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丛苇用冰凉的水在脸上敷了五分钟,那是伊春教给她的方法,说是可以消除浮肿。
这办法倒是管用,冷敷之后,镜子里的那双眼睛看上去已经没有明显的红肿痕迹了。
她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专业杂志,塞进一只塑料袋。
回到栀子街26号那所前后两进的小院子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公公婆婆都没有睡,许戈飞在客厅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只有女儿澹澹,看样子实在是熬不住了,倚靠在沙发的角落里,已经酣然入梦。
“丛苇,你究竟怎么回事啊?不声不响地跑去办公室,手机也不开,搞得一家人都睡不成觉!”
许戈飞一见妻子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诘问。
丛苇冷漠地望着丈夫,她想反唇相讥:你许戈飞究竟有没有人的良心?为什么这么重大的事情却隐瞒了十年之久?
话到嘴边,看看婆婆端到面前的红糖荷包蛋,她强忍着没有发作。
接过那碗荷包蛋,轻轻放到茶几上,转身走到澹澹面前,凝视着女儿睡梦中微微皱起的眉头,她一句话都没说,抱起女儿向后院走去。
“丛苇,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干嘛搞得一家人糊里糊涂的?”
许戈飞追出来,粗门大嗓地抱怨道。
“住嘴!”许易山压着嗓子低低地吼叫了一声,“都给我睡觉去!”
丛苇没有回头,紧紧地搂抱着女儿,摇摇晃晃地走向卧室。
“去睡吧戈飞,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丛苇听见婆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规劝着许戈飞。
“妈,都是你们把她惯坏了,半夜三更不回家,回来后脸拉得这么长,谁该着她的似的,还有理了?”
许戈飞的声音逐渐高起来,怨气冲天。
“小祖宗呀,你还知道已经半夜三更了?不怕让邻居们听见笑话吗?上午还好好的,这才半天的工夫,谁知道是怎么了呢?你还不快回屋问问去?”
婆婆似乎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丛苇听见许戈飞的脚步声曩曩地跟了过来,她把澹澹平放在大床上,盖好被子,想起早上女儿堆的那个雪人,估计应该还没化掉,于是转身又出了卧室,悄悄来到前院。
果然,那个雪人还好好地立在厨房旁边的角落里。
丛苇摸黑走进厨房,找到一只小碗,盛了满满一碗的雪,端着回到卧室。
许戈飞正站在窗前,手里抓着一瓶半斤装的金六福,一口接一口地灌着。
听见丛苇的脚步声,许戈飞红着双眼转过身,粗暴地低声吼道:
“你到底哪里不对?搞得一家人鸡犬不宁,你究竟要干……”
丛苇一声不吭地用那封信托着雪,蹾到许戈飞面前,漠然地望着这个一起生活了十年的男人,目光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你……”
许戈飞的吼叫卡在喉咙里,愣愣地望着眼前那碗已经有些肮脏的白雪,和白雪下那张薄薄的信纸,抓着酒瓶的手举起来,却再也没有勇气将酒灌进嘴里。
“你……是从哪里找到……”
许戈飞的目光转瞬间变得如此虚弱,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暴戾和愤怒,他心虚地垂下脑袋,不敢看丛苇那双平静而冰冷的双眸。
空气沉闷得几乎要让人窒息了。
“说说吧,这都是怎么回事?”
丛苇坐在床沿上,给女儿掖掖被角,面无表情地说。
“你……这是从哪儿翻出来的?怎么会呢?我是说我已经……”
许戈飞颓然将酒瓶扔到地板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深深地垂下头,双手捂住了沮丧的面孔。
“首先声明,我不是故意偷看你的秘密,也没有侵犯你隐私的任何想法。”
丛苇发现,在许戈飞面前,自己竟然是如此冷静,她还怕见到他之后,自己会脆弱地扑进他怀里痛哭失声,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担心了。
“我不是……我没有这意思,你能不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许戈飞抬起头,乞求地望着丛苇。
丛苇不接他的话,自顾顺着思路说下去:
“我是在帮澹澹奶奶清理杂物的时候,从那口木箱子里,无意发现的。我没有偷窥别人秘密的习惯,这么多年相信你已经看到了这一点。”
“丛苇,别这么冷冰冰地跟我说话,好么?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隐瞒了你,可是……”
许戈飞的语速快了起来,他是急于想向妻子解释什么。
可是,丛苇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了。她并不看他,而是专心地注视着女儿酣睡的小脸,继续说道:
“许戈飞,我现在终于想清楚了,你左胸前那个模糊的图像,其实是一个长发女孩的形象,只不过你在往上雕刻的时候,既要忍受剧烈的疼痛,又要卖弄你那些印象派的绘画技巧,所以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其实,那个女孩子就是夏雪,十几年前就你中有她,她中有你的夏雪小姐!”
“你……”
许戈飞惶恐地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
“还有,许戈飞,你左手腕上,那个深深刻进肉里的‘夏’字,并非像你说的那样,是你们四个好兄弟‘春、夏、秋、冬’的别号,而是有着深刻的含义。这个‘夏’字,并不是你的别号,而是她的姓氏!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女孩——夏雪!”
丛苇自己也惊奇起来,她的思维,在这一刻居然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天衣无缝!疑惑了多年的谜团就这么清晰地将答案呈现在眼前,所有的一切瞬间迎刃而解,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许戈飞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隐瞒了多年的真相,顷刻之间昭然若揭,那件事,是他心灵深处永远的疼痛,这么多年来,他独自守着这个秘密,舔噬着年少时遗留下的伤痕,痛苦地煎熬挣扎。
现在,伤疤被重新揭开,他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说,生活,太会捉弄人了。
“所以,许戈飞,你以前说,你不但谈过恋爱,而且还谈了不止一次,只说了一半的真话。你的确谈过恋爱,这一点已经不用求证,但你只谈过一次,刻骨铭心的一次!而且一直保持到现在!此刻!”
许戈飞无言以对。
“我不是想追究你过往的情感,许戈飞,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澹澹,我不想让澹澹成为一个单亲孩子,她是无辜的。我也不想让你爸你妈和我爸为我们担忧。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得用成年人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丛苇说完,抱紧了双臂,闭紧了双唇。
沉默。卧室里出现了肃杀般的沉默。
良久,许戈飞长叹一口气,颓然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我早该知道,隐瞒得了一时,不能隐瞒一世的。只是,丛苇,如果我想说,我之所以隐瞒,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怕你知道后会因此离我而去,恐怕你已经不屑于接受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能减轻你受到的伤害。你看着办吧,你想怎样我都没意见。”
许戈飞无力地捡起地上的酒瓶,将瓶中的酒一滴不剩地灌进口中,脑袋歪在椅子背上,双臂了无生气地垂在身体两侧,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了他的半个脸庞。
丛苇有些麻木的心,因了许戈飞的一席话而颤抖了。
他是因为太爱自己,才隐瞒了这么久!他是怕自己知道后会断然离开,才隐瞒了事情的真相!这话听上去多么动人啊!
可是,她究竟该不该相信呢?不就是因为太相信他了,事情出来后才让她如此难以相信,如此震惊,如此心痛难忍,如此惊慌失措不知所以的吗?还能相信他吗?他的话还有多少可信度?
“丛苇,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我理解你的心情,也明白你的感受。说实话,我也一直处于矛盾当中。如果说我们俩一开始谈对象的时候,我是有意隐瞒你的话,到了后来,我真正地了解了你,明白了你对我的真情之后,我就越发不敢将这件事说出来了。我怕啊,怕失去你的爱,怕那些可怕的往事把你吓跑了。丛苇,结婚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对你的,相信你心里也会有一把尺子。我也没想到,事隔多年之后,她会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把我们的将来,交给命运来决定吧,我真的不是有意伤害你们的。”
“我们?我们是谁们?我和夏雪吗?可你已经伤害了!”
丛苇敏感地叫了起来。
许戈飞深深地看她一眼,将目光投向熟睡的女儿,没有再说什么。
天已经蒙蒙亮了。
许戈飞摇晃着站起来,外衣也不穿,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丛苇没有阻拦,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取了外衣赶去给他披上。她呆呆地坐在女儿身边,古怪地想:走吧,走吧,也许分开一段时间,对谁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