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觉经常忘了熄灯,看报纸看半拉就呼起来,所以经常是灯还亮着就睡着了。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我屋里的时候,不知道自己醒没醒过来。她不是戴淑芬我看得出来,因为戴淑芬是长头发她是短发。现在是夜里几点钟我不知道,只晓得自己是十二点以后才上床的。
我能看见这个女人,是因为睡着的时候至少翻过一次身,结果脸朝外面了。我打算不理睬她,假装没有看见。我不能经常让自己在梦里活动太多,不然白天就会没精神。于是我翻了个身,脸朝另一边,叫这个梦赶快停下来。做不做梦,或者不做这个梦做那个梦,有时候我能自主安排。
我翻身的时候,胳膊碰到报纸了。那是一张《南方周末》,其通栏标题是“我来戛纳寻找圣殿的感觉”。文章主要是讲姜文的事,我讨厌姜文,讨厌他妄自尊大。有人称他为中国影帝,他就傲得不行。有人说他胖起来了,他就大声喘气呢。从篇头往下看,看到姜文的名字就不看了,可能就是这时睡着的。
伸手摸摸报纸。
啊报纸有声音。
也就是说,现在我已经醒了,根本没有做梦。
扭头再看那个女人,看到她也在看我。
我想我应该不会害怕一个半夜三更来我屋里的中年女人。
“挺面熟的。”我对她说。
“我是你房东。”她脸色煞白。
因为以前跟这个女房东碰过头,难怪面熟陌生。
她有这房子的钥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半夜里悄悄进来,并独自坐在我的书桌旁看我酣睡。我不是那种一碰到艳遇就起劲的男人。再说看得出来她现在神色慌乱,像一只刚逃脱猎枪子弹的兔子,已经魂飞魄散。
“你好像碰到麻烦事情了?”我坐起身子跟她说话。
“有人要弄死我,”她瑟瑟哆嗦,“我却不知道躲哪儿好。”
“你晓不晓得那个人?”
“当然晓得。”
“他是谁?”
“我老公。”
“你老公为啥要弄死你?”我问她。
“要是我死了,他就可以从人寿保险公司那儿拿到一笔保险赔偿金。”
“多少钱?”
“三十万。”
“这么多?”我吃惊道。
“十万是人寿赔付,二十万是意外死亡赔付。”
其实这个女房东还是蛮漂亮的。眼睛大大的,皮肤也蛮白,只是眼角有皱纹了。她的事以前我一无所知。我们只是在一家银行碰头。每次她要我把半年房钱直接存到她的银行卡里,大概怕我给她假币叫她吃哑巴亏。而且也从没来过她自己的房子,大概怕我对她非礼叫她受伤害。对胆小女人而言,一个单身汉就像一颗炸弹一样危险,随时会突然起爆,突然闹出某种伤害事件,而且出了事说不清楚。
我请她上客厅回避片刻,因为我要给我的光身子穿衣服。我喜欢裸身睡觉,这习惯早在认识戴淑芬之前就有。不过我知道我穿上衣服还是蛮绅士的。我问她是不是喝点茶或咖啡,一面喝一面讲。我说虽然现在才一点多钟,离天亮还早着呢,不过你和我都没瞌睡,对不对?
她说她叫张玲妹。
租房合同上是这个名字。
“我的斑点狗死了。”她说,“我老公以为我会死,结果是斑点狗给我当替身死在了屋子里。”
“你老公不在家?”我一面吸烟一面问。
“是的,他到桂林去了。他们单位给他们坐飞机去桂林玩,今天刚走。”
“他走了狗才死?”
“是的。晚上我不想煮饭。一个人吃饭没胃口。我把他给我买的汉堡包从冰箱里拿出来。我拿微波炉热牛奶的时候,斑点狗吃了那只汉堡包叫我很生气。斑点狗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被我扔到楼下的垃圾房里。扔了垃圾回来,我发觉斑点狗不对劲。它不停地伸长脖子打嗝,好像要把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我想可能是麦当劳的汉堡包有问题,就给它灌水喝,给它找药吃。我记得家里有黄连素,可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不知怎么会拿凳子站凳子上摸皮箱后面。那个皮箱是我的,里面有一些我跟我前夫用过的东西,再婚后搬过来就把它一直搁在里屋的立柜上面。皮箱里面是不会有黄连素的。皮箱后面也不会有。可能是女人一个人待在家里实在无聊,于是东摸摸,西摸摸,好把睡觉之前的这段时间打发掉才安生。没想到在箱子后面,摸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来。更没想到,这只信封里有两份人寿保险合同;一份合同的被保险人是我,另一份是我老公。”
“也就是说,你老公替你买保险你不知道?”
“对,像蒙在鼓里一样。”
“据我所知,买人寿保险被保险人应该上医院体检一趟。”我觉得奇怪。“你本人没上医院体检,保险公司就给你承了保了?”
“再婚后我去医院体检过一次,但当时不知道这是给保险公司体检。”女房东解释道,“再婚不久,我老公就拉我去医院。他对我说,你都五六年没体检了,应该好好检查检查才对。从前我在缫丝车间做缫丝工,应该每年体检一次,后来工厂效益不好了,有时连工钱都发不出来,所以职工体检就一拖再拖,到我下岗那年也没体检过。”
“你老公瞒着你替你买保险是喜欢你。”我对她说,“到你老了,钱不够用了,突然从保险公司拿回来一大笔钱,给你一个惊喜呢。”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想到他对我的好。可是,当我回到客厅里,看到我的斑点狗倒在沙发跟前中毒死了,就突然不这么想了。”
“这时你认为你老公给那只汉堡包下了毒?”
“是的。这叫我心里非常害怕。”
“你是说,你把狗没吃掉的那半个汉堡包给扔到楼下垃圾房里了?”
“是的。”
“不该扔掉,”我对她说,“应该送到法医那儿检查一下,看它是不是真的有毒。”
“我非常害怕,一点主意都没有。”
“这可能是一个巧合。”我推断道,“你意外中看到那两份保险合同时,碰巧你的狗突然死了。你把可能完全不搭界的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所以才这么害怕。你的狗可能是吃了别的什么东西死的。在偷吃你老公给你买的那只汉堡包之前或者之后,比如你到外面去溜狗的时候,比如你在找黄连素翻箱倒柜的时候,它吃了另一样不该吃的东西,结果中毒死了。”
“它是吃了汉堡包才开始难受的。”
“它可能不适应吃汉堡包里的奶油生菜什么的。就像有些人吃鱼也会上吐下泻一样,汉堡包使它胃里难受,但叫它送命的可能是另一样东西。”
“那只狗以前从不跟我抢东西吃,今天就特别奇怪。”
“可能这也是一个巧合。”我宽慰她道。
女人一个人待在屋里容易胡思乱想。想别的什么事情都无关紧要,即使想野男人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可现在她在想有人要杀了她,而且起杀心的是那个跟她朝夕相处的男人,这就非常麻烦。
她以前结过一次婚。前一个男人是嫌她不会生小孩还是嫌她做生活苦我猜不出来,只知道那人把房子给了她跟她离婚,自己到上海去了。
现在这个男人是去年才认识的。是公务员,收入稳定,也不要孩子,而且认为够吃够用就行了。所以不叫她出去做事情,就在家里忙点家务什么的。家务不多,就养了一只狗,以此消磨白天的漫长时间。过这样的清闲日子,这个做惯了苦生活的女人以前想都不敢想。她最大的愿望是,后面这个男人不要像前面那个男人那样凶,那样死命打她,打得她皮开肉绽,还不敢哭出声音来,怕街坊邻居听到。
现在这个男人比她大四五岁,也是结过婚的。他有小孩,是个男孩,离婚后那孩子跟前妻没跟他。女房东对我说,现在这个男人在税务局干了二十来年了,虽然没有升上去,但工作轻松,薪水丰厚,比她做工那会儿挣钱挣得最多的时候,还多好几倍。
“他对我说,张玲妹你别怕,我能养你一辈子。其实我有内退工资,而且每个月有房租收入,自己养自己没问题。不过他不知道我有房子。我心想,男人对你再好,也要瞒着他点,不能全靠在他身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喝茶,别讲话讲多了哑了嗓子。
“老实说他对我不错,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虽然每天都是我烧饭,但有时候他会自己动动手,做一两样好吃的我们一起吃。我只会烧一些青菜萝卜什么的,不会烧好小菜。他爸爸是厨师他会烧,我觉得他烧的菜比饭馆里的都好。以前我没吃过饭馆,跟了他之后,经常上饭馆吃到东吃到西……”
“你是苦尽甜来。”我对她说。
“要不是出了今天这件事情,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假如你以后不再想这件事情了,你还会觉得最幸福。”
“我没法不想,而且越想越怕。”
“比怕非典还怕?”
“怕得多。”
“这是普通人常见的一个心理现象。”
现在我得想办法消除她的恐慌情绪。我母亲是心理医生,因此我多少懂一点心理学。说到底这个女人是害怕寂寞。在这座城市里她没有一个亲人,不但父母都死了,而且仅有的一个哥哥也出去了。五年前哥哥出了钱偷渡英国,分手后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去没去成。
她把房子租给我之前,是住在一个也离了婚的小姐妹那儿的。两个女人一起住就不会寂寞害怕。后来她跟了男人不住那儿了,而那个小姐妹不久也跟了男人。她说她不可能晚上敲人家的门,把人家夫妻吵醒,跟人家讲这件事,但也害怕一个人守着一条死狗自己把自己吓死,所以没办法只好半夜跑过来躲到我这儿。
我说我不是那种容易害怕的人,不然你没给吓死,我倒吓死了。
她扑嗤笑出声音来。
我发觉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我想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追她的人一定很多。如果我不是动不动就看一眼她眼角上的鱼尾纹,我会觉得连戴淑芬也不及她好。戴淑芬到北京去了,昨晚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住在同学家里。我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她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又没说一定嫁给你。
其实只是戴淑芬年轻,女房东不年轻了。假如女房东也在戴淑芬这个年纪,恐怕追戴淑芬的都要跑过来追这个女房东,至少我会这样。今年我已经三十出头。我对年轻女人及漂亮女人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老是跟同一种女人交往,哪怕开头感觉再好,日长岁久也会厌烦,以致最终麻木不仁。再说娶年轻女人娶漂亮女人,多半是秀给旁人看。有女人的真正好处,其实跟女人的年轻及漂亮无关。
我以为逗笑了女房东就大功告成了。天亮后就可以送她回家了。顶多费点事替她处理掉那只狗。如果她心疼那只狗,我会建议她把狗的遗体送往宠物陵园埋起来,以后到了清明节的时候,或者心里想它的时候,就可以去那儿看着它的墓碑祭奠它。
我问狗叫啥名字。她说叫拉克,这名字是她男人取的。她问是不是外国人说拉克是命大福大的意思?我点点头,把意为“幸运”的英语单词“luck”音译为拉克,应该说得过去。
“我老公老说我命大福大。结婚后我跟他去乡下看他舅舅,晚上我睡在他舅舅的老屋里。一条七尺来长的毒蛇爬到我床上了就是没咬我。另一次我和我老公到黄山去,黄山上的雾大得不得了,手拉着手都看不清他的脸。走鲫鱼背的时候,我不小心滑了下去,碰巧被一棵小树挂在峭壁上,没有跌到最底下。我大声喊救命,我老公听得见我的声音,后来是有人上玉屏楼叫来救生员,把我救了上来。”
我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身子打冷战。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来。我想我得搞清楚这个女人的再婚丈夫是不是真有杀妻骗保之念。他对她好,叫她待在家里,不要她出去做事情,还带她上街吃饭馆,去黄山游鲫鱼背,给她养狗,给她买汉堡包,就像养鸭的喂填鸭一样,把鸭子关起来养,只叫它吃,不叫它动,养得肥肥的,可以卖个好价钱。
假如这个女人出事死了,警察又查不到他,三十万赔偿金就垂手可得。
我想我得追查那只斑点狗的死因。假如那个男人确实有杀妻意图,就不能让他如愿得手。尽管后来我好像漫不经心地问她刚才所说的那个毒蛇事件及坠崖事件的某些细节,问话的时候尽量装出啥也不懂的样子,女房东还是猜出了我的心思。
显然她已看出我对她丈夫起了疑心。再呆再笨的女人,只要把这些事连在一起想,就不会只庆幸自己命大福大了。一个女人一年之内三次死里逃生,当然是命大福大,可如果这三次都是她丈夫搞的鬼,就蛮怕人的。
“你睡觉的时候你老公睡没睡?”我好像随便问问。
“他在外屋碰麻将。”
“谁先看到那条蛇的?”
“是他表嫂。”女房东说,“他表嫂进来看我睡没睡着。怕我睡不惯乡人下的门板床。她看到那条蛇趴在床上,一面拿竹篓罩住蛇头,一面把我推下床去。表嫂的父亲是捉蛇的,所以她不怕蛇。她说她父亲成天背一只竹篓子,嘴里吹口哨蛇就出来了。吹不同声音的口哨,出来不同的蛇。”
“她说那是毒蛇?”
“是的,她说是毒蛇。”
说蛇的时候女房东没有反应过来,后来说到坠崖事件才大惊失色。
“当时我脚底滑了一下。”她说。
“你不是说你老公拉着你的手吗?”
“拉得不是很紧。”
“如果拉得紧他也会滑下去。”这时我自言自语道,“你想一想,当时你感没感觉到……他……”这话不好明着问,所以吞吞吐吐。
“你怀疑我是被他推下去的?”她一脸惊惧。
现在只有那半块被扔掉的汉堡包,可以确定她男人有无杀人嫌疑。我给女房东找来两块毛巾,叫她一块洗脸一块洗脚,叫她洗了脸洗了脚上床睡觉,我一个人去她家找她扔掉的那半块汉堡包。她要跟我一起去,我说你待在这里,一直待在这里。事情没完全弄清楚之前,别出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