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裁缝极有可能是死于心脏病,他的心脏一直不太好。夜里他从十里地外的广西庄子往家走,第二天拂晓,在小漠河的桥头上,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现在他静静地躺在他的小土炕上。
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四肢像钢铁般坚挺。他的块头本来就不小,土地的召唤与吸引使他的躯体沉重如铅。
他搬不动他,试了几次,出了一身臭汗,裁缝的衣服仍是脱不下来。裁缝沉默固执的抵抗,使他气喘吁吁,无可奈何,手足无措。他决定还是等老盘来了再说。这活儿没有老盘搭手看来不行。他想着,于是便往墙根下一圪蹴,捏出一撮莫合烟,卷了支大炮。
炕沿下的木凳上,那只盛烫水的木盆在冒热气,像燃烧着的白色的火焰。裁缝斧砍刀凿般的老脸仰天翘着,下颏上一撮山羊胡子像一柄锐利的牛耳尖刀,直插穹空,脸部线条轮廓分明,在袅袅升腾飘荡的白气中,那脸和眉眼变幻着形状,被窗外的榆树枝叶扰乱了的夕照在这脸上投射了无数错综迷离的彩色光环,看上去很是富丽华贵。而且,很是神秘。老汉躺着的姿势也很优美,胸部平阔,双腿微屈,线条修长流畅。
“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人真是他娘的太……太容易死了。”
隔着莫合烟的青色烟雾,他不眨眼地望着裁缝,像望着一个亘古的谜,嘴巴一瘪一瘪地不停地自言自语,“前天后晌还好好的么,路上见了还打招呼说了一阵子话的么,这会儿就隔成阴阳两界人了,好好的一个人,眨个眼的功夫就胳臂硬巴得连弯儿都不会打了!唉,人真是他娘的唉!唉唉……”
老盘总等不来。他跟老盘是老搭档了。干一回,赚两瓶酒钱。给死人脱衣,净身,穿衣,是件很麻烦的事。老盘没来,他试着给裁缝脱衣脱不成。这活儿得两个人干,一个人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
院子里女人们的干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了下来。他顶烦女人嚎。现在耳边清净了,从混沌苍茫的田野深处,传来暮归的牛们羊们模糊的叫声。汹涌的晚潮卷着初春的泥土潮乎乎的清新香味儿奔袭过来,榆树上有几只归巢的麻雀在啁啾。
一支莫合烟烧完了,老盘还是没有来。
“那杂种看样子是不会来了。”他想。便果断地扔了烟蒂,站起来,紧紧脸,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踢开门,站在门前屋檐下,朝院子里石破天惊似的吼一声,“都死球光了么?赶紧来个人,搭把手!”
立刻就听到正房门里哦哦的应声,老大慌忙跨过门槛,肩头一颠颠地跟了过来。西边厢房里,老二家的乱蒿草般的脑袋往外飞快地探一下,紧跟着老二也搓着手板跑过来。
他指挥着兄弟俩把他们的爹抬起来,先脱了棉衣,接着扒光了里面的内衣和汗衫,裁缝的上身灰黄,瘦骨嶙峋,皮肤皱皱巴巴。他把净身的粗布巾扔进木盆,挽起袖子。老二站了一会儿,出去了。老大没有走。他拧干了粗布巾,一扭脸,看见老大在翻那件棉袄的口袋。
他先给裁缝洗脸。裁缝的脸清癯消瘦,骨髂大而清奇,像圣人的脸。眼半闭半合,好像眯缝着在凝视苍穹。他让自己的动作尽量柔和。热布巾轻柔地运动,青黄的脸立刻泛起一层薄光,两片灰紫的唇僵硬地张合。他给裁缝擦脸的时候想起裁缝做人的许多好处。裁缝是个人缘很好的人,一生一世清清正正,从不跟谁红脸,十里八村,都念他的好处。自古贤人多逆子。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替裁缝擦脸,梳洗胡子,一边恶狠狠地偷看老大。
老大一双亮眼正满屋乱瞅,一会儿揭揭炕席,一会儿翻箱倒柜翻抽屉,一会儿摸索个坛子缸子,后来便跪下去,撅了腚扭歪了脸伸手往炕洞里掏摸,蹭了满脸的黑炕灰,接着又站起来,挂了一脸的狐疑和困惑,叉了腰仰着脑袋往顶棚上张望。
门前一黑,老二又搓着手板进来了。老二家的那颗乱蓬蓬的脑袋跟着往屋里探。老二迟疑着,那女人瞪眼努嘴地向自己的丈夫传递着鼓励。老二于是也开始了老大刚才一样的搜索。老大面无表情,背起手在屋里溜达,好像很冷地笑了笑。
这兄弟俩要找什么,他猜出了七八成。裁缝打了30年的光棍,到老了自立炉灶另过。这间屋不是人死了,平日里裁缝不许这兄弟妯娌们挨近一步。裁缝独往独来,出门锁上加锁,进门闭户不出。父子间彼此视而不见,敌视如同宿仇。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众说纷纭大都只是猜测。家丑不外扬。世间的许多事原本就是一个个的谜,个中奥秘谁又能猜得明白?
他给裁缝洗身子了。身上有很多的泥垢,灰污的垢物被搓拭得层出不穷。他起劲地擦搓着,死去的血液好像重新开始流动,裁缝瘦骨嶙峋的身子泛起红潮。屋里黯淡下来,他咬牙切齿地怒视了那兄弟俩一眼。
“眼睛是出气的么?没看见天黑下了么?”
老二家的飞快进屋点了油灯,屋里立刻昏昏地亮起一片黄光。
他擦完了上身。喝着兄弟俩搭手脱下身裤子,同时凶恶地盯了老二家的一眼。老二家的脸泛起一丝红,慌慌地出去了。兄弟俩一人抬起一条腿,裁缝不屈不挠地挺着身子,脑袋随身体的猛倾在炕面上磕出沉闷的一声。兄弟俩好像不忍目睹他们的爹即将全裸的胴体,又好像都有些怕羞似的偏过脸去。他粗蛮地扯开裁缝棉裤上的裤带。他把裤裆从裁缝屁股下褪下去。
他一截一截地往下褪那棉裤。
他的手指在棉裤左裤腿内侧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这硬东西就藏在棉花后面。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磨蹭着在那块地方又摩挲了一下,脑袋忽然嗡嗡地响起来。
藏掖在这样地方,鬼都想不到!他脑袋闪了一下亮光。飞快扫了兄弟俩一眼。那两个人背着身子,墙上映着他们巨大飘忽的黑影。
他麻利地把裁缝的下身脱个精光。裁缝的下身散发出一股恶臭,交织着猛烈的汗酸味儿。他直起腰来,恶心地望了一眼那60岁的胴体,赤裸裸的一条青灰色,活像一只巨大而又精瘦的蛤蟆。在那团黑簇簇的乱草下面,那物件却雄豪地挺耸着。
他朝那灰色的丑陋的物件多望了一眼。
“操,黄皮寡瘦的一个人,家巴什这样精神真是没有想到!”他在心里感慨一声,想笑,没有笑出来。
他把那条棉裤连同内裤一并扔在脚下,对兄弟俩说:“没你们的事了,忙别的去吧!净完了身子我再叫你们来!”
两人磨蹭着不愿就走。他开始擦裁缝的下身。
一缕烟灰吊子从屋顶上掉落下来,落在裁缝灰色胴体的肚腹上,像爬了一只黑蜈蚣,老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了炕,正踮着脚尖,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手在房梁与顶棚的空隙里掏摸。
“尸骨未寒!日你们先人的就不能等一等么……”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
老二讪讪地跳下炕,望着他窘窘地笑一笑,搓一搓手板。
老大鹞鹰似的小亮眼盯住地上的棉裤。
他擦身子的手慢下来,心跳加速。
老大弯了一下腰,伸出手又缩回去,后来把那裤子踢了一脚。轻轻叹了口气。
他脸色严峻地为裁缝擦着下身,擦得仔细、认真,连那东西也过细地洗擦一遍。他不再看那兄弟俩。
那两个人还在房屋里搜索,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
他擦洗完了,目光柔和地望着那具胴体,那具现在已经纤尘不染的胴体,就那么柔和地欣赏了一会儿。
然后,招呼兄弟俩搭手给他们爹换寿衣。衣服在裁缝炕头的旧木箱子里,粗白布对襟汗衫,内裤也是白的。外套一身新棉衣裤,仍是黑色。裁缝自己的手艺,裁缝穿在身上很合体、很均匀。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裁缝焕然一新地躺在那里,油灯光照耀着他的青灰的脸,仪态安详。
四周很静,墙脚下有一只蛐蛐在吟唱。数只灯蛾围着油灯扑动粉翅。翅光粼粼。晚风送过来田野里的艾蒿草味儿,窗子显出昏红颜色,在老榆婆娑的枝条间,半轮血红的月亮升腾起来,门外的田野矇眬着一片暗重的烟雾。
他洗了双手,动作极慢地卷了一支莫合烟,又在墙根圪蹴下来。
老大望望他,又望一眼自己的兄弟。
老二望墙。
他抱着胳膊望着莫合烟头,莫合烟头在冒青烟。
老大在胯上擦擦手,咽了唾沫,磨蹭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抓着瓶白烧,两盒黄金叶香烟。灯火里闪烁一团模糊的苦笑。
“他叔,辛苦半后晌,这点东西……拿不出手的,你莫见笑……”
他轻蔑地望了那些东西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丝冷笑。心里骂:知道拿不出手还拿!孽障子孙,怪不得裁缝要藏着掖着……
老大窘着,望一眼那个兄弟,怒气冲冲地嚷:“老二,你也担承些!死的不是别人的爹……”
老二搓一搓手板,讪讪地去了。转来,又是一瓶白烧,两盒天池烟。
他扔了莫合烟蒂,将老大老二手里的东西一并接了,一股脑儿掖进怀里。眼睛懒得看那兄弟俩,将地上的那堆死人衣物踢一脚,问:“这堆东西咋整?是你们自家烧呢,还是我拿去烧了?”
“还是劳烦他叔吧……劳烦了!”
老大像古人似的抱拳拱一拱,脸上显出凄凉悲楚的表情,双眼空洞。老二也随着拱一拱双手。
“打算葬哪达呢?你们的老爹……”
“就葬在西……西戈壁沿上吧……”
老大沉吟一下,望一眼老二,老二迷惘地点一下头。
“那好,我就去那里烧了!”
他挥一下手,以极不耐烦,极不情愿的表情将那堆东西卷成一团,往腋下一夹,头也不回地去了。
在五里地外的西戈壁沿一片乱坟岗子下面,他扔下那堆东西。他捡了些枯梭梭枝条,陈年的芨芨草秆,点起一堆火。裁缝的内衣先燃烧起来,接着那棉袄也烧起来,空气里飘散出一股焦煳的气味。借着火光,他扯开那棉裤的内裆,准确地翻出那叠东西,是用塑料地膜包裹着的,沉甸甸的。他抓着望了一会儿,便古怪地狞笑起来,忽然把那堆东西连同棉裤一起扔进火堆里去。
他狞笑地望着那地膜裹布迅速地熔化,紧接着那些精致的纸便快活地烧起来,边沿卷曲,腾起幽蓝色的斑斓的火苗,像迅速绽蕾的一大朵黑色牡丹花。
“烧球了好!烧球了清净!”
他在心里兴奋地咕噜着,快活地望着那朵层层叠叠的花迅速地枯萎,凋零。被焚烧的那棉衣裤在火焰中也卷起参差的暗红的边,一节节的剥落,塌陷,像火山岩浆似的冷却、黯淡。
他的表情也随之冷却,后来他直起腰,望着那堆迅速失色的灰烬,不出声地叹了口气,人死了都是这么的,人就是这么的,这辈子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到了都得变成一堆灰!
他抬眼望西戈壁,月亮变白变黄了,西戈壁黄乎乎的,像片大得没有边际的海,一片冷海。他打了一个寒战,就摸出怀里的酒,一仰脖子灌下去半瓶。
他踉跄着往回走,往家走。初春之夜凝重混沌,月色蒙蒙,土地散发的艾蒿草怪香味儿越来越浓,黏稠得化不开,远处传来几声狼嚎,似有似无。
他目光迷离,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颠着身子,一边扯着嗓门朝旷野吼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