珏格格在婚后被人称为“十三奶奶”。大少爷苏德被本旗的仕官们私下里戏称为“苏二世”。
婚后的日子过得异常平静,这让十三奶奶很不开心。她本来就是一个爱好红火的女子,在京城时,每天有没完没了的红火事儿——腊月里堆雪人、坐冰车,正月里看花灯,春天姐妹们一起去踏青,夏天赏花饮酒,秋天跟着阿玛去围猎……可这里有什么呢?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王府感觉憋闷,出去转转,老营盘只有巴掌大点儿地方,没两天就全转完了,也没有发现啥好玩儿的地方。她觉得日子过得无聊透了。
想起了婚礼上人们唱的那些山歌酸曲儿,十三奶奶就问奥肯会唱不会?奥肯说小时候跟额吉学着唱过,只是唱得不好罢了。她就让奥肯教她唱。奥肯边教边告诉她:咱们这边管这些山歌酸曲叫“蛮汉调儿”,意思是曲子里汇聚了蒙古音乐和山西和陕西汉人的音乐。十三奶奶细细聆听、静静品味儿,倒真的从曲调儿里感觉到蒙汉不同的音乐融会在一起,唱出来却是一种全新的曲调儿,难怪越听越好听呢。那些男女调情的酸词儿她更是爱不释手,觉得每一个字儿意蕴深远,越品咂越觉得有意思。她把全部的热情和精力都投入到学唱蛮汉调上了,有时候甚至于都顾不得吃饭。
只有夜里与丈夫同床的时候,她的热情才会像潮水一样消退。他们仿佛从一开始就制订下了一条互不侵犯的条约,彼此间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日子一久,十三奶奶就大意了,以为这位名誉丈夫是个谦谦君子,会一直恪守他们之间那个不成文的默契。但她想错了。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正在唱着蛮汉调时,他把手伸过来了,放在了她的奶子上。起初她浑然不觉,依然酣梦。但那只手开始揉搓起来,把她给弄疼了,她乍然惊醒,发现大少爷苏德已经过界开始侵犯她的玉体。她本能的反应是反抗,大少爷抓住她的手冷静地问她:我们是不是夫妻?她默然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便是公主,也只能认命。其实这件事情她也认真想过:倘若她与大少爷一直这样下去,恐怕也未必是长久之计,也许人家会找她的原因。事实上她已经隐约听到外界的传闻,有的说她不会生育,说她不讨男人喜欢,有的说她不喜欢男人只喜欢女人……等等,倒莫不如与他行了夫妻之实,很快怀上一胎,这样,便能打消外界的种种传闻。
十三奶奶决定认命,做苏王爷家真正的儿媳妇。于是她顺从了大少爷,平躺着一动也不动,任由他摆布自己。不想大少爷果然是银样镴枪头,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些硬度,刚刚入港,却莫名其妙地松懈下来,败退而出,再也不举。
在此后将近半年的日子里,苏二世王爷不甘心失败,用尽各种办法,反复尝试,也试过各种偏方秘方,中药西药加蒙药藏药,却依然如故,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无功而返,神情沮丧。
看着他这副狼狈样子,十三奶奶真有些可怜他了。在许多的长夜里,她主动安慰他,帮他,可是没用,他上面越急,下面越是不争气,当缩头乌龟。
终于十三奶奶不堪忍受了,不再出手帮他,而且用嘲笑的口气对他说:我看以后你就罢了吧,承认自己是个废人吧……话儿刚出口,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她捂着脸一愣,万没想到恼羞成怒的丈夫会打她。脸庞倒不怎么疼,可是心里却受了莫大的屈辱。
贱货!淫妇!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睡过多少男人哩……在京城嫁不出去,所以皇上才让你嫁到我家来,是不是?你说?苏德指着她的鼻子尖骂着。
十三奶奶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从小到大,就连阿玛都没有打过她一下。她一个鲤鱼打滚儿,一下就把苏德翻到了身子下面,骑在他身上,两只手左右开弓,扇起了大耳光子。这一顿猛抽,把十三奶奶自从来到醉歌儿旗心内所郁积的全部不满忿懑哀怨纠结统统释放出来,把力量化在了十指上。那苏德似乎被打麻木了,只是躺在那里听任她抽,并不挣扎。十三奶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感觉打得也差不多了,恨也消了,便罢了手,再低头看那痨病鬼,脸无疑是被抽肿了,可他的眼睛里却默默地流淌着两行眼泪。十三奶奶被一个男人的眼泪给弄傻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出去别跟别人说……我还得活人哩……他流着泪这样说,不知道是哀求,还是命令,或者是在自言自语。
十三奶奶心软了,毕竟她是女流之辈。她从他身上下来,又下了炕,理了理头发,抻了抻揉得皱皱巴巴的内衣,手一指门外,杏眼圆睁,朱唇带怒: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你我分屋而居,你快给我滚出去,滚……
就从那天起,新婚不到一年的夫妻就分屋而居了。十三奶奶怕不安全,每天晚上把大脚奥肯叫过来陪她,还在枕头下放了一把出嫁时带过来的小手枪防身。不过,大少爷苏德自从领教了十三奶奶的威猛之后,就再也没有强逼过她,因为他再也不想让自己难堪出丑了。过了不久,一位洋大夫光临了苏王府,他诊断大少爷患的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病,洋大夫建议大少爷应该独居,与女人同房对于他的健康有害而无益。苏德总算是找到了与妻子分房而居的合理理由,保住了他最后一点儿可怜的面子。
十三奶奶的日子又开始平静如水,她又有些憋得难受了。
奥肯啊,你就不能给我找两个人唱唱蛮汉调啊?你不知道我多想听呢!她央求奥肯。她求人的时候,带点儿撒娇,带点儿任性,带点儿可爱的耍赖,让人不忍拒绝。
大脚奥肯想了一下,一下想到她的丈夫杨森扎布:对了,我男人的酸曲儿唱得不赖,他身边有那么几个弟兄也都好这一口儿,要不,听他给您吼两嗓子?
十三奶奶笑逐颜开:好呀好呀,你快带我去吧。
奥肯说:别急呀十三奶奶,我这就去找他,让他回家准备准备,明天一早,你到我家里去吧。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奥肯出了王府,大步生风,去找她男人。十三奶奶在屋子里喜滋滋地翻箱倒柜,寻找着一件明天外出时可以穿的衣服。她有预感,明天一定会过得很快活,只要走出这死气沉沉的王府,她就会得到快乐。她一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这些日子和十三奶奶相处,奥肯已经快要把珏格格当成自己的亲姐妹了。虽然大家都说十三奶奶很是厉害,但她在奥肯面前从来不摆架子,也从不发火骂人,她和奥肯说话,总是和颜悦色的样子,是一种小妹妹对大姐姐的依赖。这就是十三奶奶的聪明之处——在苏王府她是个外来人,没根儿没底儿,必须得培养一两个自己的心腹。奥肯就是她首先要笼络住的。
奥肯压根儿没想到自己是在做一件引狼入室的糊涂事。进了衙门见了杨森,一把扯住他喘息着说:快,回家,把你那几个吹拉弹唱的弟兄找来。杨森用有些惊异的目光望着她:做甚哩?奥肯说:好事儿……大好事儿……十三奶奶想听你们几个给她唱曲儿哩……
红狼台吉杨森扎布和十三奶奶珏格格的正式见面,是在一个漫天飘洒着洁白雪花的冬日。
后来十三奶奶曾经幸福地回忆着那一天,从头到尾都是温馨和浪漫。那天她穿了一件她在前一天就精心选好的紧身红色绸缎小棉袄,那是一种热烈而不俗气的红,尤其是在寒冷的季节这种颜色让人看了心里顿时会暖洋洋的;下身穿了一条墨绿色的灯笼裤。本来红和绿搭配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了,但这两种颜色配在十三奶奶身上,就显得格外有味道,非但不俗,而且正应了那句话:大俗就是大雅!看见的人无不在心里感慨:瞧瞧人家,到底是京城来的格格,穿着打扮就是不一样哩!
出门上轿前,十三奶奶用一块黑亮如缎的水貂围脖把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轿车的棚子又特意加了一层毡子,里面放了好几个装着热水的羊皮袋子,有了这几个羊皮热水袋子,这一路上就不用担心格格会冻着了。大脚奥肯亲自扶着车辕,对赶车人说了声:走吧。大大的木头轱辘开始转动起来。当那马车驰到原野的路上时,路上刚刚下的雪已经积得很厚,车轱辘辗轧上去,那雪便像是活物儿吱吱呀呀地叫起来。马车后面,紧跟着八名骑马背枪的王府兵丁一路护送。这条路正是当年杨十五每天给王府送炭时走的那条路。娶亲那年,衙门下令,征集劳工把这条路用碎石头子儿给铺了一下,这条路变得平坦好走了许多。马子走在这样的路上,蹄下的新雪滋润得很舒服,光滑的雪路上车轮转起来很轻巧,它省了不少的力气,所以它兴致很高,小跑起来,鼻孔里喷着一股股粗粗的白色的热气,赶车人紧着勒手中的缰绳都不能让它慢下来。这样一来,大脚奥肯也不得不跟着小跑起来。幸亏她脚大善跑,跑了一阵子也并不觉得累。
车棚的挡帘被撩起来,十三奶奶探出头来对奥肯说:奥肯,上来吧。奥肯摇头说:我不累。十三奶奶说:里面很宽敞的,你就上来吧。奥肯依然摇头说:不行,大少奶奶,哪儿有下人跟主子坐在一起的,那就乱规矩啦。见奥肯态度这么坚决,十三奶奶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更加喜欢她了。有这样的义奴在自己身边,她感觉踏实了不少。
外面的空气比毡棚里要清冽许多,也特别新鲜。十三奶奶把水貂皮围脖往下拉了拉,把鼻子露出来,大大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特别痛快。她抬眼望去,禁不住轻轻地“哦”了一声。
大少奶奶,怎么了?奥肯问。
没事儿。十三奶奶只顾贪婪地眺望着远远近近的景色。她这是头一回见到蒙古高原上的雪景。京城到了冬天也下雪,有时候也会有厚厚的积雪,但是,那种雪景与眼下的雪景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正是雪后初霁,雪净得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白缎子,将偌大的草原严严实实包裹住了。在山峦处,呈现着一些暗色的皱褶。太阳从纱幔般的云雾中悄然露出来,面对雪原它也显得十分柔和,光线并不那么刺眼。一群密集的麻雀从天空上欢跃地飞过去,似乎它们在附近发现了什么食物。一只鹰在更远些的天际尽头不停地盘旋着,它好像并非在觅食,而是在空中展示它漂亮潇洒的飞行英姿,一忽儿平衡地滑翔着,一忽儿又振翅直插蓝天。偶尔间会掠过来一阵微风,风儿卷起地上的新雪,那细碎的冰凉的小颗粒扑到人的脸上,顿时就化了,给人一种格外清新的感觉。
十三奶奶尽情地享受着这全新的感觉。只有这个时刻,她才不后悔远嫁到这里来,她才觉得每一处地方有每一处的乐趣。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她听见毡棚外面的奥肯轻轻地说:大少奶奶,到了……
杨森扎布特意把唱曲儿的地点安排在红鞋店而不是自己家里,一来是因为红鞋店有比较宽敞的房间,稍加布置,就显得很舒适得体;二来他怕自己那个寒酸的家让大少奶奶见了笑话。
十三奶奶还没有到,杨森已经和几个弟兄操练开来。杨森擅长的是拉四胡,瘸腿台吉三弦弹得不错,矮三虎会吹竹笛,二灰鬼会吹笙,他们几个组成一支小型乐队。以前逢年过节或者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们就凑起来,一起演奏,一起唱曲儿,村里的乡亲们都跑来听,常常一唱就是半夜。可这一回不一样了,这一回是要唱给十三奶奶听的,人家可是京城来的格格,是皇亲国戚哩,啥样的歌没听过?啥样的乐器没见过?就咱这山里土哄哄的酸曲儿,人家会喜欢听吗?
杨森扎布心里真的没有底儿,他后悔答应老婆,请十三奶奶来听曲儿了。可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十三奶奶已经在来的路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忙乎起来,指挥这个,训斥那个,把个乐队总算是组织得有点儿样子了。
金花和赫古来也不闲着,一个在大锅里熬奶茶,一个拎水抱柴草进进出出。眼看就要到晌午了,十三奶奶肯定要在这里用膳了,可该给她做点儿什么好吃的呢?金花可愁坏了,还是杨森点醒了她:拣她没吃过的做,烩酸菜,油炸糕,她肯定没吃过!凡是没吃过的东西,她就会觉得好吃。金花觉得女婿说得有理,急忙去大瓮里捞酸菜,然后又急忙去和糕面。
正说着,外面有人高声叫起来:来哩,十三奶奶到哩……
慌得屋子里的一伙人急急忙忙拥出屋子去迎接贵客。
只有杨森扎布一个人没有出去,那时候他全神贯注地正往四胡上烫松香。火钩子刚刚烧热,往松香上一挨,一股青烟升腾起来,松香就嗞的一声化开来,变成液体滴落在四胡的琴箱上。这是个趁热打铁的活儿,若是放下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杨森没有急着跟出去,他认为外面的人是在瞎咋呼,十三奶奶的车马还得走一会儿才会到红鞋店呢。
却没想到车马已经到了门外,在奥肯的搀扶下,十三奶奶下了马车。迎出来的人犹如见了真佛一般,急忙跪在地上,迎候十三奶奶。
十三奶奶笑眯眯地打量着地上跪着的人,问奥肯:哪一个是你的男人呀?
奥肯朝跪着的人一看——坏了,这些人里面居然没有杨森!她犹豫了一下说:他……他不在……
十三奶奶有些奇怪:不在?今天不是要听他唱曲么?他怎么不在呢?
跪在下面的那荪急忙说:在,红狼台吉在里面哩……
红狼台吉?十三奶奶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儿,不禁感到有些好奇:咋叫他红狼台吉呢?
奥肯解释说:当年他的额吉怀他十五个月没生下来,后来听了一个江湖郎中的,吃了红狼毒花,才把他催生下来,所以大家就管他叫“红狼台吉”。
十三奶奶一下觉得这个红狼台吉有意思。这家伙谱儿还挺大的呀,别人都出来迎接我了,只有他还躲在屋子里,他是成心不把姑奶奶当回事儿吗?我倒要看看他有多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