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军医?”沈疏影乍然听到这三个字,下意识地问道。
“薄军医的医术在整个军营里都是顶尖的,深得司令器重哩。”柳妈听得她开口,于是温言解释道。
沈疏影听说贺季山身边已经请了得力的军医照顾,心头便微微松了口气,想起他冲进火海,将自己救了出来,震惊之余,便十分感激。
她下了床,可能是吸了太多浓烟的缘故,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只得让柳妈扶着自己下了楼,向贺季山所住的东楼走去。
屋子里,贺季山赤着上身,后背上布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薄少同将消炎的药水撒上,另有护士在一旁递上纱布。烧伤素来最为痛楚,纵使贺季山一语不发,可光是他后背皮开肉绽的样子,只让身旁的何副官瞧得直咂嘴。
“又没伤在你身上,你龇牙咧嘴的做什么?”贺季山瞥了他一眼,淡淡言道。
何副官一怔,立刻收敛了神色,只道:“司令,属下也是见您伤得太重,这烧伤可大可小,万一感染,怕是棘手得很。”
贺季山却不以为意,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不耐烦道:“小伤罢了,别婆婆妈妈的。”
听了这话,一直忙着为贺季山处理伤口的薄少同开了口:“司令,您这次的确是伤得不轻,这烟最好还是不要抽了。”
贺季山闻言看了他一眼,一面吞云吐雾,一面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和老何一样,变得这般啰唆?”
薄少同知道贺季山素来烟瘾极大,就连那一年在前线被敌军的炮弹扫中肺叶,每日里咳个不停,手中的烟却还是从未停过。所以,他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一支烟抽完,贺季山又燃起一支,对着何副官开口道:“让人到西楼看看,小姐醒了没有。”
何副官一个立正,领命而去。他刚打开房门,便一声惊呼:“沈小姐?”
贺季山闻言,身子顿时一震,回头望去。
“你受了伤,怎么还抽烟?”沈疏影刚走进屋子,就闻到一股子呛人的烟味,再一看,贺季山手中还夹着一支烟,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贺季山见她的眼中浮起一抹关切,唇角于是抑制不住地勾出一抹笑意。他将烟卷掐灭,对着她颔首道了句:“好,那就不抽了。”
一旁的何副官瞧着眼前的这一幕,简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而薄少同则是收拾好器具,向贺季山告辞。
贺季山拿起衬衫,披在身上,对着何副官道:“送薄军医出去。”
待二人走后,沈疏影看着眼前的男人,道:“你的伤……”
贺季山扣着衣扣,听到她开口,看了她一眼,道:“都是些皮肉之伤,不碍事。”
沈疏影想起方才走进来时,他的后背被纱布包得密密麻麻,瞧那样子,便知道他的伤极重,此时又听到他这般轻描淡写,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
“我听柳妈说,是司令救了我。”她望着贺季山的眼睛,心跳得十分厉害。
贺季山没有说话,只看着她的脸,沉默片刻,这才道:“为什么一个人在后台?”
沈疏影心头一突,自然不敢说是为了躲避他,只得回道:“我的口音和同学们不同,老师怕我影响大家,所以就没让我去。”
她说着,长如蝶翼的睫毛却不安地微微颤抖起来。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每当她说谎话,脸红不说,就连睫毛也会抑制不住地轻颤。
贺季山闻言淡淡一笑,也不去拆穿她。就在这时,蕊冬捧着药碗走了进来,恭声道:“司令,药熬好了,薄军医临走前吩咐过,让您趁热喝。”
贺季山点了点头:“搁下吧。”
蕊冬依言将药碗搁在桌上,轻轻退了下去。
沈疏影见他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虽是受了伤,可瞧着却是并无大碍的样子,于是放下心来,只道:“那疏影便不打扰司令用药了。”
说着,她转过身子,还没有迈开步子,就听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等等。”
沈疏影回过头,就见贺季山看着自己,道了句:“将药给我端来。”
沈疏影不疑有他,只双手捧着药碗,递到了男人面前。
贺季山抬起胳膊,却在手指刚要碰到盖碗时,似是牵动了后背上的伤口,就见他眉头拧得死紧,唇中溢出一声闷哼,表情十分痛苦。
“司令,您怎么了?”沈疏影瞧着,立刻就是一惊,刚要开口唤人,不料却被贺季山出声制止:“没事,只是这胳膊一抬,倒是觉得后背上疼得厉害。”
“那您就不要端碗了。”沈疏影眸中满是关切。
“那我要怎么喝药?”贺季山忍住笑,挑眉看着眼前的少女。
沈疏影一怔,刚要说出那句“我去唤蕊冬进来”,可立刻想起贺季山如今受伤,正是因为救了自己,那句“唤蕊冬进来”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司令如果不嫌弃,那就让疏影喂您吧。”她的声音又轻又小,脸庞也染上了一抹红晕,可是她的眼睛却并没有躲开贺季山的视线,那一双眸子里满是善意与真挚,倒是纯净得容不得人有一丝的轻贱。
贺季山正是等着她这一句话,眉梢与眼底俱是浮起一记浅笑,终是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遂遮掩般咳嗽一声,道:“也好,那便劳烦你了。”
沈疏影垂下眸子,见那碗药汁还在冒着热气,便低首在那药汁上轻轻地吹了吹,只等那药汁微微凉却下来,这才双手捧到贺季山面前,轻声道:“不烫了,司令快喝吧。”
贺季山见她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一双梨涡若隐若现,他们的距离极近,能看见她脸颊上的肌肤凝脂般光洁细腻,犹如一块柔和的美玉,更衬出眉目清秀,温柔如画。
他的心头怦然一动,将那碗药汁一饮而尽,甘之如饴。
因受了伤,贺季山一连几日都未曾去军营,机要秘书在官邸与军营两头来回跑着,不断将一些重要文件送到官邸让贺季山批阅。
沈疏影也是几天都没有去上课,这一日,刚到学校,却见所有人看着自己的目光都与之前大不相同。
她也不以为意,只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梅丽君见到她,先是一喜,继而那笑意便凝固在了嘴角。
“丽君,你怎么了?”沈疏影见她神色有异,遂出声问道。
“疏影,你和我说实话,你和贺司令究竟是什么关系?”梅丽君压低了声音,眸子中满是关怀。
沈疏影先是一怔,继而道:“怎么这样问我?”
“你是不知道,那天后台起火,没有一个老师敢进去救你,贺司令听说你在里面,想都没想,直接就冲了进去,你倒是好端端的没事,可他抱着你出来的时候简直跟个火人似的,整个后背全是火,可把我们都给吓坏了!”
梅丽君想到那天的大火,似乎仍是心有余悸,说起来,一张小脸就是一白。
沈疏影听了这话,只觉心头涌来一股难以名状的震惊。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似是被梅丽君的话给镇住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见她不出声,梅丽君又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胳膊,小声道:“疏影,你倒是说话啊。”
沈疏影回过神来,一个“我”字刚开口,余下的声音却被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贺季山是什么身份,竟会在危急时刻舍命相救,这样的恩情,她该如何回报?
“你什么啊你,贺季山是什么人,居然会不管不顾地去救你,你可知道,现在学校里的人都在传,说你住在大官邸,早就是贺司令的人了……”
梅丽君的话好似一声惊雷,炸在沈疏影的耳旁,让她一张脸顿时涨了个通红,急声道:“她们胡说!”
梅丽君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她们是在胡说,所以才来问你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贺季山扯上关系?”
沈疏影心乱如麻,一连让梅丽君催促了好几声,这才将自己父母早逝,哥哥与贺季山在军校时是同窗好友,而在哥哥出国时,担心自己无人照料,无奈之下只得将她托付给贺季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梅丽君说了个清清楚楚。
梅丽君听完后,眼睛睁得老大,不由自主地惊呼:“这么说,你当真是住在贺季山的大官邸里?”
沈疏影赶忙捂住她的嘴:“你小点儿声,我虽然住在他的府上,可……可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的,才没有像那些人说的那样……”
梅丽君将她的手拿下,道:“但是你一个姑娘家,这样子住在他的府上,算什么事嘛。”
这句话音刚落,沈疏影听着心里就是一酸,只道:“哥哥也是没有法子,我们家人丁单薄,当初爹娘去世的时候,叔叔伯伯将乡下的田地全给要了去,只留给我和哥哥一间老宅。这么些年,哥哥和本家亲戚间也没有来往,所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梅丽君打断:“那你哥哥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去法国?”
沈疏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当初我是求着哥哥,想和他一起走的,可是他说,他去法国做的事情实在不方便带着我,而只有贺司令的官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梅丽君沉思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嘀咕出一句:“疏影,你哥哥去法国,该不会是去参加革命党吧?”
沈疏影听了这话,眸中顿时闪过一抹紧张,赶忙道:“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我哥哥不会去做的,你千万不要胡说。”
梅丽君瞧着她惊慌的样子,只觉得好笑,遂安慰道:“我不过是说着玩的,你哥哥既是贺司令的好友,又怎么会和他作对,去做那劳什子的革命党。”
沈疏影松了口气,梅丽君又缠着她说了许多官邸里的事情,直到老师来了才罢休。
回到官邸时,已经快到晚膳时分,沈疏影刚下车,就见柳妈领着几个丫鬟,正一脸焦灼地站在门口,似是在等人。
“小姐回来了。”瞧见她,柳妈将眼底的焦急神色压下,和颜悦色道。
“柳妈,你们这是在等谁?”沈疏影瞧着她们的样子,轻声问道。
柳妈开口解释道:“薄军医说司令后背的伤还没好,每日里碰不得葱蒜辣椒,要多吃些清淡的菜。可官邸的厨子都是以前从关外带来的,做的菜不是咸就是辣,偏生那位专做淮扬菜的厨子头几日回乡下去了,我只得让人去东安饭店请厨子,可都这会儿了还不见人影。”
柳妈说完,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沈疏影听完,唇角却是微微一笑,道:“您别着急了,也别等厨子了,我们老家的菜都是十分清淡的,我去做就好。”
柳妈一怔,连忙道:“这可不行,怎么能让小姐下厨?”
沈疏影却是丝毫不在意,温声道:“没什么不行的,现在时候不早了,若再耽搁下去,误了司令的晚饭可就不好了。”
说完,沈疏影莞尔一笑,向厨房走去,柳妈等人只得赶紧跟上。
晚间,贺季山见餐桌上的菜肴无不清淡雅致,鲜嫩爽口,与以往吃的菜肴大不一样,不由得对一旁的柳妈问道:“今晚的菜是谁做的?”
柳妈见他神色淡然,看不出好坏,当下也不敢说是沈疏影做的,只小心翼翼地道:“薄军医说司令的伤还没好,菜肴要以清淡为主,所以……”
“撤下去。”贺季山将筷子搁下,看样子,实在是吃不惯这些寡淡的江南菜。
一旁埋头吃饭的沈疏影此时微微抬起头,对着他道了句:“司令是吃不惯这些菜吗?”
贺季山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下来:“吃惯了关中菜,这些菜倒真是没什么嚼头。”
沈疏影闻言便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贺季山瞧着她的样子像是不高兴,心头还在诧异自己又是哪里惹到她了,眼睛一转,却看见她的左手白皙的肌肤上红了一片,倒像是被烫着的样子。
他眉头皱起,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问道:“这手怎么了?”
手腕蓦然被他攥在手里,沈疏影心头顿时一慌,想要挣开,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在贺季山面前,简直是微乎其微。
“司令有所不知,今天的菜全是沈小姐做的,为了煲那份青笋火腿汤,小姐的手还被烫伤了。”
说话的正是柳妈,她这话刚说完,就见贺季山神情一怔,继而便淡淡笑了起来。
“这些是你做的?”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灯光下,少女的侧颜笼罩了一层柔光,乌黑的长发如同丝绸一般在她的身后垂落,衬得那颈弯更是白腻不已;那一双清澈莹润的眼睛黑白分明,犹如两泓秋水,清透无瑕。
沈疏影微觉赧然,雪白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浮起两朵红云。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一旁的用人已按着贺季山方才的吩咐,来将菜肴撤下,不料贺季山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司令,这菜……”柳妈上前,斟酌道。
贺季山松开沈疏影的手腕,眼睛却还是落在她的身上,听到柳妈的话,他也不曾回头,道了句:“无妨,我爱吃。”
柳妈怔了怔,继而便躬身退了下去。
沈疏影垂着眼帘,却依然能瞧见贺季山重新拾起筷子,对着桌子上的菜肴大快朵颐。他吃得极快,没过多久,盘子里的菜眼见都少了起来。
“您不是不爱吃江南菜吗?”她看得心惊,不由得抬起头,小声问道。
男人浅笑一下,将面前的菜夹到碗里,道了句:“谁说我不爱吃?”
“您刚才要人将菜都撤了的。”沈疏影鼓起勇气,继续说着。
“那是我看这些菜做得太过精致,倒要人舍不得吃了,所以就想着让人把这些菜撤下去,寻个地方给供起来。”贺季山抬眸向她看去。灯光下,他的眉眼显得越发深邃英挺,带着盛年男子独有的沉稳,而唇角的笑意却又是那般温和,让人看着平添了几丝暖意。
沈疏影听他这样一说,倒觉得不好意思,可想起他的话,又实在是有趣得紧,忍不住也是一笑。
贺季山看着她娇美而温婉的笑颜,心头似被人拿了根羽毛轻轻拂过,有说不出的滋味。他将视线移开,看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道了句:“往后不要再下厨了,一切都交给底下的人去做。”
沈疏影听他声音低沉,杏眸便向他看去,但见他的目光专注而深邃,正深深地看着自己,而那眉眼间的神色却又是十分宠溺的,只让她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
贺季山微微一笑,不再看她,拿起碗,盛了满满一碗青笋火腿汤,自己却不喝,只是递到了沈疏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