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奶奶大为不悦地向屋子里走去。奥肯急忙抢先一步,替她撩起挂在门上的那层厚厚的棉布门帘,向屋子里喊了一声:快快迎接十三奶奶。
这时杨森刚刚烫完了松香,听到奥肯的声音,急忙放下四胡,向门口冲去,这一冲不要紧,跟刚刚进来的十三奶奶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个满怀。
十三奶奶被这一撞给撞愣了,好半天没有缓过劲儿来,她只觉得仿佛有一堵墙挡在了面前,不仰起头来,就无法看见这个人的脸。她仰起头来,身子就几乎快要扎进杨森扎布的怀里了。
杨森扎布低头打量着十三奶奶,不由暗暗一惊:好一个国色天香的尤物!奥肯那死女人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十三奶奶长得这么漂亮?
十三奶奶从杨森扎布身上嗅到一股浓浓的松香味儿,那是她从来不曾闻到过的香味儿,那股香味儿吸进肚子里,只觉得好像吸食了烟土一般,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两个人就尴尬地僵持在那里。
奥肯跟着进来,见状急忙对杨森说:哎呀,你咋不出去迎接大少奶奶呀,你看你你看你……
杨森这才对十三奶奶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了大少奶奶,我这儿正忙着,出迎为迟,请多海涵。
想不到这么一条鲁莽的大汉,居然能吐出文绉绉的词儿来,十三奶奶顿时对他有了好印象。再打量他,见他五官周正,浓眉宽额,英气逼人,这才知道那天奥肯说她丈夫英俊并非夸大溢美之词。十三奶奶摆摆手说:罢了,我只是随便出来走走看看,又不是啥正式场合,迎不迎的不打紧,一会儿你多唱两支小曲儿便是了。
奥肯扶着十三奶奶走到早已经摆好了炕桌的火炕上,请她脱鞋上炕。灶火是在隔壁的房间里,那边灶间赫古来正使劲往灶膛里塞柴草,把炕烧得滚烫。十三奶奶刚坐下就觉得有些烫屁股,又不好意思说,就不停地挪动着身子。奥肯看出她不适应坐火炕,递给她一个垫子。坐在垫子上,十三奶奶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说话间杨森的那几个弟兄走进来,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杨森扎布试了几下琴,调了调音,起身问十三奶奶:不知道大少奶奶想听什么曲儿?
十三奶奶摆手说:这你们说了算,你们唱啥我听啥!反正,拣那好听的、有意思的唱就是了。
杨森说:那我和弟兄们就献丑了。
说完,复又坐下,操起四胡来,做个手势,小乐队的几个人奏了一段醉歌儿旗的小曲《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算是作为开场曲儿。
过门儿刚罢,杨森站起,手一挥,一声嘹亮的吼犹如黄河决了堤坝,一泄而不可收——
谁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来呀几十几道川,
几十几道川来呀几十几道滩。
几十几个艄公哎嘿哟哟把那船来扳……
十三奶奶哪里听过这么好的歌喉,每个音符都像一把小锤子砸在她的心尖儿上,每个字儿都像一朵浪花冲刷着她浑身的毛孔,让她舒坦得想哭。一时间,全身的血全涌到了面颊上,她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
接下来,好歌一首接一首,把十三奶奶彻底给听傻了——
白萝卜胳膊水萝卜腿儿,
果子花脸脸海红果的嘴儿。
桃花杏花果子花,
妹妹好比一朵牡丹花。
勾勾的月亮勾勾的云。
勾起个心病想亲亲。
前半夜想你扇不熄个灯,
后半夜想你翻不过个身。
前三天想你不吃饭,
后三天想你嘴烤烂。
水流千里离不开沟,
千刀万剐也要跟上妹妹走。
你变蝴蝶我变花,
咱二人永远在一搭搭……
男女间的那点儿事儿,让他这么一唱出来,居然那么美好!十三奶奶心想。多么真挚感人呀,从来没听过有人把男欢女爱唱得这么淋漓尽致,这么入木三分,这么铭心刻骨!唉,要是能有那么个男人像歌子里唱的那样日夜思念我,那多好啊!
杨森扎布从来没有唱得这么卖力,这么投入,这么专注,因为他知道十三奶奶知歌懂曲儿,高山流水,今日他才真正遇到了知音!他是伯牙那十三奶奶就是钟子期!他一直在观察着十三奶奶的表情,发现十三奶奶听的比他这个唱的还要投入,神情紧紧地跟随着他的歌声而变化着——他的音调高亢如山峰,十三奶奶便奋勇向上攀援;他的韵律平缓如大川,十三奶奶行走平地步履如风;他的曲调突如云雀振羽刺破青天,十三奶奶变作白云萦绕其间;他的嗓音转入低沉悲怆,十三奶奶那对美丽的眸子顿时积蓄了两汪泪泉蓄势待发……
当听到最后那一句唱词时,十三奶奶的心里咯噔一下:这曲儿莫非是专门唱给我听的吗?
那一刻,她发现了杨森扎布的眼睛正在凝视着自己。无法想象那么一条大汉的眼睛里居然盛满了柔情,那灵巧舌头里吐出的曲儿字字圆润如玉。十三奶奶觉得自己有点儿魂不守舍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只注意听曲儿了,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的眼神交流。他们虽然隔着一段距离,没有用任何语言交谈,但两个人的眼神儿却已经开始了对话。一问一答,一答一问。一个在倾吐,一个在安慰;一个在编织心曲的旋律,一个在解读情感的密码。两条情感的河流在一个交汇点汇合在一起,然后融为一体滚滚向前流淌而去。
只有一个人破译了他们眼神的密码,这个人就是奥肯!奥肯先是从十三奶奶激动的红颊上感觉到事情不大对劲。然后再注意观察丈夫,觉得事情已经不是一般的不对劲儿了,而是大不对劲儿!他们互动的眼神闪烁着奇异的光亮,犹如神秘的电波互发着信息……悔恨顿时如洪水决堤冲荡着奥肯的心。可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无济于事了,她已经预感到一个可怕的结果正在逐渐形成,可悲的是自己却无法阻止。
奥肯的预感是正确的,不到半年,她的预感就得到了完全的证实!
与其说是自己引狼入室,莫不如说是那些酸曲儿充当了可耻的皮条客,是那天所唱的那些“蛮汉调”把两个胆大妄为的男女拧在了一起……
不知是历史早已经选定了这两个人,要他们在一起干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还是这两个人改写了红格尔和硕的历史,给那平淡的宛如荒草般的历史书卷中嵌入了一朵罂粟花,璀璨热烈,却带着血腥和剧毒!
那一年苏王爷发现自己苍老得特别快,每天早晨起床,一片如霜的银丝铺满了绣花枕头,那是他在一夜之间脱落的白发。对着镜子,他看到死亡的阴影正在布满他的面庞,每一条皱褶里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大限已到,佛爷要召见你了,你该去了。
他从容地为自己准备着后事,墓地是他亲自选定的,墓穴是他精心设计的。就连那棺材板也是他一块一块挑选出来的。然后他开始严密地监制他的寿衣,质地当然是用苏杭最好的绸缎,裁缝也是从江南专门请来的最好的师傅。他的挑剔让江南师傅胆战心惊,就连每一个针脚他都要过目查看,如果不合他的心思必须得拆了重缝。当然了,最主要的事情是安排好接班人。长子苏德已经成家立业,在喇嘛选定的良辰吉日里举行了隆重的札萨克交接仪式。当儿子从他手里庄重地接过红格尔和硕旗的札萨克大印时,突然一阵抑止不住的干咳,咳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苏王爷的心不由往下沉了沉,把札萨克大印交给这样一个病痨他真是不放心啊,但事已至此,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儿子能不能握得牢这枚大印,就看上天能给他多长的寿命了,但愿佛爷保佑他罢。
那年黄河解冻似乎比往年要来得晚些。往年,苏王爷最喜欢在这个节令到黄河边去看黄河解冻,那是一幅令人惊心动魄的画面——冰冻的河面原本是平静的、凝固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被春风悄悄地侵蚀得酥软如泥。一只黑色的河燕漫不经心地飞来,轻巧地落在了河面上,也许它在这儿发现了食物,也许它只是飞累了在这里歇歇脚而已,但它没有想到,它这一落虽然只是极轻的力量,却触发了河面大崩溃,须臾之时,河面的冰块从它的脚下炸开了,裂开一条条缝隙,于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开始了,那缝隙向两边开始延伸,并且分裂出其他的裂缝,旧裂缝变成了宽裂缝,又滋生出无数的小裂缝。整个裂变过程中伴随着巨大而低沉的轰鸣声。仿佛那河里沉睡着一头巨大的怪物,此刻它苏醒过来,正挣扎着要从那河里面脱颖而出。这时候,从那网格状的裂缝里溢出来浑浊的黄水,它们开始只是一小股细流,但很快随着缝隙的扩大而开始泛滥成灾。冰块与冰块之间互相挤压着,碰撞着,冲动着开始移动,渐渐集合成一支十分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沿着那条古老的河床向东进发,仿佛是一支刚刚组建起来的远征军,要去什么地方冲锋陷阵,展开一次旷古未见的大厮杀。那只自认为惹下大祸的河燕这时早已经冲天而起,一边拼命向高空飞翔一边发出惊惧刺耳的尖叫。
苏王爷觉得看黄河解冻比看什么都要过瘾。
可是今年,他已经没有力气去黄河边了。他知道自己挨不到黄河解冻了。一天夜里,睡到半夜,他似乎被什么声音给惊醒了,他努力支棱起耳朵去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正是黄河解冻时发出的巨吼。他感觉到凉习习的黄河风正从岸边吹过来,把他全身的骨头都吹成冰了。接着他听到了冰块的碰撞声,好像是身上的骨头被撞碎的声响一样。于是他看见浑浊的黄河水汹涌澎湃地朝他涌过来,一下将他湮没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苏王爷驾鹤西归的第九天,气候骤变,一场春雪下得扬扬洒洒,漫天皆白。有人说这是上天在祭祀这位可敬的王爷呢。也有人说苏王爷一生政绩平平,没有什么建树,倒是萨纳·格日迪王爷为这个家族建立了丰功伟业,那漫天大雪是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为这个即将没落的家族哭泣呢。
在父王去世之前就已经继任札萨克的苏二世——苏德,由于身体的原因几乎无法正常主持全旗的政务。书案上堆积如小山般的衙门文书,既有朝廷发来的形形色色的文牍,也有将军衙署发来的各种牒本,还有当地急需要制定的政策条文,需要立即解决的边境纠纷,还要准备祭祖的盛大仪式……厚厚的公文他只读了一页就头疼难忍。公文越积越多,等待着札萨克处理。王府里的大先生小先生抻长了脖子等待着,可是苏王二世哪管得了许多,每天只处理一两件公文就软得瘫倒在床上。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苏王府的书房里。
十三奶奶是因为去找她那只心爱的波斯猫才去的书房,不然的话,打死她也不会到那间充斥着书纸霉腐气味的书房去的。那只黑色的波斯猫是十三奶奶从京城带来的,已经跟随她好几年了,闲闷时十三奶奶就抱着它抚摸它光滑的皮毛,跟它说话儿聊天,把它宠得像位娇小姐似的。那天波斯猫突然不见了,十三奶奶断定这只胆儿小的猫不会跑出王府,就四下寻找起来,隐约听见从书房里传来猫叫声,十三奶奶一喜,便向书房奔去。
波斯猫果然安详地卧在书房的书案上,仿佛那些纸张是它最好的栖息之处。十三奶奶心肝宝贝地叫着,抱起波斯猫正要出去时,一眼看到桌子上摊开的那些公文。原来十三奶奶对这些公文并不陌生,在京城时她也常去阿玛的书房,看阿玛写奏章、批阅公文,久而久之,那一套批阅公文的固定格式她也就学会了。有时候阿玛为了逗她,故意把一些不太重要的公文让她来批阅,她居然给批得像模像样儿。眼下,见那公文上批阅的几个汉字写得歪歪扭扭,文理也说得不大通,她不由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怎么会嫁了这么个干啥啥不行的痨病鬼呢?这么一想,就习惯性地坐在了书案前的椅子上,拿起毛笔,轻点狼毫,一行行隽秀的蝇头小楷便出现在公文上。她一边写一边歪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忍不住得意地发笑。
第二天早上,衙门的大先生来取公文,看见书案上的公文俱批阅完了,而且上面字迹清秀,犹如一股春风一扫沉闷公文上的阴霾,急忙抱着公文而去,分发各旗衙门。苏二世来到书房,看见小山般的公文不见了,一问大先生,方知那些公文都批阅过了,大部分已经分发下去了。他感到奇怪,急忙向大先生要了一本尚未分发的,一看,才知道是十三奶奶帮了他一个大忙。再细看那些批阅的文字,不但字写得好看,而且道理明朗、思路清晰、文采斐然。苏二世禁不住感慨一番,从此以后,索性让大先生把全部的公文都送到十三奶奶那儿去,由她捉笔代劳好了,自己乐得个清闲自在。久而久之,十三奶奶倒成了实际上的札萨克,把苏二世完全架空了。这件事情在当时看来是非常正常的,就连朝廷都是老佛爷在那儿垂帘听政呢,女流掌管政务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时候十三奶奶已经开始感觉到生活充实而有意义了,她不但要忙札萨克的事情,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呢,那就是与红狼台吉的幽会。
偷情使十三奶奶精神亢奋,无比快乐,身上焕发出永不枯竭的活力。
没有人知道在那场春雪中,最受益的两个人是谁!
老苏王过世,王府里办丧事没有欢歌没有笑语沉闷得如一座千年古坟。十三奶奶哪儿受得了这个,好不容易挨到过了头七,她就忍不住了,悄悄叫来大脚奥肯,两个人没带护兵也没有带家奴,偷偷溜出了王府。杨森扎布早就赶着一挂马车如约等候在王府外,等十三奶奶一出来,上马车,由他赶着车朝羊群滩飞奔而去。
十三奶奶这次没有让奥肯陪她一起去,倒不是故意要把她支开,而是需要她守在王府的卧室里,一旦有什么事情传唤十三奶奶,也好有人出面挡住,只说十三奶奶身子骨儿不舒服,在卧室里躺着呢。这样,也就不会有人知道在服丧期间十三奶奶会跑到外面去寻欢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