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前面的副官也早已走下车,为沈疏影将后座的车门打开。沈疏影微微低首,安安静静地上了车。
贺季山的车里空间极大,光是一个后座便足以坐上好几个人,沈疏影向贺季山问好后,便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与贺季山之间的距离,倒是还能再坐下几个人来。
“怎么没让老张接你?”贺季山望了她一眼,沉声问道。
沈疏影实话实说:“今天和同学去起士林吃了西餐,所以让张伯伯先回来了。”
贺季山闻言,微微颔首:“这倒是我疏忽了,你来北平这么久了,也没带你出去转转。”
沈疏影心头一跳,赶忙回道:“司令平日里军务繁多,疏影都知道的。”
贺季山一笑,只说了句:“你倒是懂事。”
沈疏影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又怕说错话,当下便沉默在那里,心头暗暗盼着汽车快些开到后院。
贺季山在军营里处理了一天的军务,此时正将头倚在后座上,刚要闭目养神,眼睛却无意间划过沈疏影的脸庞,只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清丽的侧脸被窗外的月色照着,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乌黑的长睫覆在那两泓秋水般的眼睛上,轻柔如娥,那般温婉恬静的样子,好似雪上梨花,柔婉而皎洁。
“你今年多大了?”他看着她,一句话从唇中脱口而出。
沈疏影早已察觉到他的目光,心头乱得越发厉害,而他的问题她却不敢不答,只得轻声回道:“疏影今年十七岁了。”
贺季山终于收回了视线,轻轻咀嚼着两个字:“十七?”
说完,他淡淡一笑,英挺的眉宇间浮起一片自嘲,再不说话,只将眼睛闭上,静静养神。
沈疏影坐在一旁,悄眼看着他闭上了眼睛,紧绷的神经才觉得微微一松。
车队一路开过前院、中院,终于在后院的洋楼前停了下来。
下了车,柳妈早已等在了那里,一脸焦灼的神色,在看到沈疏影的刹那才觉得心头踏实了下来,刚要忍不住念叨几句,可一瞧见沈疏影身后的贺季山,顿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进了大厅,贺季山走到沙发前坐下,立刻就有丫鬟端着新沏的茶水走了过来。
新沏的茶极烫,贺季山打开盖碗,氤氲的热气将他的面容映得模糊不清。
沈疏影站在那里,刚要开口,就见贺季山抬眸看了她一眼,一手指向身旁的沙发,说了一个字:“坐。”
沈疏影一怔,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今天学校里的功课我还没有写好,疏影这就上楼了。”
贺季山望着她的眼睛,那一双锐利而黑亮的眸子只将人的眼睛都要灼痛了。
在这样的目光下,沈疏影只觉得心里一个咯噔,顿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双小手不安地背到身后,茫然而羞窘的样子,倒像是受了罚的小学生。
贺季山瞧着,一声轻笑,将手中的茶碗搁下,高大而魁梧的身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了沈疏影身边。
沈疏影看着他向自己走来,眼中划过一抹惊惧,清清楚楚地落在贺季山的眼里。
他停下步子,与她隔着些许距离,眉宇间是一抹淡淡的无奈,声音却是温和的:“是不是那日在花园我吓着你了?”
沈疏影低着头,听他提起花园里的事,雪白的面颊上慢慢地渗出两朵红云,宛如初绽的花蕊,透着沁人的幽香。
她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既然没吓着你,又何苦每次见了我,都跟见了老虎一样?”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淡淡的笑意,犹如陈年的酒,竟要吸引着人沉溺下去。
沈疏影忍不住抬眸看向他,却见他的眼底透出一股浓烈的炙热,雪亮的黑眸宛如一把匕首,直抵人心。
她害怕起来,心头止不住慌乱,在这样的目光下,她竟忍不住要落荒而逃。
“贺司令——”她撑住身子,刚唤出三个字,却见贺季山微微一笑,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时候不早了,上楼歇息吧。”
沈疏影见他漆黑的眼中隐去了那抹炙热,变得一如既往的深邃而内敛,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她舒了口气,礼貌地与贺季山道别:“那司令也早些休息。”
说完,便如蒙大赦般上了楼。
贺季山望着她的背影,挺拔的身躯站在那里,似是自己也不知自己的反常缘于何故,今晚竟会和沈疏影说出这些话语。他收回目光,微微扯了扯唇角,心头却颇为自嘲。
日子一天天过去,北平的秋天最是萧索,再过不久,便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而北平的天气,已是一日凉过一日了。
这一天,沈疏影与梅丽君携手从学校的礼堂出来,就见前面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沈疏影听她们说得起劲,心底也好奇起来。
一旁的梅丽君拉了拉她的衣衫,冲她言道:“瞧见没有,她们说的肯定是校长请贺司令来学校观礼的事。”
“请贺司令来观礼?”沈疏影讶异出声,满脸的不可思议。
“是啊,”梅丽君说起这些小道消息,总是眉飞色舞,头头是道,“马上就是中秋佳节了,学校不是举办了庆典嘛,听说这次来观礼的嘉宾不是别人,正是贺季山呢。”
沈疏影依然不敢相信,道:“贺司令不是军务缠身吗?哪有时间来咱们学校观礼?”
梅丽君撇了撇嘴,示意自己也不大清楚,只说:“这谁能晓得,不过,去年的观礼嘉宾还是国务院的总理呢,既然总理都能来得,贺季山又怎么来不得?”
沈疏影便噤了声。因中秋庆典的缘故,她和梅丽君都被老师选进了唱诗班,只等那日在庆典上演出。本以为只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这自然是没什么,可今天听到贺季山那日也会来,一想起要在贺季山眼皮子底下唱歌,简直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她烦闷间,却见那些女孩子则是一脸欣喜的样子,那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满是憧憬,走到她们的身边,更是听得她们所讨论的全是庆典上的事情。
“不过是见到贺季山,也能高兴成这样。”梅丽君瞥了她们一眼,语气中很是瞧不上眼。
“她们为什么这样高兴?”沈疏影实在是想不明白,她每次见到贺季山,都会吓得不轻,这些女孩子提起他怎么会那样雀跃。
“你傻啊,也不想想贺季山是什么来头,岂是寻常人能轻易见到的?要不是这次校长将他请来观礼,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一面。”
“好端端的,见他做什么?”沈疏影的声音轻飘飘的,倒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梅丽君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奚落道:“瞧你每天抱着书看,倒看成了榆木脑袋,她们当然是想在庆典上被贺季山给看上了,然后娶到大官邸做姨奶奶呗。”
“姨奶奶?”沈疏影脸色一紧,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去给那个只会打打杀杀的男人做妾。
“可不是?财政院里的程院长,他的三夫人就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听说是在毕业典礼上代表师生讲话,被在台下的程院长给看上了,如今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
沈疏影听着这话,不知为何,身子陡然一凉,只觉得冷。
“疏影,你怎么了?”留意到她的脸色不好,梅丽君握住她的手,惊呼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沈疏影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丽君,我待会儿和老师说,这次演出我不参加了。”
梅丽君“扑哧”笑了,戏谑道:“你怕什么,难道还怕贺季山将你抢回去,做姨奶奶不成?”
沈疏影脸庞顿时一红,急道:“你胡说什么呢!”
梅丽君见她着急起来,便也不再逗她,两人走到树荫处坐下。梅丽君将手中的书本搁在石桌上,一抬眼,见沈疏影坐在那里,柳眉若烟,长睫如蝶,不由得感慨道:“小影,你长得可真美。”
沈疏影听了这话,只微微一笑,从背包里取出两个苹果,细细地用丝帕擦干净,递到好友的手里。
梅丽君拿起来便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能娶到你呢。”
“又开始胡说了。”沈疏影脸上的红晕更深,却越发显得娇美。
梅丽君将嘴巴里的果肉咽下,又言道:“那你给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沈疏影望着好友的眼睛,神思却是飘远了,隔了好一会儿,她将眼睛垂下,声音很小地说道:“我希望以后能遇到一个待人温和、谦逊懂礼、能尊重我、对我好的人。”
“难道你对男孩子的家世和相貌没有要求吗?”梅丽君眨巴着眼睛,似是十分不解。
沈疏影摇了摇头,低声说:“那些都是身外物,我不在乎的。”
梅丽君闻言,也不说话,就是瞅着她。沈疏影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不由得嗔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梅丽君这才笑了,道:“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才不喜欢那些谦谦君子,我喜欢强势的男人,就像——”
话音未落,便被沈疏影接了下去:“我知道,就像霍爷那样的。”
她的唇角噙着笑,一双美眸里亮晶晶的,满是揶揄的神色。
“好啊,现在也敢打趣起我来了。”梅丽君故作生气,站起身,一双小手不依不饶地向着沈疏影身上挠去。两个女孩子,笑着闹成了一团。
放学后,照例是老张开车来接,汽车一路飞驰,没多久便回到了大官邸。
沈疏影下了车,见后院的园子里不知何时栽了许多的树,瞧那松软的泥土,分明是刚刚栽种的样子。
她站在那里,依稀记得以前这一块地方草木盎然,花红柳绿,各种鲜花竞相绽放,十分惹眼,怎么变成了这般素净的模样?
“小姐下学回来了?”听到身后的女声,沈疏影回头,见一袭蓝布衫子的柳妈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柳妈,好端端的,这里怎么变了样子?”沈疏影不解地问道。
柳妈瞅了那花丛一眼,也是一脸疑惑:“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大早来了许多中院的人,二话不说就将原先的花给铲走了,栽了这些树。小姐瞧瞧,这哪有原先的那些花好看。”
沈疏影蓦然想起那日,自己在前院摘了几枝梨花,一转眸便看见了贺季山,难道,这些花是他让人种在这里的?
只不过转瞬间,沈疏影便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可笑,贺季山是什么人,又岂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花费心思?
她望着那大片的绿树,一抹笑绽放在唇角,情不自禁地上前,用纤纤素手抚上那青色的树叶。那身月白色的衣衫,好似融在了绿树丛中,微风徐徐,简直是一幅翩翩如仙的情景。
柳妈在一旁看了良久,忍不住赞道:“小姐的容貌真是顶尖的好,就可惜了整天穿着学校里的衣裳,改明儿老奴去请锦香阁的师傅来,给小姐用些蕾丝料子、洋纱料子,多做些漂亮衣裳穿穿。”
沈疏影回过头来,莞尔一笑:“不用了,柳妈,我现在每天要去学校上课,您就算给我做了衣裳,我也没机会穿啊。”
沈疏影从老家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些随身衣物,又加上沈家原本就是老式人家,带来的那些衣裳也全是些绫罗绸缎做的,还是逊清时候的样式,等她到了北平后才知道,北平城里即使是些小户女子,也都早已穿上了旗袍或是洋裙,所以她的那些衣裳便被束之高阁,平日里只穿学校里发的校服。
贺季山诸事缠身,自然无暇顾及她的穿着,而官邸里虽说是应有尽有,可毕竟没有掌事的女眷,加上沈疏影又是一副随遇而安,从不开口给人添麻烦的性子,来到北平这样久,竟是连一件新衣裳都没有购置过。
而沈志远在临去法国前,也给她留了一笔款子,只不过沈疏影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也没有花钱的地方。
“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凉了,光穿学校里的衣裳怎么行,老奴明儿个就去请锦香阁的师傅过来,给小姐做些厚实点儿的衣裳。”
沈疏影早就听闻北平不比江南,经常在11月左右就会下雪,此番听柳妈说得在理,心里不免一暖,眸子里满是感激的神色,轻声道了句:“那就谢谢柳妈了。”
“你这孩子,和柳妈还说什么谢。”柳妈瞧着沈疏影那张白净如画的小脸,心里直觉喜欢,言语间竟忘了身份,直呼孩子起来。
沈疏影也不计较,只微微一笑,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这才一道儿向洋楼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