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还未吃完,就听何副官的脚步声响起。走到饭厅,他先是对着贺季山敬了一礼,这才道:“司令,薄军医为您换药来了。”
贺季山点了点头,眼皮也没抬,便吩咐道:“让他进来。”
沈疏影闻言,开口道:“司令,那疏影就先上楼了。”
贺季山见她碗里的饭只吃了一小半,遂道:“不必,吃完饭再走。”
沈疏影依言,仍旧埋首吃饭。没过多久,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过来,正是薄少同。
薄少同走进来,先是向贺季山敬了一个军礼,道了声:“司令。”继而便看向沈疏影,乌黑的眸子谦逊有礼,温言出声:“沈小姐。”
沈疏影听到他提起自己,自然也站起身子,对着薄少同轻声道:“见过薄军医。”
贺季山示意沈疏影坐下,自己则看着薄少同问了句:“晚饭吃了没有?”
“谢司令关心,少同已经在军营里用过了。”薄少同声音清朗,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虽是战地军医,但他身上并无行伍间的粗野之气。若不是知道他是军医,沈疏影倒真要以为他是哪家的少爷或公子了。
贺季山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筷子搁下,临去前还不忘吩咐沈疏影,让她慢慢吃着,说完便与薄少同一道向书房走去。
沈疏影吃完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晚天气极好,月色清亮,夜空里满是星星,沈疏影干脆将书本拿到了露台上,长长的辫子垂在腰间,坐着写了起来。
“小姐,露台上没有灯,仔细伤了眼睛。”蕊冬端着一碗银耳百合粥走了过来,见沈疏影坐在露台上写着字帖,遂开口说道。
沈疏影抿唇一笑,道:“今晚月色好,这些小字倒是比灯光下瞧得更清楚呢。”
蕊冬走近些,见那些蝇头小楷果真是瞧得清清楚楚,一个个工工整整地写在那洁白的宣纸上,犹如一朵朵清秀的小花,说不出的好看。
“小姐的字写得真好,简直和您的人一样,又秀气,又漂亮。”蕊冬将碗搁下,瞧着沈疏影的字帖啧啧称赞。
沈疏影神色温和,停下了手中的笔,看着蕊冬道:“蕊冬,你念过书吗?”
蕊冬摇了摇头,自嘲道:“像我们这样的丫鬟,哪里能有念书的福气,不过都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
沈疏影听她说得心酸,于是安慰道:“你如果想读书,我的书你可以拿去看,这些字我也可以教你写。”
蕊冬眼睛一亮,似是不敢相信,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小姐是说真的?”
沈疏影笑着,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了“蕊冬”二字,告诉她:“你瞧,这就是你的名字。”
蕊冬喜不自禁,将那张纸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见沈疏影在吃粥,便将她面前那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宣纸拿在手里,不解道:“小姐,这张纸写的是什么,密密麻麻的,看着眼睛都疼。”
沈疏影噙着笑,道:“没什么,都是我写着玩的。”
蕊冬应了一声,刚将手中的纸搁下,不料刮了阵秋风,将那些宣纸刮得四处都是。沈疏影和蕊冬赶忙一块儿去捡,可有几张被风一路吹到了楼下,落在了院子里。
沈疏影心头一慌,生怕那些纸会落进贺季山的眼里,于是和蕊冬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向楼下奔去。
来到花园,可仍是不见那些宣纸,就在沈疏影着急不已的时候,蓦然听到一道男声传了过来:“沈小姐?”
沈疏影转过身子,就见身后站着一位身躯颀长、清俊挺拔的年轻男子。
“薄军医。”沈疏影看见薄少同,只微微颔首,刚要走开继续寻找,不料却听薄少同开口道:“不知这些是不是小姐的东西。”
说着,将手中那几页宣纸递到了沈疏影的面前。
沈疏影一怔,这才瞧见自己方才写的那些诗句正在薄少同的手里,一张小脸顿时一红,将宣纸接过,方才开口道谢。
“举手之劳,沈小姐不必客气。”薄少同望着眼前的少女。月光下,她的脸庞皎洁胜雪,下颚尖尖,几乎要隐在那白底丁香的绣花衣裙中,楚腰盈盈,杏眸似水,只显得格外清丽可人。
“薄军医,这上面的句子,都是我胡乱写的,请你……不要告诉贺司令,好吗?”沈疏影攥着那几张宣纸,望着眼前的男人,声音里带了几分祈求的味道。
薄少同看了她片刻,终是开口道:“小姐放心,少同向来不是多嘴之人。”
沈疏影松了口气,唇角展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那就多谢薄军医了。”
薄少同也是一笑,又摇了摇头,示意沈疏影不必言谢。
沈疏影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想起一事,又折回身子,问道:“薄军医,不知道贺司令的伤,现在好些了没有?”
薄少同听她询问,便如实答道:“司令这一次的伤本就十分严重,再加上司令诸事缠身,不曾好好休养,伤口恢复得并不乐观,怕是会溃烂感染。”
沈疏影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急道:“那该怎么办?”
薄少同沉吟道:“官邸里虽说应有尽有,可终究是比不得医院,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去医院治疗。”
说到这里,薄少同顿了顿,方才苦笑道:“但是司令的脾气固执得很,说什么也不愿去医院,今天何副官刚一提起,就被司令骂了一顿。”
沈疏影沉默了,秀气的眉头却是紧蹙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是小姐可以劝司令去医院治疗,那是最好不过。”
“我去劝?”沈疏影回过神来,诧异道。
薄少同颔首:“若是小姐相劝,司令定然会听。”
“为什么?”沈疏影不知为何,心头却是慌得厉害。
薄少同却不再多言,抬眸见沈疏影衣裳单薄,只道:“时候不早了,小姐回去歇息吧。”
沈疏影见他眼神温和,清朗的男声听在耳里,令人感到莫名踏实。她点了点头,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与薄少同告别。
待她走后,不知何时,薄少同的手中又多了一张宣纸,打开来,上面的字迹清秀婉约,灵气逼人,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一首诗: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好一个“居人思客客思家”。
这一日,贺季山在军营中处理了一天的事务,刚回到府里,就见沈疏影俏生生地站在廊下,看那样子,倒像是在等自己。
看见贺季山下了车,沈疏影赶忙迎了上去。贺季山瞧着她,笑道:“今天是怎么了,站在这里等我?”
沈疏影见他眉眼间满是温和,胆子便也稍稍大了一些,刚要鼓起勇气开口,却听贺季山又言道:“好了,有话进去再说,外面风大,当心着凉。”
沈疏影只得将口中的话给咽了回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大厅,立刻便有仆人迎了上来,将贺季山的军帽接过。
贺季山在沙发上坐下,望着坐在对面的沈疏影,温声道:“什么事?”
沈疏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抬眸便见男人英挺的容颜中夹着些许的疲惫,可能是不曾好好休息的缘故,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却依然闪亮如电。
“您的伤……好了吗?”虽然她的声音小,可贺季山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这人别的没有,就是伤多,你这问的,倒是哪一样?”贺季山唇角噙着浅笑,定定地看着她。
“就是您后背上的烧伤,伤口好些了吗?”沈疏影顿了顿,还是接着问了下去。
贺季山见她的神色中满是关切,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口中却是安慰道:“一些小伤,不要紧。”
沈疏影将脑袋垂下,道:“我听薄军医说,您每天忙着军营里的事情,都没时间好好休息,伤口大面积感染,怕是会溃烂发炎,最好,还是去医院治疗……”
说完,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想起薄少同说的,何副官因劝他去医院,便被他狠狠骂了一顿,自己如今这般提起,也不知贺季山会不会凶自己。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贺季山的声音淡然,沉声问道。
沈疏影一怔,言道:“就是那天薄军医来为您换药的时候,我无意间听他说的。”
贺季山微微颔首,道:“你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阵子的确是忙着军营里的事,等我休息几天,吃些药便没事了。”
沈疏影念起他后背上的伤全是因救自己所致,如今又听得他这般轻声细语和自己解释,更让她的心里既愧疚,又感激。
“贺司令,您为什么不愿意去医院?”她一句话脱口而出。
贺季山闻言淡淡笑起来,道:“不是我不愿意去医院,而是有些事和你这个小丫头说了,你可能也不会明白。”
见沈疏影不解地看着自己,贺季山心头一软,只得耐心解释起来:“我身为主帅,不知有多少人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这边一住院,说不定外间的谣言就要说我贺某人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世。这种消息若传到前线,更是会乱我军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懂吗?”
沈疏影听着这些话,却是怔在了那里。
她自然是不懂得,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在她眼里,贺季山高高在上,权势滔天,她从不知道这个男人居然要顾忌那样多的东西。
“是我不懂事,如果当初您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受这样重的伤……”沈疏影说着,只将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她的这番话语皆是出自真心,若是庆典时她与同学们一道上台,那贺季山定然不会冲进火海,也不会有如今的这些事端。
这些日子,内疚与懊悔时时萦绕在沈疏影的心头,简直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其实那天,是我骗了您。”沈疏影抬起脸,继续说道,“我本来是要和同学一起上台唱歌的,可我听说您要去观礼,我就没有去,自告奋勇地去后台帮同学看衣裳了……”
不等她说完,便被男人打断:“这样说来,你是为了躲我?”
沈疏影脸庞一红,却也不好意思否认,只得点了点头。
“你怕我什么?”男人的眼睛乌黑如墨,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声音不高不低,不喜不怒,只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沈疏影更是无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柔润的唇瓣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没安好心?”贺季山望着她羞窘的模样,只忍住笑,道出了这么一句话。
“贺司令!”沈疏影闻言,脸庞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灯光下,贺季山眉宇间极其英挺磊落,五官轮廓尤其深邃,笔挺的立领戎装,更衬得他神采奕奕,气势不凡。
“嗯?”贺季山含笑望着沈疏影红彤彤的一张俏脸,没来由地心情就好了起来。
“你——”沈疏影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见着自己的心事被男人一针见血地说了出来,只让她既羞涩又气恼。
“我怎么了?”贺季山眸子黑亮,紧紧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没什么,疏影回去休息了。”沈疏影站起身,本来是一心一意想与他道歉并表达自己的感激,可现在,她倒真是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见她要走,贺季山自是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大手一个用力,便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贺司令!”沈疏影一声惊呼,秋水般的眸子里写满了惊慌。
“你已经躲过我那么多次,这一次还想再躲?”男人的大手紧紧箍在她的腰际,只让她动弹不得。
沈疏影被他钳制住,眼圈顿时就红了,心里却怕得很,就连声音都颤起来:“贺司令,请你自重!”
“自重?”贺季山眉头一挑,似是对这两个字颇为玩味。
沈疏影挣扎着,漂亮的眼睛里水光盈然,手足无措地被他箍在怀里,说不清的可怜可爱。
“贺季山,你到底想要怎样?”情急下,沈疏影竟然连名带姓地喊了他。她仰着脑袋与男人对视着,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却是毫不示弱的样子。
“你既然已经认定我对你没安好心,我又何苦要藏着掖着?”贺季山声音低沉,乌黑的眼睛深敛似海,暗沉得令人心惊。
沈疏影听了这话,小脸一白,心头更是慌乱不已,只拼命地挣着身子,语气里已是带了哭声:“你放开我!”
贺季山见她泫然欲泣的一张小脸,心里顿时一灰,手却依然揽在沈疏影的腰际,不曾松开,可终究不似方才那般用力了。
“别哭。”他的语气和缓下来,眸中带着一抹浓浓的自嘲,“与其让你每日里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不如就在今天干脆和你把话说清楚。”
沈疏影抬起雪白的脸,她那样害怕,眼角带着轻浅的泪痕,一双小手不安地抵在贺季山的胸前,惊恐的样子犹如误闯陷阱的小鹿一般,惹人垂怜。
“沈疏影,我贺季山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也不与你废话,我要你,你明白吗?”男人的声音低沉,字字敲在沈疏影的心上,更是让她原本就苍白的脸惨无血色。
“我是你朋友的妹妹,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她的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贺季山闻言,先是顿了顿,继而一字一句道:“你哥哥那里,我自会和他解释。”
沈疏影的眼泪终是控制不住地滚滚而下,她拼命摇着头:“我哥哥不会同意的!”
贺季山淡淡一笑,此番骤然将心里的话全盘托出,浑身倒是有说不出的畅快。他伸出手,为沈疏影将脸上的泪水拭去,道:“你现在年纪还小,我不会勉强你。等你明年毕业,我便娶你。”
沈疏影睁大了眼睛,她忘记了挣扎,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说,他要娶她?
而不是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做姨太太?
“为什么?”她问道。
贺季山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时听得沈疏影相问,漆黑的眉毛微微一皱,隔了片刻,方才无奈地道:“我若知道为什么,又怎么会栽在你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
“疏影,你怎么了?我瞧你这几天怎么都魂不守舍的。”放学的铃声响过,学生们皆收拾好了书包准备回家,梅丽君回眸一瞧,却见沈疏影怔怔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似是对那放学铃声充耳未闻。
沈疏影回过神来,见梅丽君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心头一酸。她张了张嘴,刚想将自己的心事告诉她,可终究顾忌着贺季山的身份,还是没有开口。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累。”她将书本收进包里,故作轻快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