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破烂喽,有废纸破铜烂铁拿出来卖喽……”
难得有个清净的周末,丛苇躺在被窝里,正享受着惬意的温暖,耳中却传来一声声收破烂的呼喊声。
丛苇睁开眼睛,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薄薄的一层小雪,满眼的白。
丛苇眯起眼睛,懒洋洋地翻个身,将胳膊搭在许戈飞的胸前,手指轻柔地在他结实的肌肉上划来划去。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左胸前那个模糊的图像上,眼神有些迷离。
那是一个浅蓝色的文身,丛苇跟他第一次做爱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记得当时她半开玩笑地说,想不到,看上去老实诚实的许戈飞,居然有着黑社会老大的爱好。
她也曾试图解开这个文身的谜团,但无数次地询问,许戈飞总是避重就轻地说,那是小时候不懂事,闹着玩的时候,自己用钢笔尖划上去的,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真的如此简单么?
再一次凝视那个图像,丛苇闷闷地叹了口气。
跟许戈飞结婚十年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老觉得他有许多地方是那么难以理解,而且随着时日的加长,这种难以理解越来越深,越来越明显,深到连他那些细腻的关爱都遮盖不住,明显到许多过往他都要尽力回避。
而丛苇,从确定要嫁给他的那一天起,就把自己完全透明地呈现在他眼前,包括上大学时那次不成功的初恋,也一览无余地告诉了他。
“你醒了?”
许戈飞轻轻拿掉丛苇的胳膊,睁开两只有些凹陷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下雪了戈飞。这条街上还是这么乱啊,一大早就有收破烂的在喊叫,搞得人想睡个懒觉都不成。”
丛苇望着许戈飞,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
每个周末,他们都要从自己的小家里,赶到栀子街婆婆这里来住。
婆婆说,丛苇上了一周的班,太累了,在这里她可以为他们做饭,还可以帮他们带带澹澹,让他们好有充足的时间休息。
婆婆说这话的时候,丛苇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所以,尽管婆婆这里环境比较差,她还是每周都来,在这里度过两天的清闲时光。
许戈飞勉强地笑了笑,翻身坐起来,从衣架上取过毛衣毛裤。
丛苇有些诧异地望着老公,下意识地看看手表,早上七点一刻。若在平时,是该起床了。可是现在是周末,又是冬天,外面还下着雪。除了收破烂的喊叫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再睡会儿嘛,起这么早干吗。”
丛苇拉拉许戈飞的胳膊,有些撒娇地低声道。
她想起刚结婚那阵儿,许戈飞总是晚上不想睡,早晨不想起,像个不知餍足的孩子,时刻纠缠着她的情景,脸上禁不住一阵阵发烧,体内产生了某种莫名的躁动。
那时候,许戈飞不但随时随地地要跟她做爱,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男人对做爱的要求是八个九:二九一十八,三九二十七,四九三十六,五九四十五,六九五十四,七九六十三,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
丛苇听得莫名其妙,许戈飞就一边动手动脚,一边给她解释:
二九一十八,是说二十岁的男人,一个周要做八次爱,三九二十七,意味着三十岁的男人两个周要做七次爱,四九三十六,是说男人到了四十岁,三个周只能有力气做六次爱啦……男人到了九十岁,就彻底完蛋了,只能八个周做一次爱!
丛苇被逗得忍俊不禁,在许戈飞下面笑得花枝乱颤。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波峰浪谷地折腾了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丛苇就感叹,说,许戈飞,你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两个星期七次足矣,可是我怎么觉得,你比二十岁的男人还厉害呀?
许戈飞一边哼哼哧哧地动作,一边开心地大笑。笑完,点着丛苇的小鼻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嘛,我是三十多岁了,可你才二十多岁啊小宝贝儿。
每当这时候,丛苇就撅起小嘴巴,说许戈飞是“赚便宜卖乖”。
但是,说归说,丛苇还是喜欢跟许戈飞做爱的,在女儿澹澹还没出生的那些日子里,做爱成了他们下班后惟一的消遣和享受。
想着这些的时候,丛苇觉得有些口渴起来,那种躁动也越来越强烈,拉住许戈飞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许戈飞几次想站起身来,但是,背后传来的力量,让他还是坐在床沿上没有动。他将毛衣在手中掂了掂,终于又放回衣架上,重新躺回热烘烘的被窝。
“戈飞,你,好像不愿意?”
丛苇看看许戈飞平静的表情,探询的目光顺着他的双腿望下去:那里,也是一片安静。
“你,有什么心事吗?”
丛苇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胳膊缩回被窝,呆呆地望着窗外扑头盖脸的一片白色。
许戈飞比丛苇大四岁,刚刚三十九岁,可那“三九二十七”的豪言壮语早已在生活中消失。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丛苇还真的没有注意。是什么带走了他的激情?时间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在丛苇眼中,许戈飞跟当年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位个性十足的大男孩,还是那个喜欢画仕女图的画师,还是那个把她当女儿看依旧魅力四射的男人。
可是,一切似乎又不完全一样了。女儿澹澹已经九岁了;许戈飞的头上,偶尔会有几根雪白的头发出现;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那么阳光灿烂,转而带上了些许沧桑的味道。
更明显而直接的变化,是两个人做爱的次数,已经明显减少,而且质量也呈下降趋势,每次都是好不容易才培养起一点点激情,瞬间就灰飞烟灭。
激情慢慢消失、退却。
丛苇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翻身趴在枕头上,莫名地伤感起来。
许戈飞的手,犹豫着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在丛苇的脊背上摸索着。
丛苇觉得内心一片冰凉,反手把那只同样冰凉的手拨到一边。
“丛苇,生气了么?”许戈飞有些歉疚地低声道。
丛苇不说话,翻一个身,将脊背对准许戈飞。
“原谅我,这些日子,我们文化局一直在筹备搞画展的事情,你知道的,文化局领导一大帮,干事的没几个,所以,我……”许戈飞的解释有些苍白,但还算合理。
丛苇调整一下情绪,回转身,一边给自己找衣服,一边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表示对许戈飞说法的认同。
“哦,已经八点多了,澹澹中午要去学舞蹈的,要迟到了!”
丛苇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表情,抬腕看看表,匆匆地穿上衣服,匆匆地洗漱完毕,匆匆地跑向公婆居住的前院。
婆婆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了一桌子,澹澹也起床了,正跟爷爷在院子里堆雪人。
澹澹看见妈妈过来,扔掉手里的小铲子,一头扑过来,回身指着那个小小的雪人,骄傲地对丛苇说:
“妈妈你看,我堆的小雪人,漂亮吗?”
“漂亮极了,澹澹,你一个人堆的吗?怎么不叫妈妈一起来堆呢?”
丛苇蹲下身子,爱怜地为澹澹掸掉鞋子上的存雪。
“是爷爷帮我堆的,雪人的鼻子,是奶奶用胡萝卜帮我做的,眼睛是爷爷用纽扣贴上去的。不过,雪人的嘴巴是我用红纸剪成的呢,还有雪人的胳膊,是我用我的棒球棒做成的。看,我还把我的红绒帽给雪人戴上了呢!”
澹澹自豪地指点着,又附在丛苇的耳边小声说:
“我本来是要叫你和爸爸一起来堆雪人的,可是,奶奶不让叫你们!”
丛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婆婆。
从嫁给许戈飞的那天起,丛苇和婆婆的关系就亲如母女,这在整个枙子街都传为美谈了。每年居委会评选“五好家庭”,他们老许家总能捧回一张红彤彤的奖状。那些奖状,被婆婆宝贝似的贴到客厅的东墙上,成了老许家一道灿烂的风景。
丛苇觉得鼻子有些酸涩,用手捏了捏,抱起澹澹走进客厅。
公爹许易山正端着一只咖啡色景德镇陶壶,悠哉游哉地品着当地产的上等毛尖绿茶,见丛苇抱着澹澹进来,很满足地竖起大拇指夸奖道:
“苇子,还是你买的毛尖好,味道非常纯正,浓醇爽口,好,真好!”
丛苇笑笑,将澹澹放下,返身去厨房帮婆婆端饭菜。
“苇子,妈做了你最爱喝的鸡肉糁,多喝两碗补补身子,你最近气色不太好,又瘦了一圈儿。你爸爸说,让我好好做几顿饭,给你调理调理呢。”
婆婆一见丛苇,脸上马上展开一朵老菊花,唠唠叨叨地说。
“妈我都胖了好几斤了,再补,就补成傻大个儿啦。”
丛苇接过婆婆递过来的汤盆,跟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内心里却风起云涌。
婆婆的眼睛好厉害,她最近的确是瘦了不少,一米六七的个头,只剩下一百多斤了。
“瞎说!高人门前站,不干也好看。我们家苇子才不是傻大个儿哩,我们家苇子是大学教授!”
丛苇是蓝城大学心理系教授,带研究生,这工作在婆婆眼里,简直神圣得如同普救众生的佛祖。比起儿子许戈飞那个画家的称呼,老人家还是认同儿媳妇的教授身份,这成了她向邻居们炫耀的永久性资本。
“妈,也就你老人家拿我当宝贝,这年头,谁还稀罕教授呢?”
丛苇想起许戈飞最近一段时间来的反常表现,有些伤感,喃喃地低声说。
“瞎说!我们家苇子怎么能跟那些骗吃骗喝的教授比呢?我和你爸,还有芳菲你妹,都稀罕你!戈飞那小子更稀罕你哩!”
婆婆端着一小篮馒头,晃着窄窄的肩膀,一边往客厅走,一边又说:
“戈飞还没起床吗?这小子,被妈给惯坏啦,媳妇都起来了,他倒还有脸睡懒觉!澹澹,澹澹,到后院叫你爸爸吃饭!”
澹澹立刻像小蝴蝶一样飞进后院,一会儿就拉着许戈飞回来了。
一家人团团围坐在餐桌边,开始吃早饭。
“戈飞,吃过早饭,别忙着往外溜达,快过年了,帮妈把家里收拾收拾,把该扔的扔了,该卖的卖了。我今天一早就听见收破烂的在喊叫,想着家里也该收拾一下了,正好你在家,帮妈一把。”
婆婆一边给澹澹喂菜,一边拿眼睛瞟着埋头吃饭的儿子说。
许戈飞猛地停止咀嚼,含着一口馒头愣愣地望着母亲,牙疼似的说:
“妈,我……还要去局里……准备画展的事情呢,你跟爸在家收拾好了。”
“又是什么破画展!好几个月前你就说筹备,筹备,到几时才筹备完哪?”
“快了吧,领导让筹备,我有什么办法!”许戈飞说着,又埋头开始呼呼噜噜地喝起鸡肉糁来。
“妈,我先去送澹澹学舞蹈,回来我帮您收拾吧,我今天没什么事情。”丛苇拨拉着碗里的鸡肉,突然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望望许戈飞,她慢吞吞地说。
“嗨,还是苇子知道心疼老人啊!戈飞,妈白养你这个儿子了,幸亏找了苇子这么好的媳妇,不然的话,妈的心早就叫你给凉透啦。”
丛苇苦笑笑,埋下头,一点一点往嘴巴里挑着青菜。虽然婆婆这么说,她还是能听出语气里那种特有的疼爱来。
丛苇突然好想自己的母亲,但是,她的母亲早就离开她,去了那个再也不能回来的世界,家中只剩下一个孤单的老爹。她想,即使父亲不能为她分担点什么,她也该回娘家看看自己的亲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