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沈疏影正坐在窗前写字,抬眸向窗外望去,便能看到那片月下梨树安安静静地立在园子里,灵秀天成,让她看着看着便出起神来。
“看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够?”蓦然听见一道男声从身后传来,只让沈疏影吓了一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却不小心膝盖磕在了桌角上,顿时疼得她“哎哟”一声,弯下了身子。
贺季山见状,眉头顿时蹙起,快步上前,将她扶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口中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沈疏影窘迫得厉害,也不敢抬眸去看他,小手紧紧捂着膝盖,疼得一张小脸都苍白起来。
贺季山不由分说,只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小手拿开,眼见着那膝盖处红了一片,有的地方竟然还破了皮,显然是方才那一磕着实不轻。
“都是疏影冒失,让司令看笑话了。”沈疏影垂着眼,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腕从男人的大手中挣开。她本穿着及膝校裙,此时便将那裙子拉长了些,将裸露在外的膝盖刚好掩住,她依然是安静的,唯有那秋水般的眼睛却抑制不住地微微红了起来。
贺季山蹲在她面前,柔和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温柔如水,犹如一个遥远的梦境,少女的气息带着甜香,丝丝缕缕,似是要缠进他的骨头里去。
他想来看她,甚至自己都觉得可笑,怎会这样惦记着一个丫头片子,明明知道不可能,她是自己朋友的妹妹,又比他小了那么多,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甚至闭上眼睛,都是她在花园里抱起那条锦鲤,抑或是她踮起脚尖,去折那梨花的样子。
“来人。”他转过身,向着门口唤了一声。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走了过来,贺季山淡淡吩咐:“去将药箱拿来。”
那丫鬟不敢怠慢,没过多久便捧着药箱匆匆赶了过来。贺季山将药箱打开,对仍站在那里的丫鬟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沈疏影见他支走了丫鬟,心里更是莫名惊惧,又见他竟是要亲自为自己上药的模样,赶忙道:“多谢司令关心,我自己来就行了。”
贺季山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沉声道了两个字:“坐好。”
沈疏影见他脸色漠然,语气里却透出一股不容人拒绝的强势,顿时心头一紧:“贺司令——”刚开口,就见贺季山抬眸看了她一眼,那双眸子深敛似海,只消一个眼神,便让她将接下来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贺季山取过纱布,眼见着少女的肌肤雪白细腻,柔嫩得看不到一点儿瑕疵,唯有膝头的血迹点点,仿佛开在雪地里的落梅。
他动作极快,几乎在沈疏影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将伤口包扎好了。
“好了,记得不要沾水。”他依然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低声叮嘱。
沈疏影依然不敢抬眸看他,只垂首道了句:“多谢司令。”
纵使她再不懂事,可也知道以贺季山的身份,实在不必亲自为自己包扎伤口。这一切,只让她心头除了惶然,更是无措。
“如果不是我突然出声,你也不会受伤,又何必谢我?”男人的声音温和,似是说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听在沈疏影的耳里,只让她轻轻一怔,忍不住抬首向他看去。
贺季山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沈疏影见他的眼睛暗沉而幽深,让她看着便止不住地微微一颤,赶紧移开了目光。
而窗外月色如水,满地树影,官邸里一片寂静,只有巡夜的岗哨,时不时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贺季山站起身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书信,递到了沈疏影面前。
“这是?”沈疏影不解地看着他。
“你哥哥从法国寄来的信。”男人声音低沉,话音刚落,就见沈疏影那张白净的小脸先是一怔,继而便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那一双乌黑的眸子里更是满满的欢喜,赶忙从沙发上站起身子,还不等她接过书信,便牵动了膝盖上的伤口,眼见着一个不稳,而贺季山眼明手快,一声“小心”刚从唇中溢出,大手便已经牢牢地扶住了她的身子。
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即使隔着衣料,沈疏影也能察觉到那掌心一片滚烫,几乎要灼痛了她的肌肤。
慌乱间,她的眼睛撞上了他的视线,男人的容颜在军帽下是一如既往的英挺坚毅,一双眸子乌黑如墨,就那样直直地看着自己。
她只觉得心头慌得厉害,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不料贺季山大手一个用力,只将她一个拦腰就抱了回来。
“贺司令!”沈疏影脸庞通红,眼中顿时浮起一抹惊惧。
贺季山望着她一张雪白的脸满是惊惧,清秀的眉宇间又是羞,又是恼,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动人可爱。他微微一笑,终究还是松开了自己的手。
贺季山见她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他瞧着只觉得有趣,便将手中书信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道了句:“时候不早了,看完信后早些休息。”
沈疏影没有理他,只微微转过身子,清冷的脸庞依然是文文静静的模样。
贺季山知道自己惹恼了她,心里却不以为意,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闹闹性子罢了,当下淡淡一笑,这才走了出去。
见他走后,沈疏影挪到桌边,将沈志远的书信刚拿在手里,一双泪珠便“啪”地落了下来,打在那熟悉的字迹上,跌了个粉碎。
自那日后,沈疏影对贺季山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所幸贺季山忙于军务,两人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沈疏影又大多数避开了去,若真避不开,也只是说几句话后就找个机会溜走,倒是让贺季山哭笑不得。
临近中秋,德安女中里的各色菊花开得正好,一片姹紫嫣红。
这日,学校里一大早便忙得不可开交,岗哨早已像钉子般放了出去,侍卫长忙得满头大汗,一路封锁极严,礼堂里更是被戎装的侍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简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而在礼堂的后台上,沈疏影正坐在梅丽君身边,细细地为她画着眉毛。其他的女生也都是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激动而雀跃的神色。
“疏影,你待会儿真的不和我们一起上台?”画好眉毛,梅丽君拉着沈疏影的手,撒娇般摇来摇去,声音里满是惋惜。
沈疏影笑了笑,道:“我在后台帮你们整理衣服,看管道具就够了,要是上了台,我怕到时候紧张得厉害,反而会影响你们。”
梅丽君撇了撇嘴:“真不明白你,那个贺季山虽然是江北总司令,可又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
沈疏影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扑哧”一笑,刚要开口,就见吴老师匆匆赶到后台,对着女学生们催促道:“快快快,贺司令的车快到了,大家赶紧上台!”
话音刚落,女学生们便一阵手忙脚乱。沈疏影陪着老师跟在她们身后,为她们将衣裙整理好。刚将她们送上台,就听礼堂外传来一声“敬礼”,接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沈疏影心头怦怦直跳,身旁的老师也是一脸的紧张。这次贺季山亲自莅临,明日里这场演出定然会见诸北平城里的各大报刊上,当真是出不得一丝的差错。
她站在那里,悄悄地拉开眼前的帷幔,眼见着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就连过道两旁也都站满了戎装的侍从。而贺季山,正与女中的校长一道坐在前排。隔得远,沈疏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肩头上的肩章,在灯光下明晃晃的,透出一股淡淡的冷硬。
她松开手,不愿再看下去,于是转过身子回到后台。未过多久,就听到女生们清脆而优美的歌声犹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从前台悠悠地传了过来。
偌大的后台空无一人,场记和场监,包括老师都在前头守着,沈疏影独自一人将那些零落的衣裳收拾好。方才那些女学生忙得鸡飞狗跳,换下来的校服随手扔在地上,有好些都被踩得不成样子。
她刚将手中的衣裳掸干净,鼻息中却蓦然闻到一股子焦味,呛人得很。她转过身子,却惊觉身后浓烟滚滚,整座后台竟不知何故燃起了火。
因为演出,后台里放的全是衣裳料子、化妆品和一些西洋道具,全是易燃的东西,几乎只是眨眼的工夫,那火便熊熊燃烧了起来。
沈疏影慌了神,扔下手中的衣裳便向前台跑去。那火势起得极快,还不等她跑到前台,灼热的火苗便将整座后台围住,只露出中间一小块地方,生生将她困在了里面。
而礼堂里的人自然也发现后台起了火,演出自然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浓烟已从后台蔓延开来,熏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女学生们顿时乱成一团,一时间哭声、喊声、惊叫声,喧声震天。
“司令,怕是有人故意纵火,属下先护送您离开。”何副官全身戒备,护在贺季山身边,低声言道。
贺季山站起身子,磊落的容颜依然是沉稳而漠然的神色,只道了句:“让人将这些学生送出去。”
何副官一个立正,恭声称是。
贺季山转过身子,步子还没迈开,就听一个惊恐的女声响了起来:“老师!快让人去救疏影啊,疏影还在后面!”
一语刚落,何副官便看见贺季山霎时转过头来,二话不说,抬腿便向后台冲去。
“司令请留步!”何副官拦住男人,“这里太危险了,司令放心,属下立刻命人去救沈小姐。”
贺季山并不多言,眉头紧蹙,只低声喝出了两个字:“让开!”
“司令!”何副官望着男人远去的身影,急得全身是汗,贺季山身居高位,如今又怎能以身涉险?
“老师,您快让人去救疏影啊!”梅丽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正被几个老师死死拦住。吴老师焦灼不已,方才她与几个老师刚要冲进后台,却被那噬人的热浪给生生逼了回来。眼见着火势越来越大,众人不得已,只得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却见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从众人眼前掠过,迅速冲了进去。
“司令!”见贺季山冲进了茫茫火海,何副官顿时吓得脸色惨白,赶忙领着身后的众人一道赶了过来。
沈疏影早已被浓烟熏得晕了过去,她倒在地上,一旁的衣架已被大火燃烧殆尽,眼见着就要向她的身子狠狠砸下。
贺季山刚冲进来,便看到这一幕,来不及细想,他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住了那一击。
忍着剧痛,贺季山将沈疏影拦腰抱起,也顾不得自己后背上的火,只弯下腰护着她的身子,屏住呼吸,冲出了火海。
“小姐,谢天谢地,您可算是醒了!”见沈疏影睁开了眼睛,柳妈眼眶顿时一红,言语间却甚是欣慰。
“柳妈……”沈疏影刚开口,就觉得喉咙里撕裂般疼,一句话还没说完,嗓子里就火烧火燎的,只想喝水。
柳妈眼明手快,赶紧将床头的蜜露端来,喂沈疏影喝下,直到一碗甘甜的蜜露下了肚,沈疏影才觉得嗓子里痛快了不少。
“我怎么回来了?”沈疏影见自己已经回到了官邸,遂出声问道。
“哎哟,小姐是不知道,司令将您送回来的时候,您一直昏迷不醒,一张脸儿煞白煞白的,瞧着可真是吓人。”
沈疏影只觉得心头一窒,那一声“司令——”便抑制不住从唇瓣中唤了出来。
柳妈望着她的眼睛,接着说道:“是司令冲进火海将您给救了出来。老奴听说当时的情形凶险极了,若没有司令,可真是……”
还没等她说完,便被沈疏影的惊呼声打断:“是司令救了我?”
“可不是?司令为了救小姐,后背上伤得很重,简直将何副官吓个半死。”
沈疏影怔怔地坐在床上,脑子里拼命地回想着礼堂里的那一幕,可无奈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掀开被子,刚要下床便被柳妈拦住:“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看司令。”
“小姐别急,薄军医已经从军营里赶了过来,怕是眼下正在东楼为司令疗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