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婆婆把家里清理干净,把该卖掉的都卖掉,该扔掉的都扔掉之后,整个家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清爽和利索。
而丛苇的心里,却像塞上了一团乱麻似的,纷乱,没有一点头绪。
那只破旧的大木箱子,被收破烂的老头三下两下拆成几张木板,夹杂在一摞摞纸壳子里,放进一辆黑糊糊的破三轮车拉走了。
老头说,破烂点是不收烂木头的,不是看在他们家卖的破烂多,而且也没跟他计较价格,他才不愿意操心帮这个忙呢。
“除了烧火,什么用都没有。除了烧火。”
收破烂的老头反复强调着。
“可是,现在,城里人都烧煤气天然气啦,谁还用木头烧火呢?唉,全算我帮你们忙啦。”
随着收破烂的一声叹息,那只埋藏了许戈飞多年秘密的木箱子,完全从丛苇面前消失了,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然而,真的全部消失了吗?
不,对于丛苇来说,木箱子的消失,正揭开了一个崭新的开始,这个开始,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与痛苦揪心,让丛苇觉得是那么地突如其来,那么地不知所措,那么地不能预料……
看着那只小巧玲珑的粉红色信封,和信封背面用红绸带粘贴出来的两颗重叠的红心,丛苇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瞎子,五彩缤纷的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变成了聋子,各种各样嘈杂的欢乐的痛苦的大的小的高的低的声音,全部瞬间消失,纷纷扰扰的世界,立刻变成了一幅静默的黑白画;变成了哑巴,声带失去了发声的功能,甚至连舌头和喉咙都背叛了她,成了一无用处的奢侈品……
从婆婆家所在的栀子街26号出来,丛苇关掉手机,机械地开着车子在大街小巷里转悠着。
中午饭她只象征性地挑了几粒大米送进嘴里,是香是甜没有任何味觉。她可能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她知道那是地道的假冒伪劣产品,只是为了不让两个老人和女儿澹澹发现她情绪的剧烈变化。
许戈飞没有回家,打电话回来说,工作太多了,时间又紧,只能加班加点,在单位凑合吃泡面了。
电话是婆婆接的,接起来后打手势要丛苇过去听,丛苇只是木然地挂着机械的笑容,摇了摇头。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丛苇在大街小巷里转悠了一个下午,脸上的泪水不知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几乎被寒风冻成了冰,弄得皮肤又紧又痒,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这个想法一产生,一股强大的委屈瞬间占据了整个心灵,她索性将车停在路边,俯在方向盘上,将音响开到最大,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丛苇哭得没了眼泪,终于收声,将音响关掉,这才听到车门外,一直有人在不停地敲着车窗玻璃。
丛苇惊讶地按下车窗,一张年轻的脸孔出现在她面前,那张脸很陌生,好像从火星上来的一般。
但丛苇一下看到了他头上的那顶深蓝色大沿帽,她认出来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小警察。
“你有事吗?”
丛苇把蓬乱的脑袋从车窗子里伸出来,定定地望着小警察。
“拜托,是你有事吧女士!”
小警察停止了敲打玻璃窗,严肃地板起面孔,那副表情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哦,我影响交通了吗?”
丛苇前后左右地看看,并没有发现道路阻塞,而她的车子正泊在一条南北走向的道路的右边,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树,枝桠森严地覆盖在头顶上。
“那倒是没有。”
小警察脸上的肌肉松动了一些,开始揉搓有些发红的鼻子。看来,他在车外已经站了好久了。
“但是,你在这里停留了两个多小时了,我至少敲打了半个小时的车窗,你居然没有听见!我真怀疑你的耳朵是不是有毛病。”
“对不起,我耳朵是有毛病,还有眼睛,还有喉咙。”
丛苇神情黯淡下来,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不会吧?你听得见我说话,看得见我,还能跟我交谈。”
小警察有些吃惊,愣愣地望着这个满头乱发的女人。
她看上去神志很清醒,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然而她的话却是那么令人费解。
“既然你觉得我暂时还没有妨害公众的可能,那么现在,你可以走了。真的,我不需要帮助。回家吧警察同志,你的亲人在等你回家呢,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晚餐,盘子和碗都已经被擦得闪闪发亮了,筷子也摆好了,人也坐好了,就等你回去了。走吧,回家吧,家才是你最需要去的地方。”
丛苇将脑袋缩回来,像是对那个警察说,但分明又是对自己说。
小警察更吃惊了,瞪大了双眼,顾不上揉搓他那红彤彤的鼻子。
“你真的没问题吗?确定不需要帮助?”
“真的没问题,我确定。”丛苇发誓一般举起右手,同时耸了耸肩膀。
“哦,那就好。我看你一直趴在方向盘上,音响开得很大,在外面都能听得到震耳欲聋的声音。是阿紫的《心碎了》吧,我也挺喜欢听的。”小警察努力地笑了笑,很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唱的什么,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碟子。我不需要音乐,只需要声音,巨大的声音。”
丛苇说的是实话,那张碟子是她的好朋友,开音乐工作室的伊春拿来的。
那时候,伊春刚大学毕业,正为开办工作室的事奔忙,经常蹭丛苇的车,有时候还要借去开几天,过过车瘾。
不过,从嫁给赵福嘉做了名副其实的二奶之后,伊春就很少坐她的车子了。
小警察刚刚有些笑容的脸又板了起来,困惑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也抓不住她的思维逻辑。他打算放弃了——既然她看上去很清醒,也没有异常情况发生,那么,留下来跟一个只需要巨大声音的女人交流,怕不是上策呢。
他举起右手,在大沿帽上一碰,说:
“女士,既然您不需要帮助,那我就不打扰了。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叫我,今晚我就在秀水路上值勤,子时换岗。”
小警察说着,立正,转身,极力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慢慢向前踱去。
“哈哈,哈哈哈哈……”
丛苇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她看见,那个小警察在她骤然响起的狂笑声中,抖动着脚步,歪斜地加快了速度。
丛苇止住狂笑,拼命地咳嗽了半天,泪水又弄了一脸。
这样的夜晚,她本应该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一边看着好玩的电视肥皂剧,一边牵拉着一团团的毛线,给澹澹或戈飞编织毛衣或帽子。
可是,她却坐在冰冷的车里,跟一个交通警察谈论什么心碎了,还把人家吓得几乎要跑步前进,这不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么?
可这一切,却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个小警察说,这里是秀水路。那么,她是已经离开老市区,远远地跑到三十多里路之外的新城区了吗?
秀水路似乎离大学城不太远。
看来,她今天晚上只有去办公室呆一夜了。
她不想回家,不想看到许戈飞那张说了十年谎言的脸。
如果要把那封揭开真相的信消化掉,也得需要时间。
何况丛苇现在还没有想好,那件事是否要消化掉,她又是否有能力消化掉。毕竟是一个隐瞒了十年的真相,不管许戈飞当初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眼前冒出来的这封信,让丛苇不再相信他的真实。
是的,不管是否需要消化掉,都得需要时间。
那就给自己一点时间吧,别逼迫自己,也不要勉强别人。
丛苇发动车子,沿着秀水路笔直地向前开去。
十字路口右转,她一眼看见了岗亭里的那个小警察,他正握着报话机,安静地站在岗亭里。丛苇按下车窗,冲着他用力摇摇胳膊,同时按响了喇叭。
小警察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冲着丛苇的车子挥动着手臂。
借着街灯的光亮,丛苇看见,他笑了,充满真诚。
“我们的心都不会碎!真的!”
小警察大声喊叫着。
丛苇的车子一路鸣叫着,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奔向遥远的未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