薄薄的杂志,心情沮丧地出了门。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都不知道怎么下的楼。到了楼下,我失魂落魄地在小区里走了一段路,然后靠着一个花坛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