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澹学舞蹈的地方,在市妇女儿童活动中心,离丛苇婆家有二十多里地,开车要十多分钟。
丛苇只吃了小半碗鸡肉糁,就再也咽不下去了。正好澹澹也吃饱了,娘儿俩就一同离开家门,开车往妇女儿童活动中心赶去。
这辆黑色的本田雅阁,是公婆和小姑许芳菲两口子赞助,加上丛苇和许戈飞结婚十年来的积蓄买来的,花掉二十多万。
本来是戈飞先拿的驾照,可是,车子买来之后,公婆的意见却是让丛苇开,理由是丛苇的单位离家太远,而戈飞的单位离家只有几站路,而且公交车很方便,不像丛苇那样,单位在刚刚开始建设的大学城,什么都不健全,坐公交车很不方便。
尽管丛苇知道,公婆不愿意戈飞开车的主要原因,是他太喜欢贪杯,老人家是怕儿子酒后驾车不安全,可还是被两个老人的关心感动了。
这也加深了她对这个家庭的责任感。
丛苇没想到,在妇女儿童活动中心,却意外地遇到了好朋友刘贝拉。
刘贝拉原来在一家塑料厂工作,可那家塑料厂一夜之间倒闭了,没办法,四十多岁的刘贝拉只好自谋生路,到一家保险公司做了销售员。
做了保险公司职员的刘贝拉,整天忙着去联系业务,跑客户,朋友之间就很少见面了。
刘贝拉一见丛苇,立刻跑过来拍着她的肩膀,大惊小怪地呼喊起来:“苇子,好久不见,你变成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人啦!”
丛苇尴尬地笑笑,指指自己的腹部说:“我一直有胃病,你知道的,吃鲍鱼海参都胖不起来的。”
刘贝拉一拍自己凸出来的小肚腩,哈哈笑道:
“羡慕死你啦,看我,都两个‘游泳圈’啦,真没办法。”
又回头拉过一位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女人,笑着介绍:
“小倪,这就是丛苇,蓝城大学心理系教授,带研究生的!”
那个女人微笑着走过来,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握住丛苇的手摇动着,自我介绍道:
“甄小倪,中海路中学教师,贝拉的大学同学。”
丛苇握着甄小倪的手,笑容满面地招呼着:
“知道知道,早就听贝拉说起过你。跟他们家老林一个系统是吧,咱们还是同行呢。”
“可不能这么说,你那是大学教授,我这是小中学老师,孩子王级别的。哦,你说到老林,我去年晋升高级职称,林启辉帮了大忙呢。虽然我们是一个系统的,但我手里握笔杆子,人家老林手里握权杆子哩。”
甄小倪是个很开朗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昂头望着一边的刘贝拉哈哈大笑。
刘贝拉摇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家老林也就是教育局一个小中层,只不过管点人事而已,哪里有什么权可握哟,你们别拿他取笑啦,还是说说咱们自己的事情吧。”
“哦,澹澹在这里学舞蹈,我来送她。你们呢?这是约好了逛街吗?”
丛苇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女人,见刘贝拉穿一件臃肿的蓝色羽绒服,头上缠着厚厚的羊毛围巾,倒不像逛街的样子。
甄小倪却不同,上边穿着件浅咖啡色收腰小皮草,下边一条浅绿格子羊毛短裙,一双及膝软羊皮筒靴,像是要去出席什么重大宴会一样。
两个人虽说是同学,但看上去,贝拉好像长了一辈似的,显得老气横秋。
“我哪里有心思逛街呀,这不,黄鹂非要学跆拳道,我打听着妇女儿童活动中心有个跆拳道班,就把她送来了。哦,我也是半道上遇到小倪,人家是去欧莱雅美容中心护肤呢!”
刘贝拉说着,在甄小倪光滑水嫩的脸上捏一把,哈哈笑着又说:
“看看人家小倪,苇子,人家也是当教师的,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都四十好几的人了,看上去就跟个十八的似的。再看看你,才不过三十多岁,就整天黄着一张脸,整个一黄脸婆啦!再不小心点,当心你们家许大画家给你弄出个小三儿来,看你怎么办。”
刘贝拉是玩笑话,其实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看她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也不是个有时间收拾自己的精致女人。
但是,丛苇还是像被她说中了心事一样,默然无语了。
沉默了一会儿,丛苇突然想起要帮婆婆收拾家的事来,赶忙跟刘贝拉和甄小倪告别,匆匆钻进车子。
身后传来甄小倪很小心的问话:
“贝拉,你都这么大年龄了,还是这么口没遮拦,我看丛教授好像有心事,别是被你说中了吧?”
“不会的,他们两口子感情好着呢,结婚这么多年,还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苇子又是个孝顺的女人,许戈飞怎么可能丢下这么好的女人去找什么小三儿?倒是你们家那位周先生,整天嘻嘻哈哈地在网上挂着,你要小心他跟女孩子搞网恋,闹一夜情哦。”
“你就不能说点吉利话?乌鸦嘴!我们家周笑林要是真搞网恋闹一夜情,你看我怎么收拾他!我说,你也别净担心别人,林启辉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麻将瘾头那么大,牌桌上什么人没有?我就听说有些女人输了牌不掏钱,拿自己的身体当本钱,你可要防备着点儿,别到时候担忧来担忧去,别人没什么事,你自家后院起了火……”
丛苇听不下去了,轻轻将车窗玻璃按上来,发动车子,缓缓驶入蚂蚁搬家一般匆忙来去的车流。
回到婆婆家的小院子,丛苇感觉浑身都不舒服,但是,看看已经被婆婆清理出来的一大堆废旧报纸、书籍,还有一大堆的啤酒瓶子易拉罐什么的,也只好强打精神,帮老太太一样一样地整理起来。
收破烂的又在大街上吆喝起来:
“收破烂啦,有废旧报纸破铜烂铁拿出来卖哟……”
婆婆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只破旧的大木箱,扔到丛苇面前,气喘吁吁地说:
“苇子,帮我把这只破箱子弄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要没有,就卖掉算了,放在家里没有用还占地方。”
“妈,这是谁的箱子啊?怎么脏得像个猪头似的啊?”
丛苇皱起眉头,看着那只已经被灰尘沾染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破箱子说。
“我也记不得了,反正不是芳菲上大学时用的,就是戈飞早些年用的,一直放在杂物间里,占好大的地方呢。”
“哦。”
丛苇的心突然一动,站起身,定定地打量着那只破烂不堪的大木箱子,一只锈成暗红色的铁锁,安静地将箱盖与箱体连接到一起。
“去,到厨房里找把斧头,看看这锁,都锈住啦。”
婆婆并没有注意到丛苇的脸色,自顾吩咐着。
丛苇听话地去厨房拿来一把小斧头,试探着在那把锁上敲打了两下,铁锁虽然生了厚厚的红锈,但却纹丝不动。
“苇子,这破箱子交给你啦,我再去杂物间收拾收拾那些破棉被。不行就去你张大爷家把你爸爸叫来,让他帮你砸开。这死老头子,整天嫌家里脏乱,临到收拾的时候就不见人影子了,真会躲清静哩。”
婆婆说着,匆匆奔向后院的杂物间。
丛苇沉思了一会儿,使出浑身的力气,抡起斧头劈过去。
一连几斧头下去,那把破锁摇晃了几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嘣声,锁鼻断开了。
丛苇的心,随着这轻微的断裂声,猛地狂跳起来。潜意识中她觉得,这只箱子应该是许戈飞的,她想象不出来,许芳菲那样一个纤细的女孩子,会喜欢用这么粗笨的大木箱子。
那么,这只尘封了多年的木箱子里,会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往昔呢?戈飞的年轻时代,会不会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丛苇的脑海里,闪过当年自己追问戈飞有没有谈过女朋友时,他那有些调侃的话语:
“当然谈过啦,而且还不止一个。不过呢,我从没当过真的,年轻嘛,荷尔蒙分泌旺盛啊,不找个女孩子谈谈恋爱,你让我憋出一脸青春痘啊你……”
也许是许戈飞的话比较老实,丛苇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追问过这个问题。再说了,谁在大学里没跟异性有过牵扯呢?她自己不也跟一个搞音乐的男孩子黏糊了半年多嘛。
但是现在,面对这只突然现身的木箱子,丛苇觉得某种东西似乎就要冒出来了。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弄得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她一会儿想着干脆跟婆婆说,里面没什么东西,一家伙卖给收破烂的算了,管它什么往昔岁月里有什么秘密呢,即使有,又怎么样?澹澹都已经九岁了,还能怎么样?一会儿又盯着那只木箱子苦思冥想:究竟里面会藏着什么秘密呢?或者像婆婆说的那样,里面藏着很值钱的东西呢?
犹豫了好久,丛苇一咬牙,猛地掀开了木箱的盖子。
呈现在眼前的,除了一本本封皮发黄的绘画书籍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箱子果然是许戈飞的,因为芳菲上的是音乐学院。
极快地清理着那些发黄的书籍,丛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身心都在突然之间松弛下来,有一种虚脱般的难受感。
嗨,你这是怎么啦丛苇?怎么突然冒出那样荒唐的念头来?戈飞的话难道你都不相信了?为什么近来总是疑神疑鬼的?是更年期提前到来了吗?好像还不至于吧,才三十多岁的女人,一切生理现象都非常正常,怎么可能呢?
丛苇一边翻检着那些可以卖掉的书籍,一边剖析着自己的心理状态。最后,她把这一切归结为自己的不自信。
对,无关他人,都是自己对自己没有信心才造成这样的心理状态的。毕竟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再也无法回到二十五岁的青葱岁月,看着学院里那些花枝招展的青春女孩,她难免会产生时光催人老的感慨。是了,一定是这么回事了。
那些被尘封了多年的专业绘画书被清理出来后,木箱子一下子失去了分量,变得轻飘飘的,似乎要在丛苇面前飘起来一样。
哦,还有一摞泛黄的报纸。戈飞还真是个有心人呢,连看过的报纸都要珍藏在箱子里。
丛苇抿着嘴笑了。她愉快地哼着小曲,俯身下去,伸手将那一摞报纸拿出来。
一只粉红色的信封,随着那一摞报纸被从箱子的最底层带了出来。
这是什么?
丛苇的哼唱戛然而止,一颗愉快的心忽悠一下蹿到嗓子眼。
“苇子,收拾好了吗?过来帮我把这些破棉被抱出去啊。”
婆婆的喊声从后院传来。
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丛苇觉得一股黏糊糊的汗水,顺着贴身的小棉背心流了下来。
许戈飞跟大学女同学夏雪谈过恋爱,这她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们之间已经发展到如此深的程度!
而天空中,寒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哨音,像是什么人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