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今天起士林有一个派对,咱们一起去瞧瞧吧。”
圣颐女中放学铃刚响,梅丽君便回过头,对着正收拾书本的沈疏影道。
沈疏影抬眸看了她一眼,含笑道:“这可不行,我若回去迟了,柳妈会念叨的。”
梅丽君不以为意,继续怂恿:“你都到我们学校两个多月了,从不见你出去玩过,你可不要和我说你到了北平这么久,却连北平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沈疏影一怔。如梅丽君所说,她到北平已经两月有余,每日里都由司机接送着上下学,除了官邸和学校,她的确是连北平的街道是何样子都没见过。
见她动摇,梅丽君嫣然一笑:“好了,就这样说定了,回头和你们家司机说一声,晚些回家也就是了。”
沈疏影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笑靥,心头却莫名地涌来一股欣羡。学校里并没有人知道她住在贺季山的官邸,只道她是随着家人一道搬到了北平,全然不知她的尴尬处境。
圣颐女中里的女学生也都是北平城里大户人家的闺女,梅丽君的父亲便是燕京银行行长,自幼娇宠惯了的,只是不知为何,却与沈疏影极为投缘。而北平的女孩子若能从这个学校毕业,嫁人的时候便等于是带上了最好的嫁妆。
沈疏影望着那抹明媚的笑,只觉得心头一暖,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刚到学校门口,便瞧见老张已经将车子开了过来,看到她,立刻将车门打开。
“张伯伯,我今天和同学去起士林吃西餐,劳烦您先回去,若柳妈问起来,您如实说就好。”沈疏影上前,对着老张轻声道。
“既然小姐要去起士林,那便让属下开车送您吧。”
沈疏影摇了摇头,微笑道:“不用了,我和同学走着去就好,回头我会自己叫车回去的。”
老张闻言,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叮嘱一句:“那小姐路上小心。”
沈疏影心头愉悦,没想到会这样顺利,简直如一只从笼子里飞出来的鸟儿,那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就连脚下的步子都松快了许多。
梅丽君挽着她的臂弯,两个女孩子说说笑笑。沈疏影自小在南方长大,此时见着北平的一切都觉得新奇,只拉着梅丽君问个不停,说笑间,只觉没过多久便到了起士林。
瞧梅丽君的样子便知她是这里的熟客,两人刚走进餐厅的大门,便有西洋侍者上前,领着她们来到一处光线良好的位子上坐下,立刻又有穿着刺绣旗袍的西洋女郎为她们送上了饮料。
“咱们先吃点儿东西,这派对还没开始呢。”梅丽君说着,点了两份白葡萄酒煮三文鱼,配虾味黄油黑鱼子酱,又点了两块芝士蛋糕。没过多久,点的菜品便被侍者端了上来。两人刚动起刀叉,就听门外一阵喧哗,一众黑衣男子簇拥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男子一袭深色西服,身材颀长,瞧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目间却甚是冷峻。
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洋装的女子,容貌甚美,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却让人觉得十分高贵。
“啊,是霍爷!”梅丽君瞧见那男子的长相后,情不自禁地一声低呼,声音中既是惊喜,又是羞涩。
沈疏影离得远,也没看清那男子长得究竟是何模样,只看梅丽君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好奇地问道:“霍爷?那是谁啊?”
梅丽君瞧着霍健东一行顺着贵宾通道上了二楼,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追随着那个男人的身影,直到看不到才罢休。
“你来北平这样久,难道都没听说过霍爷的名头?”梅丽君望着眼前的好友,似是不敢相信。
沈疏影一怔,仔细想了想,却还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的确不曾听过。
“哎呀,那贺季山——贺司令,你总该听说过吧?”梅丽君拿起银质叉子,挑起了一块蛋糕,一面吃,一面说道。
沈疏影心头一突,只勉强笑了笑,道:“贺司令名震天下,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就听过他的名字。”
梅丽君点了点头,拿起丝帕擦了擦嘴,故作神秘道:“你可知道在我们北平有一句话,叫作‘军中贺,商中霍’,那个‘军中贺’,说的自然是贺司令了,可这‘商中霍’呀,说的便是霍健东——霍爷!”
沈疏影虽然自小养在深闺,却也听出这“军中贺,商中霍”六个字中,显然是将那位霍爷与贺季山齐名称呼的,这样一来,忍不住倒是一惊,只是没想到,一个商人,竟然会有如此的势力,能与贺季山齐名。
似是看出了沈疏影的讶异,梅丽君抿嘴一笑,神情间似隐含着些许的骄傲:“你别看霍爷年纪轻轻,手段却是老辣得很。在北平,无论是谁提到他,都要尊称他一声‘霍爷’,从没有人敢连名带姓地喊他。”
说完,梅丽君似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补充道:“当然,这些人里面可不包括贺司令。”
沈疏影向来对这些传闻中的人和事不感兴趣,见梅丽君说完,便莞尔一笑,轻声道:“好了,咱们快点儿吃吧,你不饿,我可饿了。”
梅丽君也笑了起来,刚握起刀叉,小脸却又是一垮,幽幽叹道:“可惜霍爷已经有了未婚妻了。”
沈疏影瞧着她一副小女儿神态,心中只觉好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如果人家没有未婚妻,你难道还要冲上去不成?”
本以为梅丽君会嗔怒起来,谁知道她那张小脸更是黯然,只说了句:“他哪里能看得上我,人家的未婚妻可是总理家的小姐呢。”
沈疏影见她不快,刚想安慰几句,所幸梅丽君性子爽利,不等她开口,自己倒是将先前的黯然一扫而光,口中只嚷嚷着:“好了,好了,吃饭,吃饭。”说着,手中的刀叉插上一块鱼肉,便向嘴巴送去,一边还不忘督促沈疏影快吃。
沈疏影的那块芝士蛋糕还没有吃完,就看见男男女女纷至沓来,每一位皆是打扮得十分体面,男士大多身着西装,女士则是穿洋裙的居多。餐厅内宾客满座,好不热闹。
舞台上的金色幕布徐徐升起,乐池中奏起西洋乐曲,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位身姿窈窕的女子。只见她朱唇轻启,声音婉转,一首小调只让她唱得如泣如诉。
沈疏影从不曾听过这般动人的歌声,不由得入了迷。一旁的梅丽君瞧她这副模样,便“扑哧”一笑,道:“瞧你那样儿,这唱歌的不过是起士林最普通的歌女罢了,你也能听得这么出神。”
沈疏影回过神来,唇角噙着浅浅的笑,说:“我觉得她唱得很好听啊。”
梅丽君撇了撇嘴:“那是因为你没听过黎曼浓的歌,你若听过她的,这些个声音可就入不了耳了。”
“黎曼浓?”沈疏影心头一紧,顿时想起那日在侧厅,伴在贺季山身旁的那位千娇百媚的女子,可不就叫曼浓吗?
梅丽君点了点头,丝毫没有留意到沈疏影的神色,只自顾自地说下去:“黎曼浓可是北平的一枝花,那嗓子,据说比豆沙还腻,也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据说就连贺司令也和她不清不楚呢。”
最后一句,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沈疏影听后,并未说话,只轻轻笑了笑。
起士林乃北平首屈一指的西餐厅,平日里接待的除了那些达官政要、少爷小姐以外,洋人也不在少数。
就在两人说话的空当,餐厅右首的那一群洋人中,大咧咧地走出了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手中捏着一支香烟,也不说话,只冲到一群随着父母来到起士林的中国孩童身边,用烟头将他们手上的气球全部烫破。那“砰砰砰”的爆炸声将餐厅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原本熙攘不已的起士林顿时安静下来。
那些中国孩童自然是被吓得哇哇大哭,尤其是一些小女孩,更是痛哭流涕,好不可怜。
那些洋人瞧着这一幕,哈哈大笑起来。那位用烟头烫破中国孩童气球的男人更是笑得响亮,一边笑,还一边用蹩脚的中文在那里叫嚷道:“中国孩子,就是胆小,只会哭!”
瞧着这一幕,大厅里的中国人皆是敢怒不敢言,谁都知道这金发碧眼的男子是美国使馆的参赞,非等闲之人,哪里能惹得起?那些孩子的父母只能将孩子拉到怀里,细声抚慰起来。
沈疏影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地望着周围静默的人群,只觉得那些洋人的笑声是那样刺耳。
梅丽君也是气得小脸通红,一声暗骂还不曾从唇中溢出,就见沈疏影站起身子,她一怔,赶忙伸手去拉她:“疏影,你要做什么啊?”
沈疏影眉目冷峻,只对她轻声说了句:“没什么,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走到隔壁那桌,向着一位抽烟的男士道:“先生,麻烦您可以将香烟借给我用一下吗?”
那男子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手里的香烟递了过去。沈疏影道了谢,捏着那支香烟,向着起士林里一群外国孩子走了过去。
那些洋孩子正围在一起玩耍,一个个粉雕玉琢的样子,漂亮极了。沈疏影二话不说,只像方才那洋人一般,用烟头将外国孩子手中的气球逐一烫破,“砰砰砰”之声不绝,那些洋娃娃也都被吓得号啕大哭。
起士林中,无论洋人还是中国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刹那间,无数双眼睛向着沈疏影望去。
沈疏影站在那里,与方才那位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对视着。她分明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却依然挺直了纤瘦的脊背,望着对方的眼睛,用英文流利而平静地说道:“洋娃娃们也不见得胆子就大。”
她这一语言毕,梅丽君顿时开口叫好,方才的那些中国父母也鼓起掌来,一时间,起士林里掌声不休,皆是喝彩之声。
那洋人眼睛中闪过一抹愠怒,见沈疏影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终究是不好和一个女学生为难,只得悻悻作罢,不声不响地走了回去。
沈疏影也回到座位坐下,方才只是凭着一股子血性,现在才觉得后怕起来,望着眼前那一桌子的食物,也没了胃口。
梅丽君却是笑靥如花,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夸赞着。沈疏影勉强笑了笑,说:“丽君,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梅丽君见她神色不好,便唤来侍者,打算结账。
不料那西洋侍者告知她们,她们这一桌的账单已经有人付了。梅丽君一怔,出口便问是谁。
那侍者歉意地笑笑,只道自己不敢说。
梅丽君也不在意,她的父亲是燕京银行的行长,无论她走到哪儿,总是会有人抢着讨好她,为她埋单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只拉着沈疏影的手,一道向外走去。
走到餐厅门口,梅丽君停下步子,忍不住回头向着二楼的包厢望去。
“丽君,你怎么了?”沈疏影开口问道。
梅丽君叹了口气,转眸看向身旁的好友,期期艾艾地道了句:“你说,我们站在这里,霍爷会不会看我们一眼?”
沈疏影先是一怔,隔了片刻后才想起那位霍爷是谁,不由得抿嘴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绽放在唇角,清纯柔美的面容便好似两瓣雪白的梨花。
“好了,咱们快些走吧。”沈疏影忍着笑,只拉着依依不舍的梅丽君走出了起士林。
而在二楼的贵宾包厢中,站着一位男子,颀长的身姿隐在一片淡淡的阴影中,连同脸上的表情一并隐没了。
他站在那里,眼睛却落在一个女孩身上——她站在门口处,纤细的背影袅袅婷婷,头发绾成乌黑的双髻,那低眸一笑间,极是扣人心弦。
他看着她拉起另一个女孩子的手,推开了起士林的大门,眨眼间便不见了。
而她们的那笔账单,自然是记在了他的账上。
回到官邸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沈疏影刚从黄包车上下来,将车钱付过,还不等按响官邸的门铃,就听一道汽笛声响起。她回头一瞧,只见一队军用汽车驶了过来,最前方的那一辆,正是贺季山的专车。
看见前方有人,雪亮的车灯顿时一闪,炫目的灯光只照得人眼睛都疼,沈疏影赶忙让在一旁,不承想那辆轿车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摇下车窗,露出了男人那张英挺的脸。
“上车。”贺季山看着她。黑暗中,他的眼睛犹如月下深潭,透出一道细碎的光,显得格外黑亮。虽不过是淡淡的两个字,却透着无尽的威势,让人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