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时分,整个蓝城大学里一片黑暗,连路灯也都已经关闭。
丛苇顺着熟悉的道路将车开到心理系办公楼前,泊好,摸黑走向大楼。当走到大楼门口的时候,她才猛地想起,夜里的办公楼门是上锁的!要想进入,必须通过门卫。
丛苇几乎没有犹豫地转身奔向学校大门口,敲响了保卫科的玻璃窗。
好半天,保卫科内才亮起了灯光,一个年近五十的老人哆哆嗦嗦地起床来开门,一边叽里咕噜地抱怨着:
“这么冷的天,连个觉都睡不安稳!谁呀?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丛苇使劲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毕恭毕敬地对老人说:
“对不起啊李大爷,我是心理系的丛苇,因为要赶一个演讲稿,临时用到一些材料,必须去办公室。麻烦您给开一下心理系办公楼的大门。”
“哦,是丛教授啊。”
李大爷抬头望望丛苇,睡眼惺忪地走去里间,摸出一串钥匙,对着灯光找了好半天,终于捏住了其中的一把。
“都半夜了,丛教授还不休息啊?什么事情不能等到天亮再说呢?”
“打扰您休息了李大爷。”
丛苇垂下头,跟在李大爷身后向办公楼走去。
“哎呀,外边真冷啊!”
李大爷打了个哆嗦,一个响亮的喷嚏冲口而出。
“哎呀丛教授,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要往学校跑,这年头,像你这么敬业的老师不好找喽。”
“我……”
丛苇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她能说什么呢?她又何尝不想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享受这冬夜里的温柔与惬意呢?
可是,她还能找到那些曾经的温暖与甜蜜吗?她还能回到过去平静的日子吗?他,许戈飞,居然隐瞒了十年!
想到这些,丛苇只觉得一股凛冽的风直钻进鼻孔,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
李大爷伛偻着腰身继续顶风走向办公楼,丛苇却不得不停下脚步,借擦泪的工夫来缓解自己激动的情绪。
那封信,就紧贴着她的小棉背心,冰凉地躺在上衣口袋里,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分分秒秒地冰冻着她的思维,又像一块拒绝冷却的烙铁,时时刻刻烧灼着她混乱的思绪。
怎么办?
“丛教授,你出来的时候,替我把门锁上吧,我回去睡觉啦。”
李大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门打开,正慢吞吞地下着台阶,见丛苇站在黑暗中发呆,又很诧异地叫道:
“咦,你怎么还不进去啊?门已经打开啦。快去办公室先暖和一下吧。这鬼天气,都快立春了还这么冷!”
丛苇终于有了反应,答应着,机械地迈步走上台阶。
李大爷的脚步声扑踏扑踏地远去了,厚厚的玻璃门无声地在身后合上,丛苇的泪水,在这一刻刷地又淌了下来。
哭吧哭吧,你可以向亲人回避自己的痛苦与悲伤,但你无法向万能的上帝隐瞒委屈和伤害。
丛苇的办公室在四楼,三十六级台阶在她酸软无力的脚下变得如此漫长,如此难以到达。
她从没料到,自己会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当她颤抖着双手展开那封信的时候,当她用颤抖的灵魂读着那些滚烫的情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捧空气,没有了任何分量。
那一刻,与戈飞的感情,与婆婆一家人之间的所有亲情,都远远地抛弃了她,她是那么无助,那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使劲地揉搓着双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希望自己看错了,可是,残酷的方块汉字冷冷地一个一个地砸进她的心里,再也无法剥离掉。
丛苇扶着墙,抖抖地掏出钥匙。办公室的门无声地开启了。
丛苇踉跄着扑向那张伴随了她十年的办公桌,像见到了亲人一般,趴在桌子上哭得一塌糊涂。
原以为,在车上大哭过后,能稍微冷静一些,可是,当她回到这个属于她一个人的空间之后,她再一次失去了控制。
不知哭了多久,丛苇已经没有了泪水,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三十五年了,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纵情地痛哭过。她觉得头在一圈一圈变大,视力开始变模糊了,看东西蒙上了一层抽象的面纱。
丛苇浑身瘫软地仰靠在椅子里,呆呆地望着对面墙上的挂钟。
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往常这个时候,她正舒展开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躺在许戈飞的怀抱里,幸福地酣然入眠。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许戈飞,是否已经意识到隐瞒多年的谎言已经被偶然地拆穿;她也不知道,在她将手机关掉之后,许戈飞联系不到她,会产生怎样的疑惑。他会将电话打到爸爸那里吗?他会跑回婆婆家去寻找她吗?他会循着电话号码簿,把电话一个个打给她的好朋友们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信里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字眼却一个个直蹦出来,横眉立目地指责着她:
你太自作多情了,在他眼里,你只不过是一个雌性动物,是为了堵住世人的嘴而不得不娶回来的一个摆设,他真正爱着的,是那个叫夏雪的女孩子,而不是你!不是你!
丛苇蓦然睁开眼睛,神经质地环顾四周,又浑身上下一阵摸索,终于将那封信从口袋里掏出来,抖动着手展开。
她的眼睛立刻就被吸住了,那封信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
Dear飞:
日里想着你,夜里念着你,梦里绕着你,眼里望着你,手里握着你,心里爱着你!
忘不了躺在舒适的大床上,软软的被子里,我们一同回归儿时的捣蛋,儿时的调皮。
忘不了我起床之后,端详着依旧熟睡的你,看你那可爱的微微眨动的眼睛,心头泛起的点点感动。
忘不了我们在租住的房子的小洗澡间洗漱时互相泼水,打湿彼此睡衣的情景。
忘不了你为我做好早餐,让我醒来时蒙眬着双眼就看到香喷喷的饭菜和整齐的餐具。
忘不了我吃饱了你,你吃饱了我之后,你躺在沙发上,而我,卧在你的怀里。
忘不了我们深深地爱过之后,高高兴兴地走出家门,为着温馨的将来互相加油,一同拼搏努力……
忘不了,忘不了那个只有一个月大的小baby,在几片药的作用下,生生从我的子宫里剥离。
忘不了你将那些模糊的血肉,心疼地装进玻璃器皿里,喃喃地说:雪儿,对不起。
忘不了你那双含泪的眼,凝视着我说:此生此世我永远爱你。
忘不了那些日子你默默地擦桌椅擦玻璃洗衣服扫地,用行动表示着你的歉意。
忘不了看你不开心,我强忍着悲伤安慰你,趴在你的背上轻轻在你耳边吹气。
忘不了你那时的豪言壮语:等时机成熟,我们一定生一群小baby,我们此生,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丛苇看不下去了,匆匆瞥了一眼下边的落款:夏雪,2007年春日。
天哪!2007年!这么说,这封信并不是十几年前的陈年旧物?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一阵强烈的呕吐感突然袭击了丛苇,她还没来得及将信纸移开,一股酸涩的液体猛然涌上喉咙,不可遏止地喷溅出来。
好一个“单纯”的许戈飞啊!
丛苇扔了信纸,一下子蹲到地上,苦水哗地又涌了出来。
这样一份刻骨铭心的感情,让她怎么能够真正地消化掉?夏雪写满了整张纸的“忘不了”,将一直蒙在鼓里的丛苇打倒了。
电话铃就在此时激烈地响了起来,一连响了不知有多少声,直到筋疲力尽的丛苇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电话铃还在拼命地响着。
丛苇强忍着悲伤摇晃着走过去,号码是婆婆家的。
她麻木的心里有了些许感觉,混乱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在她还没有确定何去何从的时候,一定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
丛苇调整了一下情绪,拿起了话筒。
“妈妈!妈妈!是你吗?你为什么要去办公室?快回家吧妈妈,爸爸找不到你,都快急哭啦!妈妈!妈妈!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妈妈!”
是女儿澹澹。
丛苇好不容易才调整好的情绪瞬间崩溃。听着女儿稚嫩的声音,感受着她那份母女连心的焦急,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
“澹澹,乖女儿,妈妈没事,妈妈是到办公室里赶一个稿子,很快就回家的。已经很晚了,澹澹乖,快睡觉吧,啊?”
“妈妈,你哭了?你干吗哭啊?谁欺负你了?我要告诉爸爸,让他去把欺负你的人赶跑!”
“澹澹……”
丛苇说不下去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
“没有人欺负妈妈,妈妈没哭,真的,妈妈高兴着呢。可能是天气太冷,妈妈不小心感冒了,鼻子有点伤风了。乖女儿,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告诉爷爷奶奶,妈妈要赶稿子,今晚就不回家了。”
“不嘛,妈妈快回来!你不回来,爷爷奶奶都不睡觉,爸爸也不睡觉,小姑姑刚才也来电话,问找到你了没有呢。妈妈,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回来,澹澹好害怕……”
澹澹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苇子,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都给我先回家,爸爸妈妈等着你!”
话筒里突然传来公爹许易山低沉的声音,还有婆婆小声的抱怨:
“你就不会小嗓门说话?看吓着了孩子!”
挂上电话,丛苇一下瘫坐在地板上,她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