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听得船头前荡桨响,又有一个小撶船来到。船上共有五条好汉在上,两船上一般咳嗽相应。婆留已知是同伙,更不问他。只见两船帮近,顾三郎悄悄问道:“那话儿歇在那里?”撶船上人应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们已是着眼了。”当下,众人将船摇入芦苇中歇下,敲石取火。众好汉都来与婆留相见,船中已备得有酒肉,各人大碗酒、大块肉吃了一顿。分拨了器械,两只船,十三筹好汉,一齐上前进发。遥见大船上灯光未灭,众人摇船拢去,发声喊,都跳上船头。婆留手执铁棱棒打头,正遇着张龙,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赵虎望后艄便跑。满船人都唬得魂飞魄散,那个再敢挺敌?一个个跪倒船舱,连声饶命。婆留道:“众兄弟听我分付:只许收拾金帛,休杀害他性命。”众人依言,将舟中辎重,恣意搬取。唿哨一声,众人仍分作两队,下了小船,飞也是摇去了。原来王节使另是一个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节使方到,已知家小船被盗。细开失单,往杭州府告状。杭州刺史董昌准了,行文各县:访拿真赃真盗。文书行到临安县来,知县差县尉协同缉捕使臣,限时限日的擒拿,不在话下。再说顾三郎一伙,重泊船于芦苇丛中,将所得利物,众人十三分均分。因婆留出力,议定多分一分与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锭元宝,百来两碎银,及金银酒器、首饰又十余件。此时天色渐明,城门已开。婆留怀了许多东西,跳上船头,对顾三郎道:“多谢作成,下次再当效力。”说罢,进城径到戚汉老家。汉老兀自床上翻身,被婆留叫唤起来,双手将两眼揩抹,问道:“大郎何事来得恁早?”婆留道:“锺家兄弟如何还不来?我寻他翻本则个。”便将元宝、碎银及酒器、首饰,一顿交付与戚汉老。说道:“恐怕又烦累你应采,这些东西都留你处,慢慢的支销。昨日借你的十两头,你就在里头除了罢。今日二钟来,你替我将几两碎银做个东道,就算我请他一席。”戚汉老见了许多财物,心中欢喜,连声应道:“这小事,但凭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锺未来,我要寻个静处,打个盹。”戚汉老引他到一个小小阁儿中,白木床上,叫道:“大郎任意安乐,小人去梳洗则个。”
却说锺明、锺亮在衙中早饭过了,袖了几锭银子,再到戚汉老家来。汉老正在门首买东买西,见了二锺,便道:“钱大郎今日做东道相请。在此专候久了,在小阁中打盹。二位先请进去,小人就来陪奉。”锺明、锺亮两个私下称赞道:“难得这般有信义之人。”走进堂中。只听得打齁之声,如霹雳一般的响。二钟吃一惊!寻到小阁中,猛见个丈余长一条大蜥蜴,据于床上,头生两角,五色云雾罩定。钟明、钟亮一齐叫道:“作怪!”只这声“作怪”,便把云雾冲散,不见了蜥蜴。定睛看时,乃是钱大郎直挺挺的睡着。弟兄两个心下想道:“常闻说异人多有变相,明明是个蜥蜴,如何却是钱大郎?此人后来必然有些好外。我们趁此未遇之先,与他结交,有何不美?”两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来,二人更不言其故,只说:“我弟兄相慕信义,情愿结桃园之义,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爱二钟为人爽慨,当下就在小阁内,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这日也不赌钱,大家畅饮而别。临别时,钟明把昨日赌赢的十两银子,送还婆留。婆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汉老处,小弟自己还过了。这银,大哥权且留下。且待小弟手中乏时,相借未迟。”钟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为始,三个人时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饮博场中,出了个大名,号为“钱塘三虎”。这句话,吹在钟起耳朵里,好生不乐。将两个儿子禁约在衙中,不许他出外游荡。婆留连日不见二钟,在录事衙前探听,已知了这个消息,害了一怕,好几日不敢去寻二钟相会。正是:取友必须端,休将戏谑看。家严儿学好,子孝父心宽。
再说钱婆留与二钟疏了,少不得又与顾三郎这伙亲密,时常同去贩盐为盗。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几十遭。原来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胆小,第二次胆大,第三第四次浑身都是胆了。他不犯本钱,大锭银、大贯钞的使用。侥倖其事不发,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发再处,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只因顾三郎伙内陈小乙,将一对赤金莲花杯在银匠家倒唤银子,被银匠认出是李十九员外库中之物,对做公的说了。做公的报知县尉,访着了这一伙姓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县尉请钟录事父子在衙中饮酒。因钟明写得一手好字,县尉邀至书房,求他写一幅单条。钟明写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县尉展看称美。钟明偶然一眼,觑见大端石砚下,露出些纸脚。推开看时,写得有多人姓名。钟明有心,捉个冷眼,取来藏于袖中。背地偷看,却是所访盐盗的单儿。内中有钱婆留名字,钟明吃了一惊!上席后,不多几杯酒,便推腹痛先回。县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谁知却是钟明的诡计。
当下钟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汉老家,教他转寻婆留说话。恰好婆留正在他场中铸牌赌色。钟明见了,也无暇作揖,一只臂膊牵出门外。到个僻静处,说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见,偷得访单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来缉捕,我须救你不得。一面我自着人替你在县尉处上下使钱,若三个月内不发作时,方可出头。兄弟千万珍重。”婆留道:“单上许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营为时,须一例与他解宽。若放一人到官,众人都是不干净的。”钟明道:“我自有道理。”说罢,钟明自去了。这一个信息,急得婆留脚也不停,径跑到南门寻见顾三郎,说知其事。也教他一伙作速移开,休得招风揽火。顾三郎道:“我们只下了盐船,各镇、市四散撑开,没人知觉,只你守着爹娘,没处去得,怎么好?”
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说罢,别去。从此婆留装病在家,准准住了三个月。早晚只演习枪棒,并不敢出门。连自己爹娘也道是个异事,却不知其中缘故。有诗为证:钟明欲救婆留难,又见婆留转报人。同乐同忧真义气,英雄必不负交亲。
却说县尉次日正要勾摄公事,寻砚底下这幅访单,已不见了,一时乱将起来。将书房中小厮吊打,再不肯招承。一连乱了三日,没些影响,县尉没做道理处。此时钟明、钟亮拚却私财,上下使用,缉捕、使臣都得了贿赂,又将白银二百两,央使臣转送县尉,教他阁起这宗公事。幸得县尉性贪,又听得使臣说道,录事衙里替他打点。只疑道:“那边先到了录事之手,我也落得放松,做个人情。”收受了银子,假意立限与使臣缉访。过了一月两月,把这事都放慢了。正是官无三日紧,又道是有钱使得鬼推磨。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再表江西洪州,有个术士。此人善识天文,精通相术。白虹贯日,便知易水奸谋;宝气腾空,预辨丰城神物。决班超封侯之贵,刻邓通饿死之期。殃祥有准半神仙,占候无差高术士。这术士唤做廖生,预知唐季将乱,隐于松门山中。忽一日夜坐,望见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采,知是王气。算来该是钱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来游钱塘。再占云气,却又在临安地面。乃装做相士,隐于临安市上。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闲之辈,并无异人在外。忽然想起:“录事钟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见他?”即忙到录事衙中通名。钟起知是故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钟起叩其来意,廖生屏去从人,私向钟起耳边说道:“不肖夜来望气,知有异人在于贵县。求之市中数日,杳不可得。看足下尊相,虽然贵显,未足以当此也。”钟起乃召明、亮二子,求他一看。廖生道:“骨法皆贵,然不过人臣之位。所谓异人,上应着斗、牛间王气,惟天子足以当之,最下亦得五霸、诸侯,方应其兆耳。”钟起乃留廖生在衙中过宿。
次日,钟起只说县中有疑难事,欲共商议。备下酒席在吴山寺中,悉召本县有名目的豪杰来会,令廖生背地里一个个看过。其中贵贱不一,皆不足以当大贵之兆。当日席散,钟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来日,更搜寻乡村豪杰,教他饱看。此时天色将晚,二人并马而回。
却说钱婆留在家,已守过三个月无事,喜欢无限。想起二钟救命之恩,大着胆,来到县前。闻得钟起在吴山寺宴会,悄地到他衙中,要寻二钟兄弟拜谢。钟明、钟亮知是婆留相访,乘着父亲不在,慌忙出来相迎聚话。忽听得马铃声响,钟起回来了。婆留望见了钟起,唬得心头乱跳,低着头,望外只顾跑。钟起问:“是甚人?”喝教拿下。廖生急忙向钟起说道:“奇哉,怪哉!所言异人,乃应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钟起素信廖生之术,便改口教人:“好好请来相见。”婆留只得转来。钟起问其姓名,婆留好像泥塑木雕的,那里敢说!钟起焦燥,乃唤两个儿子问:“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处?缘何你与他相识?”钟明料瞒不过,只得说道:“此人姓钱,小名婆留,乃临安里人。”钟起大笑一声,扯着廖生背地说道:“先生错矣!此乃里中无赖子,目下幸逃法网,安望富贵乎?”廖生道:“我已决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贵,皆因此人而得。”乃向婆留说道:“你骨法非常,必当大贵,光前耀后!愿好生自爱。”又向钟起说道:“我所以访求异人者,非贪图日后挈带富贵,正欲验我术法神耳。从此更十年,吾言必验,足下识之。只今日相别,后会未可知也。”说罢,飘然而去。钟起才信道婆留是个异人,钟明、钟亮又将戚汉老家所见蜥蜴生角之事,对父亲述之,愈加骇然。当晚,钟起便教儿子留款婆留。劝他:“勤学枪棒,不可务外为非,致损声名。家中乏钱使用,我当相助。”由此钟明、钟亮仍旧与婆留往来不绝,比前更加亲密。有诗为证:堪嗟豪杰混风尘,谁向贫穷识异人?只为廖生能具眼,顿令录事款嘉宾。
话说唐僖宗乾符二年,黄巢兵起,攻掠浙东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榜文。钟起闻知此信,对儿子说道:“即今黄寇猖獗,兵锋至近,刺史募乡勇杀贼。此乃壮士立功之秋,何不劝钱婆留一去?”钟明、钟亮道:“儿辈皆愿同他立功。”钟起欢喜。当下请到婆留,将此情对他说了。婆留磨拳撑掌,踊跃愿行。一应衣甲、器仗,都是钟起支持;又将银二十两,助婆留为安家之费。改名钱镠,表字具美,取“留”、“镠”二音相同故也。三人辞家上路,直到杭州,见了刺史董昌。董昌见他器岸魁梧,试其武艺,果然熟闲,不胜之喜。皆署为裨将,军前听用。
不一日,探子报道:“黄巢兵数万,将犯临安,望相公策应。”董昌就假钱镠以兵马使之职,使领兵往救。问道:“此行用兵几何?”钱镠答道:“将在谋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愿得二钟为助,兵三百人足矣。”董昌即命钱镠于本州军伍,自行挑选三百人,同钟明、钟亮率领,望临安进发。
到石鉴镇,探听贼兵离镇止十五里。钱镠与二钟商议道:“我兵少,贼兵多;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宜出奇兵应之。”乃选弓弩手二十名,自家率领,多带良箭,伏山谷险要之处。先差炮手二人,伏于贼兵来路;一等贼兵过险,放炮为号,二十张强弓,一齐射之。钟明、钟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准备策应。余兵散布山谷,扬旗呐喊,以助兵势。
分拨已定,黄巢兵早到。原来石鉴镇山路险隘,止容一人一骑。贼先锋率前队兵度险,皆单骑鱼贯而过。忽听得一声炮响,二十张劲弩齐发。贼人大惊,正不知多少人马。贼先锋身穿红锦袍,手执方天画戟,领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黄战马,正扬威耀武而来;却被弩箭中了颈项,倒身颠下马来。贼兵大乱。钟明、钟亮引着二百人,呼风喝势,两头杀出。贼兵着忙,又听得四围呐喊不绝,正不知多少军马,自相蹂踏。斩首五百余级,余贼溃散。
钱镠全胜了一阵,想道:“此乃侥幸之计,可一用不可再也。若贼兵大至,三百人皆为齑粉矣。”此去三十里外,有一村,名八百里。引兵屯于彼处。乃对道旁一老媪说道:“若有人问你临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里就是。”
却说黄巢听得前队在石鉴镇失利,统领大军,弥山蔽野而来。到得镇上,不见一个官军,遣人四下搜寻居民问信。少停,拿得老媪到来。问道:“临安军在那里?”老媪答道:“屯八百里。”再三问时,只是说:“屯八百里。”黄巢不知“八百里”是地名,只道官军四集,屯了八百里路之远。乃叹道:“向者二十弓弩手,尚然敌他不过,况八百里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于是贼兵不敢停石鉴镇上,径望越州一路而去。临安赖以保全。有诗为证:能将少卒胜多人,良将机谋妙若神。三百兵屯八百里,贼军骇散息烽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