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信笺事件之后,许戈飞从家里搬了出去,理由是想让丛苇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他们的婚姻。他说他不想离婚,他对丛苇是有爱情的,不然就没法解释这么多年相敬如宾的事实。
当然,对外的说法是,文化局要搞画展,工作太忙了,需要天天加班。
然而,许戈飞离开的那些日子,丛苇变得沉闷起来,情绪压抑得厉害。
眼看五一小长假就要到来,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开始计划到哪里去玩了,可是今年……
丛苇一直是个玩心很重的女人,年轻时如此,人到中年之后,却有过之无不及。只要有机会,她总要千方百计地想点子出去玩。
这一点,许戈飞最了解了。
丛苇单位的同事们自发组织要去张家界游玩,她犹豫了好几天,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报名参加。
而澹澹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羡慕地向她讲起同学们的计划:某某同学要跟爸爸妈妈去苏沪杭;某某同学一家三口要自驾去东北;某某同学爸爸单位组织去海南;某某同学妈妈要带他去香港参观大学……
澹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不说自己也想出去玩,只是不停地向丛苇报告同学们的计划。这让丛苇本来就乱的心情更加糟糕,但又不能跟孩子发作,只好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她多么希望能再回到以前的日子啊,可是,他们还有这种可能吗?
许戈飞自从搬出去之后,除了回家拿一些换洗的衣服,基本就没回过家。有时候打个电话,也都是关于女儿的事情,绝口不提他们俩之间的问题。
丛苇的心,一点一点,沉入无底的深渊。
然而,那天下午,许戈飞把电话打到了她的办公室里,说他想在这个小长假里,一家人去映霞湖垂钓,好好弥补一下这段时间对女儿的忽略。
许戈飞的理由很充分,语气也很诚恳,这让心如死灰的丛苇有些活动了。
她思考了半天,觉得即使离了婚的人,也不应该忽略对孩子的关心和爱护,何况他们之间只是在冷战,并没有发生更为糟糕的事,而澹澹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也一无所知。
另外,丛苇也想借这个机会,跟许戈飞好好交流一下,这样想着,终于还是答应了他。
丛苇拒绝了同事们一起团游张家界的邀请,买好了渔具。
许戈飞看上去也很高兴,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从有了澹澹那天起,他就一直把丛苇称做大女儿——兴致勃勃地驾车前往映霞湖区。
一路上仍然没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已经好久没这么一家人外出游玩了,澹澹显得特别兴奋,兴高采烈地指点着窗外的花花草草,告诉丛苇这种长叶子的植物叫什么,那种开紫花的藤条的俗名和学名,还骄傲地说,她已经看完了《十万个为什么》,这些知识,都是那本书告诉她的。
看着快乐得像个天使一样的女儿,丛苇也被感染了,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她觉得自己仿佛融化在空气中了。
许戈飞一直很专心地开着他们那辆黑色本田,脸上是陶醉的表情。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毕竟已经好久不见,他没理由不快乐。
澹澹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儿,思维跳跃得厉害,刚才还得意扬扬地炫耀自己学问进步,一会儿却又跟妈妈提出了新的问题。
澹澹突然指着一株开花的树,用与年龄有些不称的语气,忧伤地说:
“妈妈,你看那棵树,已经开始落花了。”
丛苇有些惊诧地顺女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棵开花的树在凋零。
花瓣飘飘洒洒,落了一地。还有一些没来得及落下来的,被风儿托着,在半空中无奈地飘悠。
想不到才九岁的一个小孩子,竟然就对自然界的物换星移有了敏锐的感觉。
丛苇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
太伤感了,往往容易在内心深处留下伤痕。
丛苇记得自己小时候,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邻居家有人死去,她要为之哭泣好久,而且还要到人家家里去,出神地盯着骨灰盒看,一边看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到地板上,弄得主人都跟着伤感起来。
还有一次,丛苇养的一只小猫,被妈妈关门的时候,不小心夹住了脖子,死了。丛苇为此绝食好几天,水米不进,抱着盛小猫的柳条筐哭得直翻白眼。吓得妈妈又是拍胸又是捶背,对不起说了千万遍,最后答应重新买一只,事情才算过去。
小时候多愁善感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在长大的过程中,要承受加倍的艰辛和磨难,不是肉体的,是精神上的。甚至会影响整个的一生。
丛苇不想让澹澹像她一样,于是换上一副笑脸,故作轻松地说:
“澹澹观察力真棒啊,妈妈还没注意呢,我看看。”
说着装模作样地向窗外张望着,轻轻地咦了一声,换上欣喜的语气又道:
“澹澹,看看那些落花,真漂亮啊。做一棵花树可真好,今年盛开了,明年仍然可以再盛开,永远都在开花,多好。”
许戈飞似乎被触动了,轻轻转动了下脖子,低声自语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丛苇敏感地看他一眼,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许戈飞不是个伤感的人,虽然比较沉默,但往往一鸣惊人,出语就能让人忍俊不禁。但是此时此刻,这句如此忧伤的话却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难道他有什么感同身受的地方吗?那么是什么人岁岁年年不同呢?夏雪吗?
然而,没容丛苇深想,澹澹的问题紧跟着又来了。她突然间就换上了不以为然的表情,撇着小嘴巴说:
“妈妈,做花树有什么好啊,又不能动,整天整年地待在一个地方,挪动一下可能就会死掉。做人多好!人有两条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比如我们现在想去钓鱼,我们就去,可是那棵花树呢,只能永远地立在那里,哪儿都去不了。”
这孩子。
丛苇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她是专门搞心理学研究的,可是却奈何不了一个九岁儿童的内心世界。这真让她感到失落。
澹澹似乎也无话可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却突然伸出小手,摇晃着许戈飞的肩膀,大声喊了起来:
“爸爸,你看那棵树,它的花还没有落光!你快停车,下去给它画像!我要把花树的美丽留住!”
许戈飞将脑袋偏转四十五度角,边开车边冲女儿哂笑道:
“澹澹,爸爸没带工具啊,怎么画呢?”
“我不,你必须要画!现在!立刻!”
澹澹的倔犟劲儿上来了,任性地撅起小嘴巴,身子扭来扭去,像扭股糖一样不肯罢休。
“澹澹乖,别闹了,我们要去映霞湖钓鱼呢。这些花树,等爸爸回来给你画,画好多好多张,贴满澹澹的小房间,让澹澹每天都看到漂亮的花树,好不好?”
许戈飞耐心地哄劝着。
“不嘛,就不!停车,快停车!”
澹澹像眼下所有的独生子女一样,是家里的小太阳,一向说一不二的,许戈飞怎么拗得过她呢,只好靠边停车。
“给我你的手机,你没带工具,那就给这些花树拍照片,然后回家再画。”
澹澹煞有介事地下了命令。
许戈飞的脸色,蓦然变得僵硬起来,他将手塞进衣袋,下意识地护住了手机。
丛苇有些狐疑地看看闹僵了的父女俩,伸手去掏自己的手机。不就是用它拍张照片嘛,还能用坏了?
然而,她在那只灰黑色书包里掏了半天,一无所获——手机正在家充电,忘记带了。
“戈飞,给她用用嘛,弄不坏的。”
“不行,小孩子,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许戈飞像个教育专家一样,严肃地板起脸,口气是没有商量的强硬。
哇的一声,澹澹双手捂住小脸,号啕大哭起来。
“给她吧,你看看,这么点小事,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干嘛弄得这么不愉快呢。”
丛苇赶紧打圆场,一边给女儿擦眼泪,一边给许戈飞使眼色。
“爸爸坏,坏爸爸!澹澹要找妈妈,再也不理爸爸了!”
澹澹抽噎着,泪水糊了满脸,好可怜见的。
许戈飞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将那只摩托罗拉手机递给了女儿,然后嘱咐道:
“快点,拍完就给我!”口气很是严厉。
又回头冲着丛苇,有些尴尬地笑笑,道:“小孩子,不能太娇惯了。”
这是理由吗?
一边的丛苇,心里不由得画满了问号。
许戈飞这是怎么了?澹澹用他的手机拍照,也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突然间会有这么大变化?难道,他的手机里,存着什么秘密不成?
一念既出,丛苇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结婚十年了,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互相看过对方的手机短信。这种信任,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来的。
丛苇是个凭想当然看问题的女人,总认为自己的手机里没什么秘密,那么,许戈飞的手机里,就应该跟她的一样。
然而,她又错了。
澹澹上车之后,却不肯把手机还给爸爸,说要好好欣赏一下刚拍的照片。
许戈飞大动肝火,车门一摔,发动汽车一个急转弯,向来路开去。
“你怎么了?不去钓鱼了?”
丛苇小心翼翼地坐在女儿身边,尽量压住心中的疑惑道。
“不钓了!回家!”
许戈飞气咻咻地回道。
“回家?哦。”
丛苇边说,边下意识地拿过许戈飞的手机。
那一刻,她决定破例冒犯一下天威。
结果,就在手机里发现了那些滚烫的情话,还有夏雪那魅力十足的半身照片!
原来,那封信并非空穴来风,他们的确一直在联系着!所有的希望立刻崩塌,所有的侥幸一并被深深地掩埋进厚厚的尘埃……
丛苇只觉得脑袋天崩地裂般疼痛起来,眼前的一切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面纱,什么也看不真切,什么也把握不住。她脸色惨白地蜷缩在后座上,像个死人一样,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活力,甚至连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