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了,还没和女人好过,没当兵前,穷得不行,连饭都吃不饱,顾不上想这事,当了兵,有了饭吃,有了衣穿,不打仗时,可以想这事了,可纪律规定很严。也会想想,可并不会太去想。纪律是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难见到女人,就算是见到了,也只是远远看一眼,没法靠得太近。从来没这么近过,近得一张脸,能感觉到那呼出的气,不但热乎乎的,还有种香味。尤其到换药时,把被子掀开,让腿上伤口露出,随那软软的小手,轻轻地去摸。本来伤口很疼,一到这会儿,就变得一点儿也不疼了。
这会儿,周五没法不乱想。不过,想得再厉害,想到再乱,象杂草一样乱,周五也不会乱动。腿坏了,手好好的,干什么都行。尼梅站在床边,腿靠着床,挨着他的手,但他的手硬抓住床沿,一动不动。还有眼睛,也不乱动。
尼梅换药时,弯下了腰,衣领子上面一个扣子没系上,能看一片凹凸。周五看了一眼,马上不看了,把眼睛闭上了。还有嘴,别的伤员看到尼梅来了,总会说一些话。那些话,和平常的话不一样,里边藏着的意思,让尼梅听了会脸红。但周五从不乱说。
周五知道,一些事,想想可以。做是不能做的,说也是不能说的。队伍里的姑娘,和村子里的姑娘不一样,不是随便一个男子,可以安排她们的。明白了这些,周五在尼梅跟前,就显得很老实。
不知是周五身体好,抵抗力强,还是尼梅照顾得好,反正周五的伤,好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全好了。别的伤员,伤好了,高兴得不行,马上闹着要出院,要回部队去。周五伤好了,和别的伤员不一样,象是突然记起一件事,一件不好的事。周五脸色,变得有点象下雨的天。
一个人走出房子,走到门口的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对着河水,坐好一阵子也不动。
尼梅看到周五这个样子,走到了周五跟前,问周五有什么事发愁。
周五说没有什么。尼梅说,你一定有什么,没什么你不会这样。
周五说,我真的没什么。
尼梅说,你不想说就算了。
说完了,尼梅转身要走。
一看尼梅要走。周五有点不想让尼梅走,想和尼梅说一会话。周五说,尼梅护士,这些日子多亏了你。
尼梅说,别叫我尼梅护士,听着别扭,叫我尼梅。
周五说,尼梅,没有你照顾,我好不了这么快。
尼梅说,你可不要这么说,我可没做什么。
周五说,反正我得谢谢你。
尼梅说,可我看你,伤好了,脸色却不好,好象倒喜欢还躺在病床上。
周五说,是不是要我马上办住院手续?
尼梅说,你是不是不想离开这里?
周五说,是的,我是不想离开这里。
尼梅说,为啥不想离开?周五不说话了。
不说话了,不是不想说了。有些话,要说出口真的会很难。尼梅好象知道这一点,就没有再问。尼梅说,我发现你和别的伤员有些不一样。
周五说,有什么不一样?
尼梅说,你比他们老实。
不想走也得走,伤好了,就得走,野战医院不会再让呆。病房里,周五收拾着东西。动作有些慢,有意这么慢,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好,走出医院,往什么地方走。因为,在负伤入院前,他的身份是个要被执行死刑的叛徒。
背对门口,听到门外尼梅喊,周五,有人找你。不等周五答应,找周五的人,已经走了进来。周五慢慢地转过身子,转得那么慢,说明他想到了什么。完全转过身子,对着走进来的人。屋子里有些暗,等了一会,看清了进来人的脸。看清后,周五身子不动了,脸色变得更难看,难看得象死人的脸。
进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吴组长。吴组长身后站着尼梅,看到周五变了脸色,尼梅很奇怪。住院的人,一般有人来看,都会很欢喜,周五这个样子,实在没有道理。
周五伸出了手,不是要和吴组长握手。同时把两只手伸了出去,打算让吴组长把他的手捆起来。可吴组长没这么做,只是抓住了周五的其中一只手,紧紧抓住说了一声,周五同志,你的伤全好了吗?没想到吴组长会这样问,周五看着吴组长说好了。吴组长说大家一直挂念着你,说那一天多亏了你,都说你是个真正的英雄。
周五不说话了,只是把眼睛睁得大了些看着吴组长。吴组长从口袋里换出了一张纸,这个动作让周五哆嗦了一下。吴组长看出了周五的紧张,笑着地周五说,我这次来不但是代表组织来看你的,还代表组织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周五说,这是真的吗?
吴组长说,当然是真的,这些日子我们反省了我们的工作,发现在反奸细运动中,有些扩大化,冤枉了一些好同志,比如说象你这样的同志。所以我正式代表组织宣布你是一名优秀的革命战士,不是奸细也不是托派。
周五说,谢谢组织,谢谢首长。说这个话时,周五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吴组长的手。那张灰白脸也变了色,变得颜色红了起来。这时,周五一下子又想起了另一个重要的事,赶紧问吴组长,那赵六怎么样了,是不是让鬼子的炮弹炸死了?
一说到赵六,吴组长又严肃起来。吴组长说,他没有让鬼子打死。周五说,那他是不是也没事了?吴组长说,他的情况和你不一样,他是国民党特务。周五说,他不是……
吴组长说,你对他的真面目,一直没认清,告诉你吧,他后来把押送他的两个同志,打死了一个,打伤了一个。
周五说,那他……
吴组长说,他跑了,投敌了,这充分说明,他是个打入到我们内部的特务。当初,我们冤枉了你,可没有冤枉他。
周五不再问了,这种结果,是不是他想要的,他一时还不能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听到赵六没有死还活着,周五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背着行李,走出门,看到了尼梅。尼梅说,你脸色好些了。
周五说,我真的很高兴。
尼梅说,你就没有一点难受。
尼梅说这个话时,眼睛有些湿。周五真的有些难受了。周五说,不知啥时候,还能见到你。尼梅说,我可不想再见到你。周五说,你是不是讨厌我?尼梅说,真傻,我是不想让你再受伤。
周五笑了,说,那就等打跑了鬼子,我来看你,到时候,你可不要不认识我了呀。
尼梅说,只要你不变,我就会认识你。
回到驻地,大家排着队欢迎他。吃饭时,干部们摆了个桌子,让炊事班多做了几个菜,知道周五爱喝酒,还找来了酒,为周五接风,祝他重新归队。
正吃着,喝着,张团长来了。都没有想到张团长会来,一见张团长,全站了起来。有点紧张,怕这样喝酒,会挨张团长批评。不想张团长,一摆手,说太不象话,有好吃的,好喝的,也不喊他。张团长这一说,大家放松了。说周排长回来了,给他接个风。张团长说,我就是来看他的。说着,去和周五握手。说上次多亏了你,要不是挡住了鬼子的偷袭,给了我们转移准备的时间,不知会有多大伤亡啊。团党委已经研究了,决定给你记大功。一听要给周五记大功,全都鼓起掌来。
接下来,张团长坐到了周五身边,和大家一块喝着高梁烧酒。和别的军队不一样,这支军队许多时候,官兵的关系象是一家人一样,亲如父子兄弟。
那天周五喝了好多酒,他的洒量很大,很少能喝醉的,可这次他喝醉了,醉得有点厉害,睡了一天夜才醒过来,醒过来的周五,觉得自己象是死掉了,又活了过来。