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家里一连三天没有了烟火。杨森回到家中没有饭吃,见阿爸半死不活地躺着,却伸出那只黑枯干巴的手,在枕头下面摸索了半天,摸出半块干裂得如七月干涸河床般龟裂开来的窝头,颤巍巍地递给了儿子,浑浊的眼睛里淌出了几滴老泪。
儿子,听阿爸跟你说……
大头台吉半闭着眼睛缓缓地说着,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杨十五大口啃着那半块坚硬如石的窝窝头,吃相贪婪。
你阿爸活不了几天了,原以为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生下了你,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有了你,失去了我的女人,你让我后半辈子不能安宁,你把你阿爸的后半辈子全给毁了你知道吗?
对于阿爸的唠唠叨叨他早已经习以为常,根本没听到耳朵里去,依旧香甜地吃着。但是阿爸后面的话让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停住不吃了。
大头台吉说:儿子,人生在世,不过那么几十年,你是想活得像条虫呢,还是活得像条龙?
杨十五的心里之所以咯噔了一下,就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今后怎么活,他当然不想活得像条虫了,他想活得像龙,他虽然没见过龙,可听说过,那是皇上,是皇族,是一些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贵族,他们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身边花团锦簇,奴仆成群,美女如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香车宝马,颐使气指,高高在上,遥不可及……难道自己这辈子还能活到那种境地吗?
能,你能……老头喘息着肯定地说。这句话把儿子心中的一把火给点燃了。
老头接着问儿子:咱黑骨头家族的来历,你知道么?
杨十五茫然地摇了摇头。
色登台吉告诉儿子:很早以前,咱的老祖宗也不知道是哪个部族的野孩子,谁也不知道他是汉人还是蒙古人,或者是女真人、鲜卑人、契丹人的后代。他在草原上到处流浪,一天流浪来到了额日敦圣山,见到了在这里避难的圣主铁木真。圣主出于慈悲赏赐了这孩子肉食。那天夜里,那浑身长满了毛的野孩子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铁蹄声,他叫醒了圣主,发出了警报。圣主听信了这个孩子的话,马上带着人马离开了那座深山,躲过了蔑尔乞惕人的偷袭,铁木真部族化险为夷。为了感谢这孩子的救命之恩,圣主铁木真对着长生天、对着太阳的万道金光、对着博尔罕·额日敦圣山,庄严地将仅存的一点儿马奶酒泼洒向苍天和大地,然后从长袍上解下腰带,环绕在脖子上,摘下帽子,手置胸前,在太阳和圣山前,九次下跪磕头,以感谢众神对他的厚爱和恩赐。他相信这孩子是长生天派来解救他的部族的,于是他封这孩子以及其子孙后代为“白银家族”,与勃尔支金的“黄金家族”一样世世代代承袭为贵族……
这便是咱黑骨头的由来呀!
色登台吉流着泪对儿子讲述着过去的那段历史,并告诫他要为黑骨头家族传承香火,这样方能光宗耀祖。
杨十五听得有些发怔,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祖先居然有这么一番来历!
阿爸接着说:孩子,你得离开咱这个小村庄,得到外面去闯荡,窝在这儿,只能把人窝囊一辈子!
出去?去哪儿呢?
到外面去,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哩!这世道阿爸早已经看明白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的胆子够大,米尼乎,阿爸看出来了,你能行,你就去吧,眼下有个机会,你得抓住这个机会呀!
什么机会?儿子问,眼睛里闪着亮光。
去葛根庙,给王府送炭。
让我当车把式呀?儿子的心顿时凉了,眼睛里的光也转瞬间暗淡下去。这叫狗屁的机会!
不,米尼乎,我的儿子,这是你一切机会的开头!凡是做大事的人,都是从小事开头的。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可你从此以后能进出王府了呀!想想看,咱羊群滩有谁能每天进出王府呢?没有人,你要去了,你是头一个……儿子,这是你的机会!王府就是你由虫变成龙的机会,你得牢牢抓住啊……
见儿子依然面无表情的样子,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听歪眼眼灰鬼说,他进过一趟王府,回来以后,眼睛里没别的啦,只有女人白格生生的大腿……天下漂亮的女人都在王府里呢,福晋,格格,就连丫环都赛过仙女哩……
最后这一段话打动了过于年轻的杨森扎布——女人!早熟的他对于年轻美丽的女人充满了幻想和冲动,如果进王府能看到女人白格生生的大腿,不去才是傻瓜呢!
杨十五当起了车把式,每天赶着那匹杂毛老马给王府拉炭。
头几天进王府他倒是很好奇,觉得王府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犹如天堂一般,许多东西是他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有些失望了——阿爸对他说的一切都是瞎胡扯,什么白格生生的大腿,他连个女人的影儿都没见到!
原来,那蒙古王府的等级制度是极为森严的,对一个拉炭的车把式,那是连最低贱的王府家奴都不如的,他只能从王府后面的一个小门口进出王府,把车上那些煤炭一筐一筐搬进王府后院,整整齐齐地码放好。管家派来的一个家奴一直带着一条大狼狗在一旁凶狠地盯着他,等他把活儿干完了,甚至于都不给他一口水喝,就让他赶紧出去,多停留一会儿都不可以。不进王府犹不觉自己的地位低下,进了几趟王府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多么卑贱。他不想给王府送炭了,再也不想去了,尤其是那匹半死不活的老马,更是搞得他毫无兴致。他决定拉完今天这一趟,明天就把那匹老马卖了,然后哄阿爸说那匹老马死在半道儿上了,他再也没办法赶车送炭了,这样,阿爸也没有办法,他肯定买不起驾车的马子,他就又可以每天到处闲逛,当他的小混世魔王去了。
可谁知道这匹老马连一天也坚持不下去了,现在彻底趴蛋了。杨十五心灰意冷,只得卸了马让它在路边休养生息。
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从北往南走过来两个马贩子。
这一老一少是叔侄儿俩。他们二人的装束与其他陕北来的马贩子毫无二致,头上都顶着一顶浑圆的毡帽,黑色的土布对襟袄,下身是一条宽大的缅裆裤,脚上踩着一双用麻绳纳的千层底布鞋,右肩膀上放着一条粗帆布做的褡裢。这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小买卖人的打扮。老的叫赫古来,小的叫赫俊。原来这赫古来喜欢看古书,尤其是一本《三国》几乎被他翻烂了,对里面的每个故事都烂熟于心,每年与人结伴走草地贩马时,不免对同伴“道古”(即讲故事)。说是老不看《三国》少不读《水浒》,赫古来硬是看《三国》看出了毛病,喜欢把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往那个故事里套,有的纯粹是生搬硬套,久而久之,便把自己当成了诸葛孔明,多了一份怀才不遇的心结。赫俊是个愣头后生,非常崇拜他叔,对他叔的每句话都奉若神明。这后生干活踏实,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所以赫古来喜欢走草地时带上他。
来草地做买卖的次数多了,赫古来也成了半个“蒙古通”,能说几句半生不熟的蒙语,还略懂得草地上一星半点儿的风俗。他知道如果蒙古包的门口立着一杆马鞭子那是绝对不可以进去的,还知道如果你喝不了酒的话,那在好客的主人面前不可以接受人家递给你的酒碗……他自认为凭着自己的这些优势,走草地应该是如鱼得水,可万没有想到他却遇到了一个小混世魔王——杨十五!
杨十五虽然个头长得高大,但脸上依然是满脸的稚气,一看就是个乳毛还未退净的娃娃。当他突然出现在面前时,赫古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再一细看,原来挡住他们去路的不过是个毛孩子而已,顿时安下心来,笑呵呵地看着他问:后生,甚事?
杨十五却不应答,他用眼睛乜斜着他们赶着的那两匹马,尤其是那匹黑马,他越看越爱,心中忍不住暗自喝道:
真是匹好马呀!青壮且不必说,但看它的毛色,光滑如缎,似乎能感觉得到那隐藏在皮毛之下的肌肉的力量,只要稍加点拨,就能释放出巨大的动力,成为一股无可企及的狂风……
杨森从小就爱马,五六岁时就独自跑到白音花的那片草原上,跟那儿的牧马人混得比自己的亲老子都熟稔,一手骑马的好功夫也正是那时候学出来的。对他来说,一匹出色的好马他只要瞟一眼就能辨得出来。一瞬间他已经觉得那匹黑马非他莫属了。
他跨上前一步,抓住了那匹马的缰绳。
赫古来诧异:咦,你这娃娃要干甚哩?
这是我的马子!他坚定无比地说。
你的马子?娃娃,你闹错的了吧?这是咱刚刚从白音花草地花了五两银子买来的。
我的马子我能不认得?你敢偷我的马子?
偷?娃娃,你打听打听去,咱是谁?能做那偷马的营生?这马是咱从白音花的黑脸朝克图那儿买的,公买公卖,童叟无欺,你要不信,咱这儿有我跟人家卖主的合同书哩,瞧见了没有,上面按着红手印呢,还有黑脸朝克图的签名呢,在这儿,瞧见了吧?蒙字,你认得不认得?
杨森一把夺过那张纸片片,一下撕了个两半儿,态度极其蛮横:我说这马子是我的,它就是我的!
赫俊早在一旁看得气不过,上前冲杨森吼起来:你说这马子是你的,你狗日的叫它一声,看它答应不答应?
杨森一听这话乐了:这可是你说的,要是它答应了,它就是我的。
赫俊是个肠子不会打弯的后生,说话从来不思量:你叫,你叫它,看它会不会答应?
此言一出,赫古来心中暗暗一惊,他凭本能预感到此事不妙,可想阻止傻侄儿已经来不及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已经没办法收回了。
果然,杨森乐得蹦高儿:这话儿可是你说的?灰毛驴不认账?
是咱说的,你叫,你叫?
赫俊也跳着高儿。
杨森马上转向那匹马子,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只是“哈拉……哈拉”地叫了两声,那黑马居然仿佛听到主人的召唤,顿时前蹄离地而起,甩着长鬃,“哦咴咴”地嘶鸣起来。
杨十五用得意的目光瞟着赫俊:嘿嘿,听见没?它应哩,它是我的哩!
说毕,上前牵起那马的缰绳便走,坚定而果断,决不拖泥带水。
那叔侄二人怔顿了几秒钟,刹那间反应过来:日他先人的,这叫甚?这是明抢哩?这要叫狗日的得手,咱亏可就吃大哩!
与此同时,叔侄俩一声吼,一起扑向杨十五。
杨十五的背对着他们,本来叔侄二人一起上手,又是突然发起的袭击,应该稳稳地把这臭小子摁倒在地,然后狠狠地攘他一顿,让他明白走草地的人不是好欺负的,夺回黑马,扬长而去……奇怪的是,事情并没有按照本来应该的路数向前发展,叔侄二人还没有弄清楚是咋的一回事儿时,他们已经被打倒在地,还未来得及用双手护住脸,一阵拳脚犹如急风暴雨般落下来,眼前一阵金花四射。过了好一阵子,当这倒霉的叔侄二人勉强扶持着哼哼着从草地上爬起来时,四下望去,哪儿还有那臭小子的影子?
这足以证明杨十五从小就是一个善于打架的不良少年。
这亏不但吃大了,而且吃得窝心!赫古来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他狠狠地踹了赫俊一脚骂:日你个先人的,起来,咱去找他狗日的去。
赫俊被打怕了,捂着黑青的眼睛嘟囔:咱还去找攘呀?
赫古来觉得侄儿的担心不无道理,你去找他一个蛮横的家伙讲理?那不是自找挨打么?他想了一下,有了决断:走,去王爷府,咱找王爷告状去!
县一级政府红格尔和硕的办公场所——旗衙门,紧挨着王府和葛根庙。
当年,萨纳·格日迪王爷因为率蒙古铁骑平定了西北十六王立下赫赫战功而被朝廷赏赐,由贝子晋升为贝勒,被赐御前行走。他共有两个儿子:长子苏雅达赖,相貌性格酷似其父,老王爷非常喜欢,让他做了红格尔和硕旗的札萨克。次子从小出家当了喇嘛,人称“喇嘛二爷”。
与老王爷习性最相近的长子苏雅达赖也生了两个儿子,正合了那句老话:一代不如一代。他的这两个儿子的情况却不甚乐观——长子苏德天生体弱多病,年纪轻轻,长得好像五六十岁的小老头似的。老二陶德虽然精明过人,却是二福晋所生,属于庶出,在王府里地位不高,不被重视,他一直发奋,等待着好运气有一天会光顾自己。
苏王爷掌管红格尔和硕政务的第二年,格日迪老王爷八十三岁,无病而亡,驾鹤归西。苏王不但是本旗的札萨克,同时兼任了盟长,掌管全盟七旗政务。那时候盟长是由各旗的王爷轮流兼任的。苏王为解决与陕西边界蒙汉民的纠纷,多年奔波,卓有成效,倍受清廷垂恩。红格尔和硕的王府即是旗官府,亦是盟官府。光绪十八年,清廷恩赐苏王爷,将定郡王的十三格格下嫁给苏王爷的长子。
与朝廷联姻,那无疑是蒙受了天大的恩宠。苏王爷知道自己的身体比不过父亲,他年纪刚过五十就已经力不从心了,年轻时强悍的身体,过早被众多的女人给掏空了。苏王爷对于酒色一直是贪得无厌、多多益善。妻妾成群的生活其实未必是好事儿,有些女子是非常废男人的。苏王爷被两个萨剌旗的女子给搞废了——那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姿色虽然不算太出众,但床上的功夫却非同一般。若是只有一人,苏王爷还是游刃有余的,无奈那姐妹二人是要上一起上,一左一右燕双飞,苏王爷颠鸾倒凤,少不得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应和,时间久了,再硬的钢铁也得给消磨变软,更何况人非钢铁,如何能持久?当王爷意识到情况不妙,将那两姐妹打入冷宫时,他的身子骨已如被一群白蚁蚀空的梁柱,一碰即散……所以尽快给长子成婚以延续香火,是苏王爷最大的一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