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一个叫周五的男人
董立勃
一个叫周五的男人,在遇到了一个叫赵六的男人和一个叫郑七的男人后,他的人生就有了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这是一个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故事,如果你想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那就不能不从周五当八路军打鬼子时说起。
一个营,打一个团。一个营,是八路军,一个团,是小鬼子。
要说不怕死,都不怕死。可兵力上弱,武器上也差,打一阵子,就打出了差别。
八路军守着一个山头,守不住了。鬼子围住了三面。再守下去,把后面一条小路,再给断了,一个营的人,怕是没有一个能活。
营长一看,说不行,得撤退。这个营,也是打掩护的。派任务时,团长就说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守不住就跑,别把本都拼光了。营长一看表,守了三个小时了,可以了,决定跑。
可这么多人,不能一下子全跑,鬼子一会儿就发起一次冲锋,想一下子跑掉,可没那么容易。得留下几个人,抵挡一阵子。
营长让三连抽一个班留下掩护。三连长想了想,就留下了二排二班。
其实留哪个班都行。没留别的班,那么多班,一下子想到了二班,没啥别的原因。三连长只是那么一想,就想到了二班。
可能是昨天晚上,在村子里宿营,连长半夜去查哨,查到了一间屋子时,看到里边灯亮着。走过去往里一看,看到几个家伙,正拿着一个瓶子在轮流着喝酒。
本来有纪律,不是过年过节,不让喝酒。喝就喝吧,还不悄悄喝。还要边喝,边划拳。连长生气了,推门进去。让喝酒的全站起来,几个人,光着膀子,只穿着裤衩,看着实在不象样。
连长问,哪个排的。其中一个说,二排的。又问几班的,还是同一个人说,二班的。连长说,谁是班长。还是这个人说,我。
连长说,你叫什么?这个人马上说,我叫周五。
连长说,为什么喝酒?
叫周五的班长说,有些冷,喝洒暖暖身子。
连长说,哪来的酒?
周五说,给老乡要的。
连长说,忘了纪律了?
周五说,没忘。
连长说,马上把酒还给老乡。
周五说,不好意思,已经喝光了。
说着,周五把空酒瓶子在连长眼前晃了晃。
连长一看,瓶子真空了。说了一句,下次再不能这样了。说完,连长就走了。
这个事,不算个事。连长也不会为这个事,和这个二班,和这个叫周五的二班长过不去。连长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说让他派一个班掩护撤退,一下子就想到了二班。
别说连长没想那么多,二班长同样没想那么多。命令传到二班长周五耳朵里,周五马上大声喊了一声是,紧接着又习惯性跟着说了一句,保证完成任务。说完,带着十二个人,跑上了山头的最顶尖上,准备对付鬼子的新一次攻击。
枪炮还没响,这一会儿静得很。周五一看,那么长一条战壕里,只趴着这么几个人,心里一下子没有了底。再回头一看,别的人,全弯着腰,往山后的那条小路上跑,跑得可快了,有点象兔子。
看到了连长也在跑,周五喊了起来。听到喊声,连长停下来。问周五有什么事。周五跳出战壕,跳到连长跟前说,我们守多久?连长想了想,说,能守多久守多久。周五说,守不住咋办?连长说,你是个老兵,这还要问。周五一想,这个问题是不该问。周五不问了,又提出了别的要求。周五说,多给留些手榴弹吧。连长一听,没说什么。喊了一声。一群正跑的兵的停下来。连长说,把你们的手榴弹全给他。
再回到战壕里,周五背了满身手榴弹。挨个给大家发,还真不少。一人十个,加上本来身上带的,每个人差不多十五个。有了这些手榴弹,周五多少踏实了些。到底能守多久,周五不知道。可周五知道,有了这些手榴弹,就可以多守一会了。
果然这些手榴弹很厉害,小鬼子的第一次进攻,在一阵爆炸声中,很快就粉碎了。周五喊起来,打得好。接着,提醒大家,手榴弹可要省着用。周五知道,要是手榴弹没有了,这个山头,就没法守了。打了那么多仗。多少打出了些经验。打仗是要勇敢,是要不怕死。可一场战斗,能不能打胜,还不能光凭这些。想到这,周五回过头,朝山后看了一眼。看到最后一拨人,已经钻进树林。他知道,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再趟过一条河。他们就会没事了。
这会儿,和周五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营长和三连长。营长姓张,连长姓李。
李连长走到张营长跟前,刚要说什么。听到背后传来猛烈爆炸声。两个人回过头去,朝着山顶上看了看。
张营长给了李连长一支烟。张营长说,班长叫什么?李连长说,叫周五。
张营长想了想,没想起是谁。一个营,有许多班长。一般的班长,营长不可能认识。
李连长让张营长快走。要撤到安全的地方,还得走一阵子。边走,张营长边想,这个周五,怕是再没机会认识了。
都知道,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留下掩护的人,在他们接受任务的同时,基本上就可以把他们当烈士对待了。
已经打退五次进攻了,现在每个人的手上,只有二个手榴弹了。
十二个人,现在只有六个人了。六个人中,还有三个人负了伤。
六个人,这会儿,全转过脸,看着周五。
周五知道这会儿,大家看他是什么意思。可给他的命令,是让他能守多久,就守多久。这一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还有一个人,只要还有一颗子弹,还有一个手榴弹,就不能后退。
想到了这句话,周五没有说出来。有些话,说出来,似乎比做出来更难。
周五决定啥也不说,他抓起腰间的水壶,咕咚咚喝了几大口。
喝过了,没有把水壶放下,再挎到身上。他走到别人跟前,把水壶递过去,让大家挨个喝。每个人拿过水壶后,都没有马上喝,全看着他。
都知道,他这个班长,别的事上很大方,可有一件事很小气。指的就是他腰间的那个水壶。它是个宝贝,从不让别人碰。也知道,为什么不让别人碰。因为,里边装的不是水,而是酒。每回打仗,准备发起冲锋前,周五有个习惯动作,就是拧开壶盖,灌一口烧酒。喝完了,马上拧上盖子,不让别人喝。这一次,却不一样,拿起了水壶,让大家全喝。
为什么要这样做,大家没有问。不用问,酒一进肚子,心里头马上烧起一把火。火一着起来,周五想说的话是啥,全都明白了。
酒壶再回到周五手里时,周五没有再放回腰间。举起来,朝着空中扔去。扁圆的酒壶划着弧,象鸟儿一样飞着,正撞上了一颗炮弹,炸得没有了影子。
炮弹落到地上,炸开了。炸开时,周五趴在地上,没炸着。
炸完了,周五爬起来,一看,几个兄弟,全给炸死了。周五眼红了,喊了一声,小鬼子,我跟你拼了。说着,朝着冲上来的鬼子,扔出了一颗手榴弹。手榴弹炸了,几个鬼子倒下了。
鬼子太多,倒了几个,又上来了一群。周五想用手榴弹再炸,弯下腰去找手榴弹,记着好象还一颗,找了一阵没有找到。
没找到,直起腰,往四周一看,战壕上站满了鬼子,全盯着他看。他急了,朝一个鬼子冲过去,那个鬼子离他近。冲上去,想把枪夺下来。可鬼子一躲,让他扑了个空。扑到了在一堆炮弹翻起的土堆上,样子有些难看。鬼子们全笑了起来。等他再翻身过来,几把刺刀逼到他脸上。鬼子没说话,可刺刀说了话。周五听明白了,要是他再敢乱动,就要他的命。
周五不动了,周五不是怕死。一上战场,枪一响,炮一响。就顾不上想了。再说了,想也没用,谁也不知道,一粒子弹会从什么地方射过来,一颗炮弹会从什么方向飞过来。
死这个东西,看不到,等看到了,就晚了。死这个东西,也躲不过去,真要你死,你就得死。啥叫不怕死,就是不去想,不去想,就不会怕。
可这会儿,情况有些不同,刺刀逼过来,让你死。看着死,闪着寒光,朝你逼过来,谁都会有一点儿怕。
周五想,不能这么死,这么死有点不值,要死怎么也得拉一个垫背的。一个鬼子会说中国话,这个鬼子说,把手举起来。躺在地上的周五,就把手慢慢地举了起来。不过,刚举了一半,周五想起了什么,不往上举了。举手投降,那是鬼子干的事,八路军不能干。不过,鬼子也没为难他,看他没有再反抗,也就当他投降了,没有再把刺刀往他肉里扎。
说真的周五不想当俘虏,不想投降,他想怎么样能英雄壮烈些,可眼前这种情况,好象除了往鬼子的刺刀上撞,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周五想到了往刺刀上撞,可只是想了想,没有去做。也来不及去做了,鬼子动作也快,几个家伙扑上来,一下子就捆住了他的手脚。
八路军上课,说鬼子全不是人,是野兽,和他们打仗,就算不被打死,被他们抓了,也会枪毙和活埋。周五被抓住了,用绳子捆了起来,才想起了这个事。心里就后悔,后悔在战壕里,没朝着鬼子的刺刀扑过去。可这会儿,没办法了,只能等着处死了。
没有被马上处死,送到了一个地方,那里还站着一群俘虏。远处一看,穿着一样军装。心里想,看来,也有人和我一样,这么一想,心里好受了一点。
来了一辆大卡车,让全部俘虏上车。一上车,离得近了,周五看出来了,那些俘虏不是八路军。穿的军装是一样的,都是国民政府给的,可胳膊上有个布章不一样。他的臂章上,缝着八路两个字。那些俘虏的臂章上,缝着五路六路的字样。他看到了人家臂章上的字,人家也看到了他臂章上的字。互相那么看了一眼,就不看了,把脸转了过去,谁也不去理谁。
一点儿也不奇怪。别看都是中国人。穿着一样军装,都在和鬼子打仗。其实骨子里,仇恨着呢。鬼子没来时,两边打得很凶,周五这边,是农民军,和正规军打,有点打不过,眼看就要被打光了,就从南方往西北跑,跑到了黄土高原,政府军还是追着打,非要把农民军消灭掉。正在这个时候,鬼子来了,鬼子是东洋人,要来占领中国,要让中国人当奴隶。这可不行,自已的家园,怎么能让外人横行霸道。两边一商量,算了,先不要打内战了,先一块对外,把鬼子打跑再说吧。于是,戴着红五角星的周五,就换了衣服帽子。红军不叫红军了,叫八路军,仇敌变成了兄弟,变成了友军,一块儿和鬼子干。
有鬼子在眼前,大家是兄弟,鬼子是仇敌。鬼子不在了,互相见面,还是不能真心当兄弟。
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棚子里,麦草地铺上,一群俘虏,有坐着的,有躺着的。周五抱着脑袋,坐在那里,不想和周围的这些家伙说话。
几个家伙注意到了周五,朝周五凑过来。一个家伙问他叫什么名字。周五没理他。又问他是不是八路军。周五理他了,晃了一下胳膊,说你长着眼睛,不会自己看呀。那个家伙说,嗨,还挺横的,说真的,一看到你们这些八路,我就不打一处来气。周五说,有什么可气的,我们可没有不抵抗,把半个中国都让给鬼子了。那个家伙说,你知道个屁,为打鬼子,我们不知死了多少兄弟了,倒是你们趁我们打鬼子时,去抄我们的家,说什么打土豪,分土地,干的全是土匪的事,说你们是共匪,一点儿也不冤枉。周五说,谁说我们不打鬼子了,平型关,还有百团大战,多少鬼子都让我们消灭了。那个家伙一听周五说,笑了起来,说,就打了两个仗,还有脸吹,松沪会战,武汉保卫战,还有台儿庄大战,那才叫打仗,才叫打鬼子,你们,就是土匪,就会在后边打打游击战,实在没出息。周五一听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说,你们才是土匪,就会欺负老百姓。
这么多人,周五还嘴硬。小军官火了,想教训一下,一挥手,几个家伙冲上去,朝着周五伸出拳脚。
周五可不想白挨,当了俘虏,本来就窝火,还要挨捧,怎么能忍受。打不过,也得打,大不了,被他们打死。反正早晚也是个死,死这些家伙手里,总会比死在鬼子手里要强些。这么一想,周五就不怕了,和四五个国军兄弟对打起来。
打了一阵子,周五被打得趴在了地上,几个家伙,还要骑到周五身上打。
这个时候,一个人站了出来。这个人,不但个子高,腰还有些粗。把那几个人一拦,说算了,几个人打一个,不是男人。
这个人一拦,那几个人,就不打周五了,回到了草铺上,躺了下来。
有一个人没走开,他坐到了周五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让周五擦去脸上的血。这个人就是那个又高又粗的人。
读到这里,不用多说,你可能就会猜出来这个人是谁了。是的,没有错,他就是小说的第二个主人公。他的名字叫赵六。
赵六也是个军官,小军官,也就是个排长。打周五的是兵,赵六一喊,让他们不要打了,他们们就不打了。军官的话,当兵的得听。
周五说,你为啥救我?赵六说,那么多人打你一个,还不服软,是条汉子。
两个人的铺不挨着,聊了几回,赵六挪了过来,挪到了周五旁边。两个人都抽烟,周五没有烟,赵六有。赵六是军官,能从手下人那里搞到烟。搞到了烟,不管多少,都给周五一半。如果只有一根,赵六就用手一掐,掐成两个半截,一人一半。
赵六说,你咋当了八路?
周五说,八路在村子后边的山上,离得近,你咋当的兵?
赵六说,鬼子把村子烧了,想打鬼子。
周五说,咋没去当八路?
赵六说,没想那么多,走在路上,碰到了一群兵,问他们干啥去,他们说去打鬼子,就跟着去了。
周五说,干了几年了?
赵六说,才两年。
周五说,两年就当排长了。
赵六说,不算个啥,一个排,差不多全死了,谁活着,谁就当,你呢?
周五说,还是班长。
这么说时,周五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